[Chapter 1]

史蒂夫·罗杰斯颓然倒进扶手椅内,门外传来割草机的声音,大概是邻居又在折腾她那块草坪了。阳光沉重,透过碎花窗帘重重砸向他的肩膀,他叹了口气,视线沿着空荡荡的屋内环绕一圈,最后落在破损的留声机上。

他至今不知道那颗子弹是怎么来的。

唱头直接被打歪了,完全成直角扭朝一边,唱片倒是没事。背后的墙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弹痕,黑洞洞的像极了动物的眼睛。当时天还没黑,留声机一炸,音乐戛然而止,他和佩吉如临大敌,找掩体,拔枪,拿盾牌,一气呵成。可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影,没有第二枪,留下的东西也就是这么颗子弹,再没别的了。

战略科学军团(SSR)立马把他们家翻了个底朝天。

不对,不能算是“他们家”了,史蒂夫无奈地打断自己。佩吉搬出去都快半年了,他们订婚却不结婚,在周围人眼里都快成了笑话。

总之,SSR什么也没找到。第二天史蒂夫就去哥伦比亚出差了,忙活一场莫名其妙的超自然现象。等他一周后回来,案子依旧没有像样的结果,SSR一头雾水,史蒂夫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他们都没见过这种子弹,它与当前世界上生产的任何一种武器都不匹配,简直像外星人传说里的产物。

很诡异。

这显然是一次有预谋的暗杀行动,目标要么是史蒂夫,要么是佩吉。是史蒂夫的可能性更大,因为那天佩吉是偶然过来的。他在基地遇到佩吉,偶然问她要不要来吃晚饭。他都不指望佩吉会答应,但对方随意耸耸肩,姣好红唇微妙地绷紧,脸上写着“为什么不?”

于是他们吃晚餐,聊了聊近况,谈话干巴巴的全然没有曾经的热情。史蒂夫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喜欢她,理所应当,可他们订婚后很多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战争结束以后他们都改变了不少,他不再担任美国队长,转而在SSR担任特工主管。佩吉和他并不在一个部门,他频繁出外勤,而佩吉负责主要是沟通协调类的文书工作。他们两个部门本不应该是敌对关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史蒂夫越来越看不惯上层安排佩吉所做的一些工作。

比如联络德国科学家。

比如招募阿尼姆·佐拉。

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甚至有一部分的他其实并不反对这些,世界尚未和平,SSR需要人手,何况将他们收入麾下随时提防也比放任自由来的好。仔细想想,他和佐拉并没有什么私人恩怨,顶多就是他在一列火车上逮捕了他。他还记得那是在阿尔卑斯,一个相当顺利的任务,他们咆哮突击队全员无人牺牲,甚至无人受伤。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不赞同呢?

谁知道。反正矛盾已经产生了,生活中也无法避免。官方统计数据表明1950年美国每二十对夫妻中就有一对性格不合,战后有太多人盲目结婚了,而史蒂夫呢,史蒂夫甚至只是订婚而已。

很多事情都不对劲。

那天他和佩吉收拾完盘子,互相看着,空气里尴尬弥漫。他灵机一动,提议他们跳一支舞,他们本就是因为一支舞订婚的,这是一个缓和关系的最佳时机。佩吉似乎也有所触动,她起身,长裙随着动作掀起一阵轻柔的波浪,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腰上。

他们迈步。

不知为何,史蒂夫不敢看她的眼睛,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明明被她的眼睛迷住了,现在他却只能盯着她肩头的卷发和光彩照人的颈部胡思乱想。气氛很好,大概吧,所以按常理他应该拥住她,落下一吻,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们都停下来,靠近,嘴唇相碰。

砰!

留声机弹飞了,邻居的狗在叫,史蒂夫拿着盾牌一直追上大路,无果。等他回去的时候以后佩吉已经叫来了SSR特工协助侦察,他们的和好计划宣告破产,他理应为此伤心欲绝,再不济也该感慨他们恐怕再也办不了婚礼了。但不知怎么的,他心如止水,没有感到半点遗憾。

割草机传来嗡嗡声。

他揉了揉眉心,站起身,默默在留声机面前站住。最近他经常盯着它看,假装琢磨那弹孔,实际上神游其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好久没给佩吉打电话了。


第二天一早又有任务传唤。他在研究室门外碰见霍华德,每次瞥到他胸前的名牌都让他心脏刺痛,为什么?

之后他出外勤,这次在国内,内华达州,又黑又潮的巷子简直像口一眼望不到底的深井。他们把尸体拖出来,琢磨上面的伤口,这些人差不多是被整整齐齐地砍断了,断面干净无比,骨头的切面光滑得像是被细细打磨出来的。他上过战场,这种画面太小儿科了,不过他还是有一点点不安,指挥手下特工搬运尸体的时候,他向外退了退,视线从临街的窗户一直移到刀锋一样明亮的水泥路,身体里有根执拗的神经突突直跳。

“队长,你还好吧?”身边人打量他。

他眨眨眼,“没事。”

“你已经连续工作七十二小时了。”

“血清。”他言简意赅。

“好吧。”对方回答,带着一点局促和不安。很多人听到类似的词汇都会做此反应,就像在提醒他们史蒂夫和他们并非同类。

不过这人还挺好的,善举虽小,但也是在关心。其实一直以来有不少人建议史蒂夫休息一阵,尤其是在他反复顶撞高层、和佩吉闹僵、在SSR处境微妙之后,老有人让他去看场电影,度个假什么的,但他做不到。哪怕他已经到家,打开收音机,还摊开一本尚未读完的小说,但他的内心还是乱的,就是做不到。

任务一个接一个,很快他又从内华达州飞华盛顿。飞机上他瞟到无名指处的戒指,试图回忆佩吉的模样,找到当初那种陷入爱情的感觉。奇怪的是,他有时候甚至无法想起她全部的脸,只能看到她模糊的面孔,像旧照片一样弥漫着棕黄色。这次就更奇怪了,定神一想,他居然看到了她年长色衰的样子,太诡异了,为什么他会幻想自己的未婚妻老去以后?

也许他只是在恐婚。

他经历过战争,像驮马一样被驱赶着狂奔向前,他渴望安宁也恐惧安宁,也许这就是他内心的体现,他恐惧他有朝一日会放弃理想放弃信念放弃成为一个英雄……不,还是说不通。

所有事情都不太对劲。


深夜,结束任务回家,他走上台阶,还没开门,甚至还没摸到门把,他怔住了。

门缝里飘出一股鱼腥味。

很淡,正常人应该是闻不到的。佩吉来过?佩吉给他买了个鱼缸?这没道理。他上周出门前忘了收拾冰箱?还是下水道堵了,屋里积了一地臭水?无论哪种结果都让他生出一丝疲惫,他伸手掏钥匙,刚触碰到冰冷的金属,他听到说话声。

“——我说了那只是个意外,”一个被刻意压低的男声,“意外,不行吗?我手滑而已,我的手本来就放在扳机上,然后砰,不小心摁下去了,就这样。”

一些听不清楚的回应。

“什么叫‘我手滑崩了自己”?告诉你,再滑也滑不到那种地步。”

史蒂夫屏住呼吸,慢慢绕向窗户。小偷?恐怕不是。他蹑手蹑脚地把窗户抬上去,翻身入内,一点动静都没发出。不速之客在二楼,他听到他们翻东西的动静,唰唰唰,唰唰唰。

“裙子、裙子、裙子,哦,快看,用过的口红,我说什么来着?如果史蒂夫不是个女装癖的话,他显然就是个鼎鼎大名的异性恋了。”

“行了,巴克,”另一个男声发出叹息,好像很累,“快找吧。”

接着是一串湿漉漉、黏糊糊的怪声音,像是有人在用布丁擦地板。史蒂夫迟疑了,左右四顾,他最终走向他放在墙角的盾牌。楼上的动静一直没停,被叫做巴克的人一直在发牢骚,也不知道他对这里到底有多少不满。

史蒂夫怀着一股怒气走上楼梯,脚步依然很轻,按常理说别人不可能听到,但是楼上突然安静了。

他一鼓作气,踢开门,扔出盾牌。

哐当!

两件事情同时发生,一个男人单手接住盾牌,金属胳膊咔哒作响,外加一只挂在衣柜上的章鱼扑通一声落在地上。那可真是只奇怪的章鱼,半透明,身躯泛着流质的蓝光,而且一直在用某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史蒂夫看。他从未见过这种生物,他也从未见过男人身上这科幻电影一般的机械手臂。

男人(巴克?)把盾牌扔回来,锋利的边缘差点切到史蒂夫的脸。他瞬间燃起战意,冲上去和对方陷入短暂的扭打,对方居然跟他势均力敌,这没道理,难道他也是强化人?

一股寒意顿时沿着史蒂夫的脊背直往上冒,他挥拳,猛踢,扛起对方的身躯用力扔向墙壁。对方一个巧妙的空中转体轻松落地,他好像不想跟他打,防御为主,出拳最多只用了两成力道。史蒂夫停下来,男人见状以后干脆也不动了,金属手臂懒洋洋地抱在胸前,不知道为何,史蒂夫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泛着一股怒火,压抑,暗沉。

一辆车压着水泥路经过,短暂的灯光照亮了对方的脸。

“巴基?”

等等,谁是巴基。

男人盯着他,章鱼滑到对方脚边,也盯着他。

史蒂夫困惑极了,“我为什么要叫你巴基?”

“我怎么知道。”对方一脸不耐烦,与此同时史蒂夫看到数种表情从他脸上闪过,愤怒、厌倦、伤感,就像史蒂夫刚刚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

有点奇怪。

他定了定神,“你是谁?”这回他用上了审问的语气,“刚刚和你说话的人在哪里?”

男人不答,只是吸了一口气,那条金属手臂又开始发出怪声音。章鱼沿着他的大腿往上爬,转眼就爬到他肩上了,黏糊糊的触手搂着他的脖子,触感一定很诡异,史蒂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不认识我,”对方慢吞吞地说,“没事,你也没必要认识。”

“什么?”

“我只是来修正一些错误。”他耸耸肩,章鱼松松地搭着他的左胳膊,他居然反握住它还轻轻地挠了挠,就像在挠一只小狗。

空气里弥漫着鱼腥味。

“别故弄玄虚。”史蒂夫拧眉,声音冷得像石头。

对方叹了口气,“该怎么说呢……我们来自时空管理局,负责纠正各个平行宇宙的异常现象——哦操,这样说出来真是太扯了,”他转向章鱼,“都是你出的烂主意,现在怎么办?”

章鱼慢悠悠地扭来扭去,就像一滩液体。不知为何,史蒂夫觉得它露出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等下,章鱼为什么有表情?

史蒂夫抽离目光,草草掠过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望着窗外。汽车在远处停下,猫着腰的特工慢慢溜进院内,草坪发出沙沙声,子弹在上膛,有人抽出了电击棒。

男人忽然狐疑地眯起眼,“等等,我说甜心,你不会偷偷叫了增援来抓我吧?”

史蒂夫未置可否。甜心?

“那样不好,真的不好,”男人心烦意乱地说,“唉,我其实不想这么办的——史蒂夫,帮个忙。”

“你怎么知道我的——”

话只说了半句,等他意识到这一声史蒂夫叫的不是自己时已经太迟了,章鱼从天而降,没有骨骼的身躯张开以后简直就像一只口袋——章鱼有这么大吗?他用盾牌抵挡,没用,章鱼轻描淡写地从上面滑开了,吸盘抡向他的脸。他凭着战斗本能向后躲,但是不够,章鱼速度太快,他试图大喊增援,但章鱼飞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呃,真恶心。

他挣扎,但所有的力道都像打在了棉花上。盾牌从他手中落了下去,被章鱼轻轻松松地接住了,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之后的扭打就更可笑了,他像半死的鱼一样在地板上扑腾来扑腾去,章鱼仿佛一块凝胶铺在他和地板之间,数条触手捆着他的上身,另外两条死死缠着他的腿,一分钟,两分钟,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一股黏滑的触感席卷他的皮肤,该死,连五指都被捆住了。

这期间,那个男人一直用同情的表情望着他,既不出手帮助,也不阻拦,就这么看着。等他终于动弹不得,男人才悠悠走来,用机械手臂拎起了他。

史蒂夫喉咙里挤出一连串愤怒的声音,他恶狠狠瞪向对方,眼神写着“走着瞧”。

“行了行了,乖,安静点,”男人拍了拍他的头,力道很轻,不知为何有点温柔,“不如这样,史蒂夫,你让这倒霉蛋睡会儿吧。”

“我说过我们不该来的。”一个声音说。

“闭嘴,我哪里知道他会突然回来。”

失去意识前,他想,这一切真是诡异透了。

[Chapter 2]

“说真的,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变成这德行。”

“……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我明白,巴基……抱歉,我不是在乱撒气,只是——”

史蒂夫睁开眼。

浴缸,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浴缸,剃须刀掉在地上,还有一些瓶瓶罐罐,佩吉的香皂……这是自己家的浴缸,没错,他就这么躺在里面,脚搭在浴缸边缘,硬邦邦的水龙头硌着他的颈椎,他试着动一动,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被链条捆在了后头的水管上。

可笑,一根水管而已,他们以为他是谁?

他侧耳倾听。胶皮鞋底踏过硬木地板,冰箱开启又关上,有人在光明正大地喝他家的啤酒,啪,金属盖被撬开,叮当,又落入垃圾箱。

他们还没走。

史蒂夫暗暗咬牙,拧断水管的声音势必会引来那两个混蛋,他还不能冒险行动。片刻思索过后,他收起膝盖,支起上身试图顺着浴室的小窗向外望。束缚他的铁链沿着水管上移了一公分,他放缓动作,就像捧着一个岌岌可危的肥皂泡,慢一点,轻一点,他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窗外传来割草机的动静。

蓝天白云,阳光点缀其中,他听到一辆轿车缓慢驶过,孩童在街上玩闹,模糊的对话声,还有邻居养的狗在院子里溜达的声音。

这不对劲。

他确定他昨晚叫了增援,如果他今天醒来发现自己被转移了,那一切还说得通。但如今他还在自己家中,时间最多过了六个小时,外面一切平静仿佛无事发生,所有SSR特工都人间蒸发了一般,可能吗?不可能。

退一万步,就算那两个混蛋真的让特工们消失了,SSR总部也不至于无动于衷。何况他今天没去报道也没打电话请假,他的手下必然会觉察出端倪,最少,他们也会派一个人来敲响他的门,问问是怎么回事。

但现在,一切似乎安然无恙。

史蒂夫拧紧眉头,手指死死绞着背上的衣物。愤怒和焦虑拉扯着他的胃,但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撇到一边,挺直脊背,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关门声。什么人出去了。

脚步声。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门向外打开,有金属胳膊的男人走进来。门再次关上,对方两手插兜,懒散地往门上一靠,大咧咧的样子像个该死的时装模特。与昨天稍微不同的是,他把头发扎起来了,露出他相当完美的脸型,他的眼睛真特别,眼神深邃,浓密的睫毛长得几乎要倒卷起来。作为一个刚刚绑架了史蒂夫的混球,他看起来还挺悠哉,一副“你奈何不了我”的模样。

史蒂夫冷笑了一声。

不知道这声笑触动了男人哪根神经,对方也笑了,是那种无奈的苦笑。“你这副模样真够傻的。”他走近了一点,坐在浴缸边上。

“你的章鱼同伙呢?”

“有事去忙了。”对方说。

史蒂夫忍住嘲笑他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无波,“你到底是谁?”

“哦,叫我巴基就行了,”对方说,“詹姆斯·巴恩斯,巴基。”

他的语气有股佯装出来的轻松,史蒂夫注意到这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都这德行,好像他们曾经很熟悉,现在又疏离了似的。

但他明明不认得他。

他想起自己好像也叫过他“巴基”。

“我们见过吗?”

巴基眨眨眼,“没有,我想。”

史蒂夫陷入思索,这很可能是敌人迷惑他的手段。所以巴基在期待什么?他求饶吗?不可能的,他闭上眼,再睁开,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漠回望过去。

“如果你认为套套近乎就能让我放弃抵抗,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从没这么想过。”巴基又叹了一口气,他挨得太近了,完全没有戒备地坐在史蒂夫旁边。是纯粹的大意,还是陷阱?

不管了。

一声巨响,他拉断水管,强压下的水流仿佛喷泉一样窜入空中,差点把他整个人推出去。他扯断剩余的锁链,胳膊闪电间拧住巴基的脖子,带着他径直摔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碰!腹部遭到重击,那条金属手臂的力道仿佛一吨铁块撞向他的肋骨,他发出一声干呕,也许内脏出血了,没关系,他攥紧拳头,抄起断裂的水管的直接挥向巴基面部。

被挡下了。对方用了人类的那只手,但铁管居然结结实实地弯成了直角。又是一击,巴基从他怀里扭了出去,缠斗中史蒂夫瞟见他留下明显青紫痕迹的脖子,不知为何心脏一阵绞痛。这片刻的迟疑让他的动作慢了半拍,巴基瞬间跃起,两条狠戾的长腿绞住他的肩,全身力量向下扭动。他像个可怜的陀螺一样被巴基带着整整转了一圈,脑袋重重砸向地面。

眼冒金星。

疼,简直疼死了,晕头转向,他怀疑自己的脑仁已经像个皮球一样冲破后脑勺飞了出去。地板出现深深裂痕,他咳出一口血,看着一抹深红顺着满地的流水逐渐变浅汇入地漏。世界在眼前打转,他陷入了短暂的脑震荡之中,两只手把他拖拽起来,就像一个拥抱似的,他被拽到了对方臂弯中间。

“你可能错估了我们的实力,”睁开眼,巴基的脸出现在正上方,“我心情不好不想放水,而你没有盾牌没有武器,你未必打得过我。”

说着,他伸出右手,用一种相当诡异的温柔方式抹掉了史蒂夫嘴角的血迹。短暂的静默,直到史蒂夫喘匀呼吸,又挥出一拳。


他们一直扭打到浴室外面。

几乎所有能碰到的家具都被拿来打架了,落地灯,花瓶,化妆台,镜子,有什么抓什么。扶手椅被扯出内芯,抽屉整个碎成两截,铁床架散成一摊金属废墟。他们打到楼下,老旧的台阶咯咯作响,史蒂夫越过栏杆伸手抓住巴基衣服上的绑带,却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匕首划伤了胳膊。“你忘了我就是个行走的军械库。”巴基咧着嘴笑,笑容让他有半秒钟的眩晕,然后他被一脚踢中,跌跌撞撞地摔进书房。

他一眼就看见了书柜旁边的电话。

“还打吗?”巴基在外头问,摩拳擦掌的模样好像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争执,“要不要休个战?”

史蒂夫猛地抓住书柜边缘,咬牙,肌肉几乎撑破袖子,书柜轰然倒塌,将入口封了个严严实实,接着他一把抓过听筒拨了SSR的号码。快接通,快接通,拜托了。短暂的嘟嘟声后他听到了接线员的声音,“您好。”

“史蒂夫·罗杰斯,紧急事态,编号12,重复,编号12,”他语速飞快,“我需要突击队支援,马上!”

“可队长,您就在——”

“马上,拜托了!”

“——您明明就在这里——”

嗞,通话被掐断了。“嘿,伙计,”巴基的声音从书柜后面传来,“这是你和卡特的家,你就这么对待这些来之不易的家具吗?”

“该死!”史蒂夫捏断了话筒。与此同时,一拳,两拳,书柜从中间裂开,分散的木屑与书页仿佛雨点一样落在他们身上。巴基阔步走来,手里提着一根电话线,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

“不得不说,宝贝,我早就猜到你这招了,”他在他跟前站定,“你还不如莱比锡那次。”

“什么莱比锡?”

“43年,战俘营,咱俩差不多从一整个团的九头蛇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哦不,那不是你,”巴基生硬地笑了,“不是你想成为的你。”

这笑容让史蒂夫胃里一沉,下一秒,他抄起墙壁上挂着的那副素描扔向巴基的脑袋,后者挥拳阻挡,视野被遮蔽的瞬间已经足够史蒂夫发动偷袭了,他掐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推,两个人的重量同时压在角落那把可怜的木头椅子上。

巴基挣扎,他加大力道,巴基挣扎,他在史蒂夫身下扭动,大腿狠狠抵着他的臀部,他骑着他,下压,继续下压。椅子塌了,他们瞬间翻滚在地,巴基两条腿夹住他的腰,他们的胯部迅速撞在一起。

等等。

等等。

有什么不对。

史蒂夫的脑袋嗡的一声,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闯进他的脑内,非常无耻,令人惊恐,就像一道电流肆无忌惮地从神经里蹿过。他僵住了。

巴基一脚踹在他肚子上,接着飞扑而来,金属手臂死死按住他胸口,擒住他,手中不知何时拿着一个没见过的东西——手铐——等他意识到时已经晚了。手铐飞向他的手腕脚腕,攀爬的速度像只剧毒蜘蛛,他甚至没顾得上甩开它。咔嗒一声响,手铐弹出蜘蛛腿一般的环形锁扣,他的双臂猛地一抽,整个人跟电击似的在地上一弹,扭成了虾米似的姿势。

“本来不想用在你身上的,”巴基撑着地板爬起来,低头看着他,脸上还是有股微妙的同情,“振金制品。”

“那还真是谢了,”史蒂夫表情轻蔑,“非常体贴。”

要在正常情境下,这时候巴基早该带着一脸嘲弄冲上来拳打脚踢了,就像电影里的邪恶反派,怎么解气怎么来。但对方只是抹去嘴角的血,扯来一把幸免遇难的椅子,居然就在他面前坐下来了。

有点诡异。

还有点尴尬。

他发现巴基在看他左手上的戒指。

“怎么?”他挤出一声冷笑,“没见过?”

“没在你手上见过。”对方语气淡漠,视线忽然转向了墙角的留声机,准确的说,转向了那个弹孔。

史蒂夫瞟他一眼,“是你开的枪,对么?”

“嗯哼,”巴基站起来,把椅子推朝一边,“为什么选那首歌?”

“什么?”

“那首。”巴基语焉不详,他站在留声机跟前,抬手拨弄弯曲的唱头,“——其实这很容易修。”

史蒂夫皱眉。

三根金属手指捏住弯曲的部分,轻轻一掰,“好了。”巴基嘟囔道,他提起唱头慢慢放到唱片边缘,一阵熟悉的滋滋声过后,音乐飘了出来。

Kiss me once then kiss me twice then kiss me once again

吻我一次 吻我两次 再吻我一次

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

我们离别得太久了

Haven’t felt like this my dear since can’t remember when

这样的悸动遥远得有些陌生

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

我们离别得太久了


还是没人说话。

巴基的鞋子擦过木地板,他回来坐下,抱着椅背,下巴搁在手臂上。这场面真是诡异透顶,他们一个无动于衷地坐着,一个像烤盘里的感恩节火鸡一样躺着,周围全是家具的废墟。更远的窗外阳光普照,云朵飘过天空,割草机的嗡嗡声不见了。

“没用的,”史蒂夫瞪向巴基,始终没有放弃挣扎,“就算电话拨不出去,就算你搞了什么鬼……SSR还是会派人来,这么大的动静,邻居早就听到了。”

“是啊,”巴基轻描淡写地笑着,起身关闭了留声机,“你看他们还拉了警戒线呢。“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我告诉他们,你的屋子发生了超自然现象,就像被一颗球形闪电砸中了,”他开始比划闪电在屋里横冲直撞的模样,“万幸危险发生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在屋内,”他揭开百叶窗往外瞟了一眼,“你瞧,大家都躲在外面呢。”

“……‘你’告诉他们?”

“哦,不是我,”巴基耸耸肩,“但多少是我的主意。”

史蒂夫深吸口气,脑袋嗡嗡作响。这时一楼的门打开了,脚步声,绝对是一个成年男性的脚步声,那种平稳沉着的步伐甚至还有点说不出来的熟悉。未知男性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另一串脚步声冲了过去,“罗杰斯队长,”那家伙喊,“罗杰斯队长,您一个人进来太危险了!”

天,这是韦伯斯特的声音,韦伯斯特,他的部下之一。接着史蒂夫听到了更可怕的动静——另一个他,另一个他在说话。

“没事,告诉外面一切正常。”

他僵住,巴基眼疾手快往他嘴里塞了一个口塞,“我们该走了,”他把他扛到肩上,刚想迈步差点被椅子绊倒,忍不住咕哝,“真沉。”

史蒂夫发出嘶嘶声。

“别闹了,跟你讲个好玩的,这玩意儿以前封过洛基的嘴。”

谁他妈是洛基?

他们翻出窗外,沿着房屋后边的阴影一路走向车库。巴基拉开后座车门直接把他塞了进去,他应该庆幸不是后备箱吗?他扭动一下,视线狠狠剜着巴基的脸。

巴基视而不见,紧跟着他爬进来,轻轻关上车门。

静默。

脚步声。

“——谁也不能保证这已经结束了,史蒂夫,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你还记得上次的子弹吗?”

该死,是佩吉的声音。

史蒂夫向外探身,巴基迅速压住他的头。他们靠得太近了,他能闻到巴基身上的气味,他的长发——已经完全披散下来的长发扫过史蒂夫的脸。他呼吸急促,紧张,愤怒,巴基的呼吸似乎也失了冷静,他的金属五指陷进史蒂夫的头发,只要睁开眼史蒂夫就能看见对方脖子上细微的毛孔,轻颤的皮肤,还有顺着喉结滑落的小小汗珠。

他想知道这尝起来是什么感觉……

不,不对,什么鬼。史蒂夫想给自己一拳,他在想什么,他疯了不成?

天啊。

天啊。

他几乎忘了车库外的动静,等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吼你他妈究竟在干什么时,外界的声音才像涨潮一样响起来——

“我明白,我会继续调查的。”

“会是宇宙魔方吗?”

“我不知道,这很难说,现在各地都在发生超自然现象,光SSR捕捉到的就有十一起了——上头有什么说法吗?”

佩吉好像轻笑了一声。

“怎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久没和我这么说话了,怎么说呢……”她的笑声愈发明显,“自然了很多。”

那是个骗子!史蒂夫再一次呜咽。她怎么能觉得骗子更像他本人?!

巴基用力摁下他的头。

“我送你回去?”冒牌史蒂夫的声音。

“不用了。”

“那我送你到车上吧。”

他们要走了,该死,没机会了。史蒂夫呼吸短促,就像哮喘犯了,他必须做点什么,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他瞟见了车门。

哐!

他挣开巴基一脚踢了上去,巴基一跃而起,已经晚了,他们陷入混乱的扭打,史蒂夫能清晰看到他眼眸里闪现出罕见的惊慌。太好了,有效了。他听见佩吉顿住脚步,也听见冒牌史蒂夫试图叫住她。他们慌了,只差一步,挣扎中他的口塞歪朝一边,只差一步,他吸了口气,佩吉的名字涌上喉头——

一把枪出现在跟前。

巴基拿着枪。

“对不起。”

他颤抖的声音竟然让史蒂夫有种莫名其妙的心痛。

……可他为什么要道歉?

“对不起。”巴基又重复了一次,“对不起——操,我总是对你心软。”

他慢慢调转枪口,指向佩吉。

——“我就是个行走的军械库。”

巴基带着枪。

巴基带着枪但刚才一直没有用过。

巴基用枪指着他爱的女人。

“别出声,不然我一枪崩了她。”

静默。

时间一分一秒。

[Chapter 3]

一只长得和史蒂夫一模一样的章鱼在开车,真是可笑,史蒂夫自己都快神经质地笑出声了。窗外,景物迅速倒退,他们恐怕已经离开布鲁克林去了港口一类的地方。史蒂夫闻到空气里弥漫着工业废料的味道,臭鱼味,海腥味,他瞟见一个直入云霄的烟囱,天黑了,月亮在后方泛出单薄的冷光。

他们驶过一个转角。“坦白说,”巴基回头瞟他一眼,“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章鱼翻了翻眼睛,不说话。史蒂夫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眼瞳,滑溜溜,亮晶晶,五彩斑斓的模样和人类相去甚远。就连他的手臂都时不时泛出一丝蓝光,就像章鱼那身流质的皮肤。恶心。

骗子。

冒牌货。

他强忍下怒意,将金属针捅进振金锁眼。每个特工都得留这么一手,这根针在他身上恐怕也藏了好几年了。但是该死的,撬不开。那么方案二,他需要把自己的五指拧脱臼。该死,该死,该死。

冷静下来,罗杰斯,好好想想。至少佩吉还活着,至少他们也不急于杀了自己,所以为什么?绑架他有什么好处吗?血清?不,还是没道理。思来想去,他只能考虑那两人一开始的说辞——时空管理局,异常现象,修正错误。

扯淡。

车辆开始减速,史蒂夫看到窗外立着铁丝网,他们似乎来到了某个仓库一样的地方。章鱼熄灭发动机,起身的瞬间他的人形骤然坍缩,溶解,变形,成了一团发出幽幽蓝光的半透明黏液。接着,章鱼的肢体从里面伸出来,他转朝巴基,哧溜一声爬上了他的肩膀。

这一幕简直像发生过几百次了。巴基面色不改,他迈步走向史蒂夫,只粗略扫了一眼就拉开车门将后者拽出来。他怕他摔到地上,还用金属胳膊在他身下稍稍撑了一下,有什么用呢?史蒂夫是不会被这敷衍的善意感动的。

他给了巴基一个结结实实的头槌。

巴基跌退,鼻腔开始流血。史蒂夫没给他反应的时机,他脱臼的五指滑出镣铐,步履蹒跚,第二拳紧随其后。但他显然错估了他的平衡力,这一拳下去他完全站不稳了,后背砸向车门又滚落在地,他像一条缺水的鳗鱼一般扭了一圈,膝盖曲起,他开始用双手爬行。

章鱼落在他跟前,嗖地掀起一阵大风,史蒂夫慌忙避开了随之而来的触手。巴基也赶到了,依旧没掏枪,只是单手拧住史蒂夫的拳头。鲜血滴在他们身前,史蒂夫踉跄起身,又挥出无力的一掌,没用的,他已经没有机会反击了,他只能高昂着头,目光中泛出恨意的火焰。

巴基摘掉了他的口塞。

史蒂夫立刻啐他的脸,“刚才是为了佩吉。”他恶狠狠地说。

巴基的表情……他无法解读,对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嘴唇扭成痛苦的弧度,张了张,又闭上。

“对不起。”对方说。

史蒂夫再补上一拳,但巴基居然动都没动一下,硬生生挨了下来。

“巴克!”章鱼喊道。

“没事。”巴基咧了咧嘴,啐出一口血沫。“还有吗?”他望向史蒂夫,“没关系,快,发泄吧。”

说着,他的下巴还抬了抬,像是挑衅。但是不,这不对,这不是史蒂夫理解的挑衅。巴基的眼睛有一层雾,身体在轻颤,他好像忘了该怎么呼吸,吸气,吸气,一直吸气。时间静止了,如同一道冰冻的屏障,他们出不去,别人进不来。

“你就这么想保护她吗?”

巴基似乎想说得潇洒些,但他的声音抖得不像话,“这么爱她?”

史蒂夫一动不动。

“对不起,”巴基第四次说,垂着头,呼吸卡在半道,“我不该来的。”

“不。”

史蒂夫突然开口。

“不,巴基。”

他们互相看着,风迎面而来,偶尔,巴基的长发会擦着他的脸晃动一下。

这一刻史蒂夫忘记了自己。

他盯着那发丝。

继而盯着巴基的眼睛。

突然,天旋地转。一条巨大的触手卷起史蒂夫扔朝一边,他摔倒在一堆瓶瓶罐罐构成的垃圾堆上。接着,另一个自己凭空浮现,不顾一切冲向巴基的模样甚至让史蒂夫感到一丝无名火。那家伙手忙脚乱地擦去巴基脸上的血污,搂住他的脖子,“巴克,”他轻晃他,“巴克,呼吸。”

“我很好——”

“呼吸,听我的,先呼吸。”

巴基吐出一大口浊气,章鱼捋了捋他的头发安抚他。史蒂夫卸掉自己腿上的镣铐,爬起来,不知为何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章鱼瞬间回瞪,看那模样,他估计已经酝酿好了三千五百种将史蒂夫生吞活剥的办法。

“如果你再敢——”

“……行了,”巴基疲惫地打断他的话,“行了,没事的,我很好。”

章鱼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接着他一拳将他们车门锤了一个惊人的凹陷,站起来,像一头愤怒的猎豹一样伸手指向史蒂夫,“我真的不敢相信,无数个宇宙里竟然会诞生一个你这样的混球!”

“够了,伙计,冷静点,”巴基拉住他,“闭上嘴,你简直是在帮倒忙。”

章鱼骂骂咧咧地变小了,重新盘到了他的肩上。

“我不该牵扯卡特进来的,我道歉,”他转朝史蒂夫,抹了下脸上的鼻血,“而你揍过我了,我们扯平了,行吗?”

史蒂夫眯眼盯着他。

“这件事很复杂,但我向你保证,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伤害这个宇宙里任何一个人,无论是你,还是卡特,还是其他。”

“所以那些案子和你们无关?”

“无关,”巴基烦躁地将手揣入兜中,“说真的,我都不想来,我在我本来的时空待得好好的,是这家伙硬要我来的。”

章鱼发出一声含混的抱怨。

史蒂夫慢慢理清了线索,“所以……这只外星生物是另一个世界的我?”

“嗯哼。”

他再次板起脸,“你们可以一开始就和我说清楚。”

“我不想说,”巴基显得更烦躁了,他胡乱甩着头发,像是眼前有一只挥之不去的蚊子,“我就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行吗,我本来计划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走,就这样。”

“为什么?”

“因为我恨你。”巴基咬牙切齿,“够了,过来。”

史蒂夫狐疑地往前走。

咔哒。

又一个手铐。

史蒂夫僵在原地,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操!”

“你瞧,伙计,我又没说要你帮忙,”巴基歪头看着他,表情仿佛一只无辜的麋鹿,“但我也不想让你碍手碍脚,你就接着当一个安静的俘虏吧。”


他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严格来说,他们对他还算不错,给他食物和水,摘掉了他的手铐,还给了他不怎么大的活动空间。既然得到了保证,生命也不再受到威胁,史蒂夫的表现也就稍稍顺从了一些。他不再动不动就反抗了,但他一点都不友好,像头困兽一样成天转来转去,一会儿像他们讨要收音机,一会儿又讨要报纸。

“我总得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气哼哼地说。

他的要求基本都被满足了,章鱼代替他去SSR工作,如果他想知道佩吉的情况,对方也会告诉她,只不过语气一点都不好听。他还经常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史蒂夫看,或者理直气壮地叫他“唐璜”。

“唐璜,别挡道。”

“唐璜,收起你的小狗脸,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唐璜,手伸出来。”

史蒂夫愤愤不平地伸了手,“为什么不直接叫我的名字。”

“因为通常意义上我才是史蒂夫罗杰斯,”对方粗暴地扯下他的固定带,观察他脱臼的指骨愈合的情况,“看起来基本已经没事了。”

史蒂夫嗤之以鼻,“如果你轻一点会好得更快。”

对方白他一眼。巴基正好路过,他停下来仔细打量他们一番,忽然撇了撇嘴,“……这看起来就像我最下流的春梦里出现的景象。”

“什么?”史蒂夫备受惊吓。

“看在上帝的份上,巴克,”章鱼发出抱怨,嘴角却弯着,“星期天的晚上,两个只穿着紧身的T恤的家伙坐在你跟前,明明有三百万种解释你却只想着让你裤子里撑帐篷那种。”

巴基用靠垫扔他,“我没有撑帐篷,”他低声咆哮,脸却红了,“还有你他妈住嘴。”

章鱼给了对方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他们忘了已经吓到僵硬的史蒂夫。

“你们,”他结巴了,“你们——”

“是基佬,对啊,你则是五十年代的恐同异性恋,”巴基昂起下巴,“有什么意见?”

史蒂夫继续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挤出一句,“看起来不像。”

“但我们不是一对,”章鱼微微笑道,平静而从容地搂住巴基的肩,“我们是搭档。”

“战友。”

“搭档,还要我说多少次,我不认可那个威尔逊当你的搭档。”

“那是因为你还不认识他。”

没有人去关心史蒂夫越来越苍白的脸颊,短促的呼吸,还有发抖的拳头。“等一等!”他终于喊出了声,“先等一等,等一等。”

那两人瞟他一眼,毅然对此视若无睹。“对了,”章鱼说,“你的伤势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没什么大碍。”

他们撇下史蒂夫直接去了隔壁房间,巴基撩起上衣给章鱼检查。章鱼对待他可比对待自己温柔多了,史蒂夫想,他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一样可怜巴巴地盯着门缝,幻想自己的视线能变成一道砖墙隔开那两个人。为什么,何必呢?

史蒂夫皱眉,感到胸口揪紧。他不确定自己应该做什么,沉默?嘲讽?还是黯然神伤?离开的两人并没有回避他的超级听力,他能听到他们在屋内谈论各种事情,或者纯粹是闲聊,那么放松,那么惬意。接着,章鱼走出来,视线冷飕飕朝史蒂夫一瞥,让本来打算说两句风凉话的他差点一开口就呛着,该死。

“让一让,唐璜。”

史蒂夫深吸口气,他有无数辩驳想要脱口而出,但平生第一次,他没有迎战,而是后退,转身,恹恹离开了。


又有人死了。

这次发生在长岛,圆形剧场,散场时分爆发的血腥场面简直像恐怖电影。死去的十三人仿佛被看不见的细线切开了,断口整整齐齐干净利落,尸体倒地以后甚至还在痉挛,墙面和地板瞬间血肉模糊。

史蒂夫没有亲眼看见这些,但他从报纸上看到的时候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让我待在这里,行,我照做了,”他用力拍向最近的咖啡桌,“然后呢,事态得到控制了吗?”

巴基看起来比他还焦躁,“你冲我发脾气有什么用,让开,别挡着我看报告。”

章鱼在他肩头趴着,他们把从SSR拿出来的文件一字排开,上头有几张尸体的照片,血流成河,相当恐怖。巴基又换了个角度看,咬着牙齿来回踱步,史蒂夫从里头抽了一张纸,上面写着现场的勘查情况:有一位目击者声称看到了影子一样模糊的人。

“会是他吗?”巴基转朝章鱼。

“是谁?”史蒂夫插话。

“我不确定,”章鱼从对方肩上滑了下来,吸盘一下子粘起了好几页纸,“只有一个人看到,信息也不充分。如果是的话那倒是个好消息,但可能性太小了,别忘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会以何种状态出现。”

“可能是人类,可能是动物,”巴基耸耸肩,“可能是一滩水或者一团空气。”

“等等,我想起来了,白天SSR来了几个国际刑警,他们说曼哈顿也有类似的目击报告。”

“曼哈顿,长岛,那就是两个地方了,”巴基摊开地图,迅速标记了两个位置,“还是很难确定,我们的数据记录呢?”

章鱼跳下桌子,半秒内变成成人大小。他进屋取出一张纸,“坐标145、198、97,强度3,能对上。”

两人面面相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期待。巴基迅速拍了拍章鱼的背,从咖啡桌下面抓过一个帆布包甩在背上,肉眼看过去,那背包鼓鼓囊囊的模样至少藏了三把突击步枪。

“我去一趟曼哈顿。”

“等等,”史蒂夫终于找到机会拦在他前头,“有人想跟我解释一下吗?你们在找谁?”

“一个关键人物,”章鱼说,“你不认识。”

“什么特征?我可以交给SSR——”

“没有特征,他可能长着美杜莎一样的头发,也可能是个戴面具的国际杀手,也可能是个飞来飞去的钢铁怪物。时空悖论已经产生了,鬼知道他会变成什么。”

“时空悖论……”史蒂夫咂摸着这个词,“这就是事故发生的原因?”

“显然你不傻。”章鱼讥讽道。

这时巴基已经推开他大步走向门外,史蒂夫原地发愣,章鱼也不再理他,转而走进里屋折腾那些他看不懂的仪器。他感到头痛,像个局外人一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终他咳嗽两声,默默站到了章鱼后面。

章鱼像个蓝莓味果冻一样糊在一堆按键上。

“呃……要帮忙吗?”

对方的双眼轻轻朝上一翻,八条触手没有一条闲着,“不用,”他冷冰冰地说,“或者你可以去旁边坐着,帮我削个苹果。”

史蒂夫假装听不懂他的讽刺,“既然我们不是敌人,或许我们可以考虑合作。”

章鱼哼了声,“怎么?”

“我可以帮你们混入SSR,”史蒂夫摆出他最大的诚意,“让整个调查数据库向你们敞开,怎么样?”

“我已经混进去了。”

“但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数据库在哪儿,你也没有密钥。”

章鱼再次抬眼一瞥,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史蒂夫靠近了一点,看着章鱼填满那些用途未知的数据表,绘制场景,记录图形。他深吸口气,“听着,我本人对内讧没什么兴趣,有那么多人在白白牺牲,既然你是我,想必你也清楚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说着,他加重语气,“我们合作,解决问题,或者你让我回去,再或者我找人绑了你们两个,把你们嘴里的信息一个一个敲出来,你挑吧,反正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管定了。”

沉默。

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他,章鱼终于停下来,变回人形。他脸上闪过复杂的情感,史蒂夫静静等待着,过了很久,章鱼才抬头,叹气。

“你没那个本事,”对方说,“算了,你毕竟是我。”

史蒂夫挑眉,“那么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唐璜。”

“别那样叫我。”

章鱼耸肩,伸出一只手来。短暂握手,松开,章鱼抿着双唇,史蒂夫能看出他虽然不满但是勉强接受了。所以他们没事了,暂时吧。为了缓和气氛,他决定另找一个话题。

“说起来,”他把手放在桌上一个圆形手环上,“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别动!”

已经晚了,他的手一放上去那东西就开始发亮,章鱼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他,但他眼前一花,就像有人突然抽出了他的灵魂,将他的内脏整个翻朝外面。晕眩,失控,冲击,什么都看不见了,五彩斑斓的通道从他眼睛消退,耳朵里响起尖锐的怪声,他飘起来了,升向空中,然后急速下坠。

坠落。

坠落——

[Chapter 4]

史蒂夫醒过来,大口喘着粗气。

空气微凉,湿润的风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他慢慢地爬起来,茫然看向四周,山野,林木,湖泊,他不认识这个地方。他向前走,几幢完全陌生的建筑引入眼帘,一些陌生人站在空地上,身边还有一台诡异的仪器,比史蒂夫在九头蛇基地、在SSR总部、或者在巴基和章鱼合住的仓库中见过的都要诡异——像个四脚朝天的巨型蜘蛛,流线型的支架,明晃晃的仿佛火焰一样的核心。

“他该回来了,”一个大块头说,“理论上说只要五秒。”

说是大块头,也未免太大了。史蒂夫吞了吞口水,不远处那个背影的魁梧程度远超凡人,而且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对方的手掌是绿色的,对,草地那样的绿色。

他慢慢蹲伏下来,躲在树后,心里闪过大量推论:他死了,这里是地狱;他被传送到了其他地方;他进入了其他宇宙,面前的生物都是章鱼的同类。似乎最后一种才是最靠谱的,他以半蹲姿势悄悄接近,屏住呼吸,突然一道瘦长的背影猛地刺入他的眼球,像是一场呼啸而来的风暴,他避之不及。

巴基。

是巴基。

史蒂夫松开紧握的双拳,不知所措。巴基背对他,似乎完全意识不到他的存在。树木太茂密了,史蒂夫眼睁睁看着巴基以梦游一般脚步缓步向前,其他人都像是被咒语定住了,他们集体盯着一个方向——巴基前往的方向。

史蒂夫深吸口气,他不太确定自己要不要跟上去。他们需要帮忙吗?为什么气氛这么古怪?当你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手环扔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的时候,你是应该原地不动还是出去露面?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不能对巴基置之不理,但是上帝啊,这一点道理都没有,前面那个究竟是不是他认识的巴基还是个未解之谜呢。

“山姆……”巴基开口了,声音干涩,“过来。”

其他人慢慢围拢上前,除了史蒂夫,他还像只猫一样潜伏在草丛里摸不着头脑。气氛太诡异了,诡异到窒息,诡异到史蒂夫忍不住想如果他现在冲出去大喊一声“惊喜!”,会发生什么?

……呃。

继续向前,阳光明亮,亮的刺眼,树木密密麻麻,草丛弯弯曲曲,每个人的脸却阴沉得要命。史蒂夫很难看清楚他们究竟盯着什么,希望没有人看到一颗金色的脑袋在灌木中移动。他已经绕到巴基侧面了,巴基的站姿变化了——史蒂夫瞬间无比紧张——但巴基只是稍稍松懈了一些,他的表情……很累,真的很累,还有悲愤,失落,就像意志瓦解,就像放弃抵抗。

史蒂夫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一个老人。

一个坐在长椅上的老人。

巴基的脸渐渐失去血色,他死死攥着自己的衣摆,用劲之大让史蒂夫几乎能听见那只金属胳膊发出濒临崩溃的咔咔声。这一刻史蒂夫忘了眨眼,忘了屏住呼吸,他确定自己见过巴基这样的表情,就在数天以前,他几乎把巴基的牙齿从耳朵里揍出来的时候,当时巴基就是这么盯着他的。

但还不完全一样,现在的巴基,更绝望,更崩溃,而数天前的巴基更像是已经熬过了死刑,有种不管不顾一般的云淡风轻。

整片树林陷入死寂,所有人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巴基执拗地站着,身躯绷成一根岿然不动的木桩。“去吧。”他说,声音又干又哑。史蒂夫见此情景用力抽了口气,毒辣的阳光烤着他的头顶,汗滴落进他的眼睛里,撕心裂肺的剧痛,就像无数只蚂蚁钻进了他的血管和骨骼,这太疼了,太疼了。

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巴基!”

巴基一眼就看见了他,眼睛瞪大了。他站起来,周围人顿时掀起骚动,他往前走,周围人纷纷让开。他的手慢慢抬起,慢慢伸向巴基的脸,对方也在抬手,他们越来越近了,一步,两步,他能看见阳光在巴基的眼底灿烂地闪耀。

一股巨力扯住了他。

不,不不不不——

和来时的感觉一样,他刚想大声嘶吼,一团来路不明的力量直接堵住了他的喉咙。他拼命挣扎,踢打,用超出上次十倍、二十倍的力道去抗争,求你了,他真的想留下来,可是凡人之躯真的无法在这海啸般的巨力中派上半点用场。巴基从他眼前消失了,树林、地面、不明身份的老人也消失了,他被抛回了五彩斑斓的通道里,像激流中的树叶,被撕成七八块,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坠落,再一次坠落——


头很痛。

很明显,他又脑震荡了,才一周时间他脑震荡的次数恐怕比他当美国队长的时候还多。他呻吟一声,嘴里泛出胃酸的气味,像刚吞了一只死老鼠。

“他回来了!快把他弄出去!操——”

谁在惨叫?

他睁眼,一股腥气灌进他的鼻子里,他发现半空中漂浮着一只金属胳膊,奇怪,为什么金属胳膊会悬在天上,他真的想不通这个,脸上热乎乎的,有什么东西滴下来,温热的,黏的,血。

碰。金属胳膊凭空坠下,只有一只胳膊,端口齐整,光滑如同水面。

“巴基!”

章鱼扑上前去,直至这时史蒂夫才看清了现状——巴基半跪在地上,左肩以下空空如也,但他的右手还端着一把起码有十二口径的巨型霰弹枪。他对着黑暗不顾一切地开火,后坐力让他全身震颤,头发犹如在狂风中飞舞。

“发生了什么?!”史蒂夫嘶吼。

“时空悖论!”章鱼咬牙切齿地回答,“你到底做了什么?你他妈改变了时间!”

史蒂夫瞬间噎住。是他的错?他冲出去见了另一个时空的巴基,所以他害这个巴基失去了手臂?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在跟什么东西作战,一堆看不见的玻璃纤维丝?还是坍缩的黑洞?这些东西史蒂夫一点也不懂,就算叫霍华德来他也未必懂。章鱼扔给他一把点三八口径的手枪,穿甲弹,能一枪打爆汽车发动机。这绝不是他们现在能造出来的东西,他只在概念图里见过,不管了,他举枪射击,可子弹全部消失在了扭曲的空气之中。

巴基换了一把冲锋枪,一串火花从他的枪口倾泻而出。“当心!”章鱼大吼,随即朝前方扔出手雷。爆炸,火光,回弹过来的冲击波让他们纷纷跌倒。一道蛛网般的能量逐渐龟裂开来,边缘与空气接触的地方嘶嘶作响。显然刚才巴基的铁臂也被裹在这种能量内,所以史蒂夫才以为它飞在空中,仿佛没有重力一样。

“现在要怎么办?!”他惊呼。

“没有办法!”章鱼回应,与此同时巴基也在大吼,“活下来,别死了,就这样!”

他声音有些不稳,也许是断裂的左臂正让他疼得发抖。史蒂夫想去扶住他,对方完全无视他的帮助,反而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没事!”

“可你在流血——”

“我好得很!”

“带上巴基,到外头去!”章鱼厉声命令——美国队长的口气——史蒂夫不知为何得出了这个结论。身体先于大脑行动了,他跑向巴基,笨拙地抱起他的身躯,对方骂骂咧咧差点用枪托给了他一下,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手把巴基扛到肩上,一手冲后头开枪。

出口已经很近了,随着他的奔跑,周围的家具一件件碎裂,都被后头庞大的能量吸了进去。章鱼孤零零一个人抵住了整个能量波,他没有盾牌,但他不顾一切的模样简直就和盾牌一样。“史蒂夫!”巴基冲着他的背影嘶吼。史蒂夫算是明白了之前那些人是怎么死的,没有生物能在这种摧枯拉朽的攻势中活下来,墙壁坍塌了,屋顶也破了一个大洞,碎石瓦砾都像卷入了龙卷风一样漫天飞舞。很快,能量发出一阵不祥的噼啪声,电流在其中乱窜,一场小型雷暴濒临爆发。

史蒂夫只顾得上做一件事——压住巴基,把他挡在身下。

能量爆开了,冲击波向他们扑来,面前的空气扭成了一团哈哈镜似的不规则玻璃,透过它,史蒂夫看到柱子变成麻花形,轰然倒塌,砸断了水滴状的立柜。整个场景充满了可笑的荒谬感,但没人笑得出来。章鱼出现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替巴基挡住飞落的碎石。巴基在他们下边嚷嚷着什么,但是噪音太吵了,他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嘟囔声。

突然,一切回归静止。

就像一块水幕在眼前溃散,能量消失了,家具在重力规则下落回地面。如果说刚才那一幕是时空乱流的话,那么现在它已经平静下来了,大概吧。

他们三个跌坐在地上,精疲力竭,满脸脏污,大眼瞪小眼。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史蒂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曾经有这么一个家伙,我们就叫他救世主吧。”

他们的车安稳地行驶在公路上,章鱼开车,史蒂夫坐副驾,巴基的左臂得到了暂时包扎,章鱼给他打了一针止痛药,现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后座,可能已经睡着了。

“救世主生活的世界被一个疯狂的混蛋入侵了,大灾难过后,死了一半多的人,剩下的人也几乎崩溃,世界完全陷入混乱之中。之后,救世主和他的同伴花了五年的时间力挽狂澜,那是一场相当惨烈的战争,他们造出时空穿越装置,从别的宇宙取得制胜的关键道具——六颗宝石。接着,他们改变历史,逆转时空,让所有死去的人回来。”

“听上去很扯。”史蒂夫说。

章鱼干巴巴地笑了笑,“但这是真的。”

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直升机在空中嗡嗡打转,警察、特工、SSR,各路人马围拢了坍塌的港口仓库。史蒂夫侧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几道鬼影似的探照灯来来回回扫射远方的地面。他拿出望远镜,看到了刚从车里走出的佩吉,身着特工制服的她很快就被一晃而过的清障车所遮蔽。

“后来他们赢了,付出惨痛代价以后赢了,救世主捡回一条命。这时他萌生了退休的想法——哦对,这部分只是我猜的,我不是他,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他最后一个任务是去各个宇宙归还那些宝石,然后他对我说‘等一切结束,他终于可以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了’。”

“他对你说?”

“是的,他亲口对我说的,”章鱼耸了耸肩,“我所在的宇宙是他这项任务最后一个目的地,我见过他。然后你猜怎么的,他真的去做了,他改变时空满足了他一个该死的愿望,再然后,砰,一切都毁了。”

“……我不太明白,你是说这个救世主就是导致我们刚才差点丧命的元凶?“

章鱼微微叹了口气,双手在方向盘上攥得很紧,“时空是个很复杂的玩意儿,”他直视着前方,“就像某种具有自主意识的程序,它会自检,它会排除故障,Debug,懂吗?”

“大概。”

“救世主去了他不该去的时空,干了他不该干的事,蝴蝶扇动翅膀,于是整个时间线彻底乱了,产生了悖论。我直接告诉你他造成了什么结果吧:他,直接导致我,被踢出了自己原本所在的宇宙,掉进了一个该死的章鱼星球成了一团黏糊糊的生物。于此同时,他抹消了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的存在,就叫他詹姆斯吧。我不知道詹姆斯去了哪儿,说真的,可能是章鱼星,可能是触手星,也可能他直接变成了二维的平面生物——甚至不是生物。”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就像凭空出现一只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我和巴基一直找不到他,”他说着,又重复了一遍,“一直找不到,他被悖论越带越远了,就像被风刮走的风筝。”

“现在你们推断他在这里?”

“是的。”

“如果把他还有你们送走,这个时空会恢复正常吗?”

“会的,”章鱼悲哀地说,随后他便刺耳地嗤笑起来,“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他的肩膀垮了下去,“在我们原本的时间线,我们已经不存在了,也许我们最终只能找一个能接纳我们的宇宙隐姓埋名终了一生,也挺好的,某种意义上。”

史蒂夫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章鱼闭上眼呼出一口气,就像在劝服自己冷静。之后的十分钟,他们都保持沉默,史蒂夫静静地看着景物在窗外倒退,天边已经有黎明的微光了,但他依旧心事重重,满脑子时间线、章鱼、巴基、詹姆斯……

“刚才……”他缓缓开口,“我为什么会穿越?”

“你碰了我们的仪器。你就是我,仪器并不能分辨我们的区别,所以你被传送走了。”

“我见到了巴基,”说到这里,史蒂夫的胸口有些发闷,“我想,在真正的时间线上,我并没有见到他。”他顿了顿,感觉接下来的话非常难以出口,“但我控制不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那么……出去了。”

“如果你能按兵不动,我们就不会被悖论袭击了。”

“都是我的错。”

章鱼瞥他一眼,长足地叹了口气。好几分钟后,他缓缓伸出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不是你的错。”

“是我——”

“行了,闭嘴,你应该庆幸时间不长,没有酿成更恶劣的后果。”

史蒂夫还想反驳,章鱼皱着眉头怒瞪他,终于把他心里的那些自怨自艾堵了回去。又是沉默,令人呼吸困难的沉默。史蒂夫慢慢梳理线索,一个突兀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很荒唐,很扯淡,但无法忽视。

“最后一个问题,”他清了清嗓子,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你说的那个救世主,是我吗?”

章鱼没有答话。

“不是,”背后传来声音,“不是你。”

“巴基?”

“不是你,”对方又重复了一遍,“别胡思乱想了,别忘了你只是一个倒霉的五十年代白痴,在这之前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

对方坐起来,缺失的左臂怎么看都如此触目惊心,“我们会解决这个,”他柔声说,“然后你接着过你的平静日子,史蒂夫和詹姆斯去找他们能生活的时空,我回我本来该在的地方,就这样了。”

说着,他还弯了弯嘴角,“没错,就这样了。”

[Chapter 5]

巴基还在熟睡。

“等他的伤口止血,我们可以帮他把金属臂归位。”

章鱼边说边从从浴室出来,用一条毛巾擦着他的手臂。那些属于章鱼的细胞仿佛某种荧光水母,按下去,蓝光微现,松开,恢复正常。史蒂夫皱着眉看对方的皮肤千变万化,直到对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一双蓝色的章鱼眼平静地望向他。

他们各自倒了杯咖啡。

“怎么归位?”

“重新接上去,让记忆金属自行恢复什么的,我不太懂其中原理,巴基应该会给你解释。”

“你说的到轻巧,”史蒂夫控制不住语气中的讥讽,“下一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他的血管里流着机油,他的心脏是金属制品,无论他被打掉哪一部分我们都可以用扳手和螺钉将他修复?”

“别冲我发脾气。”

“我没有。”史蒂夫快速扫了对方一眼,下巴绷紧。他转头直面床铺,巴基蜷缩在毯子下,胸膛微微起伏。

一句话脱口而出,“他到底吃过多少苦?”

章鱼怔了怔,“很多,”他似乎被戳到了什么痛处,“很多。”

“因为什么?”史蒂夫抢着说,“不我是说,谁害他——”

“这和你没关系,”章鱼打断道,“为什么想知道?”

史蒂夫陷入思索,为什么呢?

该死。

“抱歉我——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胡乱地念叨,咖啡在他体内翻涌,让他的喉咙弥漫出一股苦味,“我可能是有些糊涂了,发生了太多事。”

章鱼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的眼睛染上一层淡蓝的虚光,视线没有聚焦,看着某处,似乎又什么都没看。

“他比你想象中坚强得多,”良久之后,他才开口,“别把你的关心看得太重,他确实需要这个,但光靠自己他也能撑下去。”

史蒂夫顿时无话可说。是啊,巴基与他完全无关,乱入他的生活完全是一场荒唐的意外。他完全不了解巴基,可是章鱼,章鱼却仿佛是巴基的灵魂伴侣。这种默契,这种信赖,史蒂夫搞不明白他为什么感到该死的焦虑,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他还从没有体会过如此汹涌的负面情感,就像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蛇,正用毒液填充他的胸腔。

真是一团糟。

章鱼轻轻打了他的胳膊一拳,唤回他的思绪,“我要去SSR一趟,或者你去?”他打量他一番,“还是我吧,我不认为你现在有足够的理智面对那些高层,哦对了,还有你的未婚妻。”

未婚妻这个词犹如当头一棒,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戒指,突然猛地攥住它,用力之大几乎要把自己捏出淤青。他也顾不得疼了,狠狠扯下来,朝着章鱼的脸甩了过去。

“戴上,免得露馅。”

对方接住,先是一怔,随即微笑,“我会带吃的回来。”

“别被人抓去烤了。”

对方潇洒地扬起了手。


金属臂重新装上以后,巴基面朝下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模样像刚刚才从热水浴缸里捞出来。他的汗水都快把床单浸透了,几分钟前史蒂夫建议帮他擦一擦,但巴基回答得斩钉截铁,“毛巾会让伤口更疼。”说完他就把脸埋进枕头里,呼吸一下长一下短,赤裸的上半身绷起肌肉,每一道伤疤都跟盘曲的蛇一样立起来,恐怖,又美得无情。

史蒂夫觉得自己有点着魔了……他想帮他却又屡次遭到拒绝,想盯着他看又觉得趁人之危,他只能瞟一眼,低下头,再瞟一眼,胸腔里抓心挠肝的,又疼又痒。

他在房间里转悠,烦躁地把旅馆为每间客房准备的小册子翻得哗啦哗啦响。巴基偶尔呻吟一声,吓得他立马跳起来,可当他一溜小跑到床边时,又支支吾吾,手脚找不到地方放。

“我很担心你,”他小声咕哝,“你还好吗?”

“别神经兮兮了,”巴基头也不抬,“好得很。”

史蒂夫的视线从巴基的肩胛骨滑到脚腕,对方比他想象中瘦不少,那些旧伤疤更让他有种撕碎什么的冲动。他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来,体重压得床垫凹进去一块。巴基睁开眯缝着的眼,斜睨了一下又闭上了,接着深深呼出一口气,吹得自己的棕发飘起一缕。史蒂夫像个白痴一样看着那缕头发落回去。

他想把它捧起来。

用嘴唇碰一碰它。

再放回去,向前倾身,亲吻巴基的脸。

——不。

上帝。

他疯了。

史蒂夫用力呻吟一声,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巴基皱眉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但大体算得上真诚。“你还好吗?”他眨着那双迷人的蓝眼睛问。

史蒂夫喘了口气,不行,他一看巴基的眼睛就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冲到脸上。“我、我先离开一下。”他强自镇定地说,与此同时大门突然打开,章鱼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我带了止痛药,最强效那种,”他直奔巴基的床铺,“还有消炎药,冰块,一大杯能让你感动到哭出来的香草奶昔。”

“上帝,你真是个天使。”

“先别急着哭,”他扶起巴基,温柔地把他固定在自己身前,“我要打针了,打哪里比较好,肩膀?还是另找一条静脉。”

“你可以扎我的屁股。”巴基含糊不清地笑了笑。

章鱼不赞同地望着他。

“真的,”巴基笑得有点虚弱,“我的屁股可漂亮了。”

“行了巴克,我知道你有个好屁股。转过去,别动——好,你觉得还要再来一针吗?”

“要,”对方微微呲牙,不知道是不是疼的,“你知道我有着堪称变态的抗药性——以前打太多了。”

“那个……”史蒂夫局促不安地站到床边,“我能帮忙吗?”

两个人都望向他,两股不同滋味的视线让他的内心有点畏缩,但他还是强撑着扬起下巴,一副要跟谁吵一架的模样。

“你去做个冰袋吧,”章鱼最后说,“材料在桌上。”

史蒂夫忙不迭去了,过程中几次回头望向两人,心口有股灼烧一般的嫉妒感——不,他宁愿把这理解为恼怒,对伤口的恼怒,对灾难的恼怒,对那个该死的救世主的恼怒,无论如何也不是对章鱼和巴基的嫉妒。他是前·美国队长,他高尚无私坚定勇敢,他从不嫉妒。

十分钟后,巴基情况好转了一些,他在床上动了动。

“那个……史蒂夫?”

史蒂夫转头的速度太快了,差点扭断自己的颈椎,“什么事?”

“……不,不是叫你,”巴基转朝章鱼,“嘿,”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过来一下好吗?”

“怎么了?”章鱼忧心忡忡地问,他坐在巴基身侧,自然而然地抓住他的右手放在胸前,“哪里不舒服?”

“也没什么,”巴基嘟囔,“你能……亲亲我吗?”

对方怔了怔,“我想……可以?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点的话。”

“詹姆斯也许会生气的。”

“谁知道,也许吧,”章鱼微微笑了,“但也值了,毕竟他发脾气的样子比平时迷人百倍。”

“你真是个情话小天才。”

“你知道我一直是。”

他小心翼翼地托住巴基的后脑勺,嘴唇落在他额头上,很轻,也很温柔。他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待着,巴基的脑袋移向章鱼的肩膀,整个人像是一块蜂蜜一样融化在了这个拥抱里。史蒂夫颤抖地吸了口气,他的心脏收紧了。

他的肺也收紧了。

有人给了他一拳,不,有人把他拎到五万米的高空然后狠狠砸向地面,还往他的胸口扔了整个美国那么大的冰山。那两个人甜蜜而忧伤地抱在一起,根本没注意到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不能呼吸,像心脏病发一样佝偻着身子撞进了洗手间。

一关门他就猛地扑向洗手台,扯开他的衬衫,泼水把自己浇得透湿。还是不行,他克制不住内心发狂一般的躁动,镜子中自己的脸简直扭曲了,完全陌生,他的胃也在痉挛,他弯下腰去,用力抵住自己的腹部,手臂肌肉拧起,掌心下的大理石发出清脆一声响,一道裂纹瞬间浮现。

吸气,吐气,吸气,似乎好一点了,他闭上眼,歪坐在浴缸旁边。头痛。

他真的要疯了。

也可能是要死了。

“他怎么了?”章鱼的声音飘进来。

“不知道,”巴基哼了声,“也许他看到两个男人接吻恶心到吐了。”

“不——我没有,”史蒂夫蹒跚走出,像喝醉酒的家伙一样颓然跌在扶手椅里,“对不起,我绝对没有那么想过——我向上帝发誓!”

两人都怀疑地看着他。

“拜托了,”他转向章鱼,“我……我支持你们,我不是说我想要你和巴基在一起,你们这样很好,呃,也不是那么好……天啊,我也不知道了。”

他不敢和任何人对视,几分钟后,他情不自禁地用脑门撞面前的桌子,砰,砰。

巴基拍了拍章鱼的手臂,“再给他倒杯咖啡吧。”

章鱼不情不愿地照做了,史蒂夫感激地接过来,一口饮尽。等放下杯子,他感到巴基的视线在他身上古怪地徘徊了一会儿,就一会儿而已。一个愚蠢的念头冒了出来,他希望这视线能多停留几秒钟,最好能变成实体,变成一个平淡而简单的拥抱。

可巴基不会拥抱他。

史蒂夫低下头,感觉自己的胃又下沉了一些。


一天后,他们出发去SSR新泽西基地。

上车之前,史蒂夫打开车盖检查引擎。后头传来巴基的脚步声,史蒂夫头也不回,将前车盖重重合上后,他问,“有什么发现吗?”

有人掐了他的屁股。

他噌地一声跳起来,血液从脚尖直冲脑门。“詹姆斯肯定也爱死你这美国翘臀了。”巴基边说边淡定地走上来,他刚吞掉一个三明治,嘬了嘬指间的酱汁,突然,他拧起眉,仔细打量了史蒂夫几眼。

“操,我他妈认错人了。”

“你以为我是那条章鱼?”史蒂夫红着脸质问,“而你掐了我的屁股?!”

“抱歉,呃,你们长得太像了,”说着,巴基又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有趣得多了,直男。”

“……什么是直男?”

没等巴基回答,章鱼从后头快步走来,拉开车门迅速进到后座。“走吧,时间可不等人。”说完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视线扫过两人,眉头拧紧。

“你们怎么了?”

史蒂夫和巴基都不答话。

章鱼一眼锁定史蒂夫,“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史蒂夫嘟囔,“为什么你每次都怀疑我?”

“因为我讨厌你,也许上帝在无数个宇宙里创造了无数个史蒂夫,但只有在创造你时,他往里头抖了大量的自以为是、傲慢、愚蠢和贪婪。”

“还有傻气。”巴基补充说。

史蒂夫不想和他们说话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史蒂夫总觉得自己屁股上有一道不该有的手印,所以他甚至不敢从后视镜里看巴基的脸。

进入基地哨卡时,章鱼变小了,哧溜一声躲进了巴基的衣服下面。史蒂夫咬住嘴唇,尽量不去想象他位于哪一层……他究竟是直接贴着巴基的肌肤呢,还是至少留了一层衬衫?

无论哪一种都很变态。

他恨章鱼。

史蒂夫向卫兵们出示了证件,他们阔步入内时,路过的每个人都朝他敬军礼。电梯缓慢下行,巴基两手插兜,脖颈后面露出了硬币大小的小小触须,史蒂夫一把把那玩意儿揪出来,狠狠一掐,再塞回去。

“别人会看到。”他理直气壮地说。

巴基无辜地望着他,他心虚地扭过头,没错,他就是在公报私仇,怎么了?

章鱼发出轻微的嘟囔声。

电梯停在地下四层,又一组士兵上来查验他们的身份,最终他们走向数据库。“没有我你们可怎么办。”进行指纹验证的时候,他小声咕哝,可巴基上前一步,掏出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密钥。

“……”

“傻眼了?”

史蒂夫深深拧起眉头,“你从哪里搞来的那个?”

“某人也许忘了我们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巴基哼笑道,“该有的都有了。”

“……所以你们根本用不着我?”

“是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本来计划把你留在托儿所的,”他指了指从他脖子后面爬出来的章鱼,“但是你求他带上你。”

“我没有——该死,我从来就没求过!”

“别吵了,二位,”章鱼站在一个电报机前,“他们找到詹姆斯了。”

[Chapter 6]

“我倾向于这是一种变异怪物,”霍华德说,“外星人、疯狂科学家、纳粹破坏分子,都有可能。”

佩吉微微蹙眉,“目击者说他的下肢为金属,说是改造人也不为过。”

“可是又该怎么解释这些现象?一整幢楼都塌了,还有长岛,一个将近两百英尺的大洞,死了七十二个人,还有十多个不知所踪。我不认为这是区区一个改造人能做到的。”

说话的是SSR的局长,罗杰·杜利。他们所站的纽约公共图书馆最近才完成翻新,现在南面的阅览室平白无故塌了一半,效果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幸运的是,灾难是在深夜发生的,除了一个管理人员受伤以外没造成其他人员伤亡。现在目击者的证词和长岛爆炸案一模一样:扭曲的空间,不明原理的雷暴,只眨眼功夫廊柱就被整整齐齐切断了。

三人叹息,面对着触目惊心的灾难现场却有心无力。清障车正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运行,“再抬高一点!”局长指挥道。吊车将巨大的水泥柱移向空地,科研人员一拥而上,举着雷达一般复杂仪器四处检测。霍华德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收集地上的尘土装进袋子,接着他拿出一台相机,拍了好几张现场的记录照片。

“我有点心惊肉跳,”他咕哝,盯着地上一滩黑红的血迹,“队长呢?队长——哦,你还在这里,奇了怪了,今天你怎么一言不发?”

史蒂夫确实没怎么说过话,他心绪不宁,只能借着沉默掩饰自己的焦虑。直升机从他们头顶经过,掀起一阵强风,吹乱了他的衣摆,也吹得在场所有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抬手挡住眉毛以下,从指缝中间晃见一个敏捷的人影混进了特工队伍——巴基,衣服底下还藏着一只章鱼。

“你怎么看?”佩吉朝他走来,脸上挂着公事公办的微笑。

史蒂夫避开她的目光,只盯着她背后一盏刺眼的探照灯,“我不认为是纳粹。”他模棱两可地说。

佩吉审视他,“你看起来有烦心事。”

史蒂夫站姿笔挺,暗暗咬住脸颊内侧的一块肉,“很多人在死去,”他坚定道,“这当然令我烦心。”

“史蒂夫,我们认识多久了?”佩吉不知为何叹息了一声,“十年?”

“准备——三、二、一!”

轰然巨响,起重机和清障车已经把最大的柱子挪开了,随着灾难现场的进一步清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暴露出来。“里面有什么?”局长问道。史蒂夫迅速撇开佩吉上前查看情况。

特工掏出手电筒在洞穴处晃了几晃,“看不清!”

“我进去看。”

说完史蒂夫就踏前一步,接过其他特工手里的电筒。两个人跟在他背后,但等他沿着漆黑的通道爬了一段以后,另一个人不见了,仅剩的一个军帽压得极低,头发像嬉皮士一样扎在脑后,走姿和普通人有微妙的不同,右边轻,左边重。

“巴基,”史蒂夫呼出一口气,“跟紧点,别被人看到。”

“我是个刺客,通常看到我的人都死了。”

“……这笑话真烂。”

巴基哼了声,“快开路,队长。”

史蒂夫强迫自己镇定,刚才他脑子里跑出一个小小的、雀跃的念头,这念头一边像兔子一样连蹦带跳,一边大声尖叫着:你喜欢这样,你喜欢巴基替你看着背后。

什么鬼。

通道很深,漆黑黏稠,仿佛沼泽。史蒂夫抹了一把脸,发现皮肤上沾满了灰尘和汗水混合成的污渍。他掏出对讲机,和上面简单汇报了情况。再往深处走,路似乎宽敞了一些,他绕开一组坍塌的书柜,接下来的通路被一盏坠落的巨型吊灯堵住了,不用他吩咐,巴基已经自发绕到前头去,与他一起扶住吊灯两边。

轰隆。

扫空障碍,两人默契地对望一眼,又有些微妙地避开了视线。史蒂夫继续领头,半分钟后,巴基走到了他的侧面。

“卡特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回答,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公事而已。”

巴基皱起眉头,“你不用和我解释。”

“你要问的。”

“行了你们俩,”巴基的衣服下面传出声音,“唐璜,闭嘴。巴基,别理他。”

在狭窄曲折的通道里又摸索了十分钟,他们来到灾难中心。史蒂夫举高电筒四处查看,雪亮的光将黑暗撕开了一条白晃晃的口子,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巴基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取出电子仪器,上头的读数哗啦啦翻过去,峰值波动不已,在某一瞬间上升至最高。

“就是这里了,”他说,“时空悖论越来越严重了,不是什么好现象。”

“会怎么样?”

“很难说,”他用金属手掌压了压眉心,“根据布鲁斯当时和我提过的理论,也许最终我们都会被悖论抹除。”

史蒂夫忍住没问布鲁斯是谁。“那就赶快找到詹姆斯。”章鱼边说边从巴基肩上滑了出来,轻轻扯了扯他的手,权当安慰。

三人各自散开寻找,史蒂夫翻越陡峭的废墟,没走多远忽然又闻到了海腥味。这和章鱼身上的不同,那家伙来了这么久,气味已经很淡了。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蹲下去,手指在理应非常干燥的地上一摸,却摸到了水。

“两位,”他皱起眉头,“过来一下。”

巴基在他身边蹲下,手电筒的光顺着地面一路延伸,他们看到一个打开的下水管道,水渍在周边蜿蜒而过,弯弯曲曲,歪歪扭扭,就像一条巨大的蛇,最终笨拙地跳入了水管之中。

“跟去看看。”

史蒂夫放下安全绳,三人依次下行,长满斑斑铁锈的管道飞快向上退去。等踩到地面,空气里隐约飘来一丝风。史蒂夫突然停住脚步,被他堵在后面的章鱼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声,推开他大步向前,却也在下一秒瞬间愣住。

他们站在纽约错综复杂的下水道中间,眼前是四通八达的支流,水渍消失其中,可能游向任何一处。

“该死。”章鱼一拳捶向墙面。


“让我们重新整理一下线索,”史蒂夫说,“目击者声称他看到的怪物下肢是金属,而根据我们刚才找到的证据,他在陆上行动艰难,明显是水生生物。”

“又一只章鱼?”巴基拧眉。

“我不知道,”章鱼一改往日的冷静,变得异常焦躁,“说不定是鲈鱼、鲱鱼、鲨鱼,随便什么鱼,万一是条大海参呢?”

说着,他还讽刺地笑了笑。

“金属可能是目击者看花了眼,水生生物的鳞片也能泛出类似光亮,”史蒂夫沉吟,“我推测他有一条鱼尾。”

“你看多了安徒生不成?”

“冷静,史蒂夫,”巴基伸手按住章鱼的肩,“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我冷静不了!”章鱼突然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找到他了,每次都是,就差那么一点而已。”

史蒂夫回头看了他一眼,章鱼弓着背,双手捂头,仿佛一只落水的小狗。就连他身上时不时亮起的章鱼皮肤都暗淡下去了,他整个人萎靡不振,似乎把全部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冷静一点,”史蒂夫叹了口气,试着把手搭在章鱼另一边肩膀上,“你认识他,了解他不是吗?那么你站在他的角度仔细思索一下,如果他掉到了这么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那么他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找我,也许。”

“他会去哪里找你?”

“我怎么知道,这个时代又没有复仇者大厦——”说到这里,章鱼突然梗住,“不,不不不不,他找的是你!他会去SSR找美国队长!”

“操,”巴基反应过来了,“那他简直是自投罗网。”

章鱼一只手指向史蒂夫的鼻子,“他又不知道这个我根本不认识他,他更不知道SSR已经把所有的灾难归到了他头上——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他跳了起来,像巴基一样骂出一连串脏话。旅馆的桌子被他踢开一截,大门差点被他踹掉,他头也不回冲向走廊开始奔跑。巴基和史蒂夫愣了半秒才追出去,没等他们跑下楼梯,刺耳的电话铃声直冲耳膜,前台人员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罗杰斯先生!有人找!”


事情还能更糟糕一点吗?

史蒂夫焦躁地踱来踱去,等在急诊室外的家属可能都比他舒坦。

远处,SSR新泽西基地隐没在夜色之中。詹姆斯很可能就被关在地下某间研究室内,局长召集了一大帮研究人员,下令无关人士不得进入,就连他这个特工主管也不能接近哪怕一秒。

巴基从背后经过,斜身看了他一眼,面色凝重。章鱼独自去打探情况了,用他的话说,作为一只行动敏捷能滑进通风管道的软体生物,绝对比站在这里的这个史蒂夫罗杰斯要靠谱的多。史蒂夫不想和他争,自从知道詹姆斯被抓以后,章鱼整个人就成了一颗将炸不炸的手雷,随时摆着一副苦瓜脸,阴郁,暴躁,谁都惹不起。

等情绪平定,章鱼说从现在开始所有行动听他指挥。史蒂夫犹豫了半秒,说,好。

所以现在就变成了这种局面。

背后传来轻微的动静,史蒂夫回头,发现是巴基不知何时掏出了软布和小刀。他清洁刀面,细细打磨粗糙的部分,四周的黑暗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视力,一阵阵夜风吹拂着他的脸,在刀刃的反光中,他的目光闪现出令人心酸的忧虑。

史蒂夫皱起眉头,他走过去紧挨着巴基坐下,想伸手拍拍他,但抬起的胳膊悬在半空中,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往何处放。巴基注意到他的眼神,耸耸肩,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有事吗?”

史蒂夫张了张嘴,像个被严厉修女抓到的小孩。他的目光飞快扫过四周,最终落向巴基半开的背包。

“那是什么?”他指着几个小瓶子问。

不知巴基有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尴尬,前者停下手头的动作,抿了抿嘴,“皮姆粒子。”

“呃……”

“就当是我们穿越必须要出的‘过路费’吧,”巴基轻轻笑了,“本来有四瓶的,被你浪费了一瓶。”

“……抱歉。”

“没事,”他再次耸肩,“也够用了。”

史蒂夫转开视线,眺望着无边的森林。天空无星无月,空气中的露水在他们的皮肤上凝结,周围不时传来蚊虫的嗡嗡声。他又偷偷瞟了巴基一眼,在他看来,远离故土一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战争年代他就深有体会,现在巴基和章鱼甚至离开了自己的宇宙,就靠区区一个圆环装置和一小瓶液体,他们有没有想过,这趟旅程很有可能一去无回?

肯定想过……吧。

也有可能来不及想。

他又叹了口气,再度望向黑暗的夜色,“我在想,”他缓慢开口,“应该让我去和局长对峙。”

“对峙什么?”巴基斜睨着他。

“詹姆斯的事,”史蒂夫回答,“你和章鱼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们只想把詹姆斯带回去而已。而现在从中作梗的是SSR,那是我效力的组织,应该由我出面——”

巴基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真的想过了吗?”

“有什么不妥?”

“你这是背叛,”巴基板起脸来,“彻头彻尾的背叛,你最好想清楚,如果SSR看见你站在敌人一方,罪名很可能就是叛国。”

“我不怕那些。”

“你怎么能不怕!”巴基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他妈会被革职,判刑,或者直接被枪决,你可是美国队长——”

“已经不是了。”

“那也是史蒂夫罗杰斯,”对方紧紧抿起双唇,“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这不需要你允许,这是我想做的事。”

“你这个疯子,”巴基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吧,就算名利,地位,这些你全都可以不要,卡特呢?你不怕她误会?”

史蒂夫稍稍一顿,“她和这些没关系。”

“她是你未婚妻!”

“我说了没关系!”

“为什么会没关系,别开玩笑了罗杰斯,你跟她订婚了,你不再是一个孑然一身的单身汉了,现在你行事要考虑到家庭,考虑到你们两个人的未来,别再他妈跟我像个没脑子的愣头青一样搞你那些牺牲主义的名堂,她是个女人,她不是我,她不会一直——”

他们突然愣住。

“她不是……什么?”史蒂夫瞪大了眼,“巴基,你刚才说她不是什么……?”

“你听错了。”

“不,巴基,我明明记得……”又一阵来源不明的刺痛攫住了他的心脏,“我记得……该死,我不是第一次听你说这样的话,是吗?”

“不,见鬼,不,这就是第一次,”巴基猛地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你弄错了,而且……而且我不应该指责你,刚才那些话都忘了吧。”

史蒂夫想试着说些什么,但他的嗓子发不出声音。

沉默。

漫长的沉默。

直到很久以后,巴基似乎才慢慢理清思绪。他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一下。

“听着,史蒂夫。”

“你拦不住我的。”

“……我知道,”对方苦笑,“我再提醒你一次,你和卡特还有未来,无论如何你都不能——”

“不,”史蒂夫苦涩地摇摇头,“……没有未来。”

“什么?”

“没有未来的。”史蒂夫粗哑地开口。见鬼,他不该说的。但是今天,此时此刻,一股倾诉的冲动席卷了他。他的喉咙不属于自己了,脑袋里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收起那些愚蠢的骄傲,承认吧,像个走投无路的中年男人那样,承认吧。

“史蒂夫。”

“听我说完,”他再次打断他,喉咙痛苦地发紧,“我想过了,这场婚姻不会有结果。我和她不适合在一起,我不觉得我们中间还有爱存在,真的,这一切都很荒唐,我甚至记不起我向她求婚的细节了……该死,我不是在替自己开脱。”

他又吞咽了一下,“等这次事件结束我就会和她谈谈,她值得更好的。”

巴基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满面怒容,牙关紧咬,就像要给他一拳。他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了,他知道他自己有多愚蠢,多自私,但是巴基粗暴地呼吸着,盯着他,继续盯着他,金属手臂咯咯作响,接着——

他吸进一口气,顿了一下,再慢慢吐出,“……总是这样。”

“什么?”

“没什么,”巴基摇摇头,一瞬间泄了气,“突然想起一个人,总是这样……推不走,甩不掉。”

“……我不明白。”

巴基不再理会他,一片寂静中,他们的呼吸格外刺耳。直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打破沉默,章鱼回来了,气喘吁吁,愁容满面。

“他在地下五层,他们封死了通道,任何地方都进不去,我匆匆看到他一眼——很难,他的状态不好,我不知道怎么把他带出来——”

“让我去吧。”

史蒂夫说完就站了起来,巴基看着他,没有再说什么,但眼中充满痛苦。史蒂夫拿过手枪塞入枪套,经过章鱼时,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Chapter 7]

在SSR的门口,史蒂夫出示通行证,随后进入一层。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工作人员依旧忙碌,混乱中透着秩序。他平静地按下电梯按钮,两个身着全套防化服的科学家向他行礼。当他们一同步入电梯,史蒂夫却并未按下其他楼层时,他们的眼神变化了。

“罗杰斯队长,局长吩咐过无关人士不得前往地下五层。”

“我知道,”史蒂夫平淡地说,“我去和他谈。”

谈什么呢?他其实并没有把握。詹姆斯已经被抓了,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就凭史蒂夫一己之力是没有任何办法替他开脱的。把一切的起因交代清楚?那就更扯了。思来想去,明面上的谈判很难行得通。如果他早一点找到詹姆斯就好了,如果他早一点相信巴基和章鱼就好了。这是他的错,他耽搁了他们的时间,他一直在拖后腿。

电梯缓慢下行,他暗暗攥拳,羞愧灼烧着他的心脏,仿佛一条喷吐着烈焰的毒蛇。再多的懊悔都没有意义了,好在一切并非无可挽回,他至少可以撑到把他们送回去,后头的审判也好刑罚也好他都无所谓,他只要他们安全离开。

一个恶毒的声音悄悄在他心口低语:你太容易轻信他人了,巴基和章鱼可能是骗子,他们不值得你白白付出一切。

他想起巴基那双痛苦的眼睛。

不,他值得。

局长就站在地下大厅里,像个位于乐团中心的指挥家,他面前是与研究室只有一墙之隔的观察窗。史蒂夫快步上前,对方循声回望,嘴唇不爽地撇了撇。

“谁让你来的?”

“我们谈谈。”

“我没时间。”

“我们谈谈,罗杰,”史蒂夫很少会直接叫他的名字,“就我们两个人。”

对方犹豫了一下,出于对史蒂夫的信任,他最终还是跟随他来到了隔壁的空房间。“我们的研究人员无法解析他的身体结构,”局长一进门就说,“即便是苏联人也造不出这么精妙的机械,这太荒唐了,我们——”

“他与死亡事件无关,”史蒂夫迅速打断了他,“他只是被卷进来了,他完全无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史蒂夫,这是一台军用型的基因改造机械,你懂吗,”局长伸手指着研究室的方向,“他杀了七十二个人,七十二个!”

“那不是他杀的,”史蒂夫吸了口气,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变得沙哑起来,“你也见过现场的情况了,区区一个他不可能造成如此级别的破坏。你们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不是吗?告诉我,结论怎么样?”

“他大部分构造仍是人类——”

“对,没错,他只是出现在现场,没有目击者,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杀了人,”史蒂夫加重了语气,“我不要求别的,罗杰,我只要求你把他给我,让我去审,让我去查,明天,最迟明天我给你一个交代。”

“不,史蒂夫……”

“罗杰,拜托了。”

对方发出沉重的叹息,“我这么和你说吧,史蒂夫,”他焦虑地揉了揉自己的黑眼圈,“接二连三的超自然现象,SSR的压力很大,非常大。上头早就盯着我们了,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也许会成为部分人再次发动战争的借口——你不想要这种结果,不是吗?”

史蒂夫咬住了嘴唇。

“说得难听一点,我不管他是不是无辜的,但我们需要一个替罪羊先让上头闭嘴。”

“如果灾难继续发生呢?”史蒂夫踏前一步,露出厌恶的表情,“如果你们杀了他,但还有无辜的人不停地死去呢?”

局长没有立即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经写的足够明白了。

史蒂夫再次深吸口气,“你只想要一时的安定。”

“这是政治,史蒂夫,政治本身就丑陋如此。”

“我明白了……”史蒂夫绷紧嘴角,接下来,他的语调变得格外低沉,“抱歉了,局长。”

他重击了罗杰·杜利的后颈,对方无声无息地倒下去,仿佛一团没有支撑的棉花。


史蒂夫大踏步走向研究室,“局长的吩咐,让我进去。”

“您的防化服……”

“不用,我有血清。”他回答。防化服不利于之后的行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必须保证自己行动敏捷。

毕竟和谈已经成为幻想了。

他被引进去,空气中有股令人不适的气味,运转的机械发出嗡嗡声,像无数只振翅的蚊虫。他感觉自己的手臂爬满了鸡皮疙瘩,一时间时空错位,他好像又回到了还是一个小个子的时候,厄金斯博士带他进入实验室,众目睽睽之下,他仿佛被别上数字标签,成了培养皿里的一只代号为“1”的小白鼠。

冷静。

他悄悄按住自己的手腕。

越往前走,空气越潮,直到他看见了一个遮天蔽日的金属水箱——他顿住,几乎被眼前所见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道玻璃后面,浑浊的水中漂浮着一个人影,准确的说,人身鱼尾,他的腰部以下完全是机械,由流线型的钢板焊接而成,缝隙与缝隙之间点缀着着细小的螺钉。本该是尾鳍的地方,史蒂夫只能看到盘根错节的金属片和光缆,他们依然是扇形,一侧的灯管流动着暗淡的光线,红色与黑色来回交替。

史蒂夫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视线移向他的上半身。与下肢不同,他的上身多半是人类的肌肤,但也有零散的电子元件,这让他整具身躯犹如一个机械和血肉组成的弗兰肯斯坦。他的脸垂着,头发长而凌乱,在水中犹如海草一样起伏。随着他每一次呼吸,他两鳃的金属片都像昆虫翅膀一样收拢,滤出水流,伸展,如此往复。

史蒂夫完全看直了眼。

机械人鱼摆动一下尾巴,水箱中搅起气泡。这时史蒂夫看到了他的脸,心跳猛地停止,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巴基。

是另一个巴基。

这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冒出来,在他的脑海里纸片一般四散纷飞。都是些无逻辑的想法,似乎又上下关联,也许他只要认真抓住一张就能得到某种答案。但他来不及想,完全来不及——

他只觉得膝盖发软,最终跌退了一步。

一个男人笑起来,笑声低沉刺耳,“吓到了吗?队长。”

他扭过头去——该死,阿尼姆·佐拉。

“把他弄出来。”佐拉吩咐道,他的助理们一拥而上,奔向自己负责的工作区域。水位开始下降,詹姆斯在其中不安地游动,瞬间一只庞大的机械钳抓住他的尾巴,另外两只固定住他的左右臂,他在挣扎,气泡从口中溢出,就像在无声地吼叫着些什么。他被整个拖出了水箱,口中发出响尾蛇一样的嘶嘶声,史蒂夫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无法说话。

助理推来一个手术台,一群人手忙脚乱好几分钟才把詹姆斯固定住。佐拉站在史蒂夫身侧,着迷地看着这一切。他听到这家伙在喃喃自语“这可真是上天赐予的赠礼”“美,美艳不可方物”,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作呕。他必须用上全部自制力才能避免自己一拳打向他的鼻梁。

佐拉扯了扯手上的乳胶手套,啪,啪,响声令人起鸡皮疙瘩。“队长,”他转过来,露齿一笑,“接下来的部分恐怕不太好看。”

史蒂夫脸色阴沉,没说话。

佐拉就当他是默许了,“准备麻醉!”他下令。助手递上来针筒,但詹姆斯扭动得太厉害了,尾巴“啪”地一声打飞了一人。

“该死,改用麻醉气体!”

詹姆斯吼叫着,身体擦过台面,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五个人都按不住他,手术台上的固定带眼看着就要撕裂了。一个慌张的助手拿着麻醉面罩,试了几次都无法抵住人鱼的面部,无奈,他只能转身看着史蒂夫,“队长,你不帮帮忙吗?!”

史蒂夫接过面罩,上前一步。

他直接撕掉了佐拉的头套。

没等其他人作出反应,他一手按住佐拉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面罩。对接,用力按住,不出半秒佐拉肥胖的身躯抽搐着失去了力量。史蒂夫丢下佐拉,在其他人冲上来以前,他一把抓过地上的座椅,用尽全身的力量掷向水箱。

玻璃崩碎。

这种感觉就像掉进了急流,海水不顾一切地涌出来,冲得在场众人人仰马翻。史蒂夫直奔手术台,他扯断固定带,詹姆斯立刻翻身滚下来,抬眼,他们对望。

“我不是那个人,”史蒂夫说,“但你愿意相信我吗?”

对方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奔跑。

他架着詹姆斯冲进走廊,对方的鱼尾基本上不能适应陆地,万幸他的呼吸器官可以。他们跌跌撞撞,躲开呼啸而来的子弹。大批SSR特工已经就位,还好史蒂夫来之前先去办公室拿了自己的盾牌——哐当,他用盾牌一口气打倒了五个人,更多的人从电梯涌出来,他们掉头往另一条走廊跑。

佩吉挡在前方。

她用枪指着史蒂夫,脸上是遭到背叛的表情。他们来不及对话,连眼神交流都顾不上,史蒂夫脚步未停,当他使用血清的力量奔跑时,佩吉甚至只能看到一道残影。他从她左侧飞奔而过,掀起一阵呼啸的狂风,时间相对静止了,交错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佩吉的眼睛在惊愕中瞪大。

他低声说对不起。

继续奔跑,用盾牌弹开敌人扔来的震颤手雷,命令他“停下”的吼声不断在基地里回荡。他跑向另一边的电梯井,刚穿过一间会议室,大门被踹开,成群结队的特工用二十多支步枪对准他的眉心。

他屏住呼吸。

詹姆斯动了,推开他,蹒跚撑起上身。他一低头只看见对方的尾部伸出数条整齐的金属刺,像鱼骨,像维京独木舟的船桨,像他很久以前只在科普读物上看到的化石生物——奇虾。

所有的金属刺同时震颤抽搐起来,詹姆斯咬紧牙关,喉咙里挤出无声的啸叫。

电光乍现。

一秒过后,史蒂夫眼前只剩下被电流击倒的特工。他呆若木鸡,抬头,低头,又抬头。

“……你……”他再次低头,“你是一条电鳗吗?”

詹姆斯狠狠剜了他一眼,收起金属刺,用尾巴重击他的后腰,差点把他打翻在地上。

“赶紧他妈快跑!”他的眼神这么说。

史蒂夫再次扛起他冲向走廊,电梯刚好停在这一层,史蒂夫不禁向上天祈祷里头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然而希望破灭,大门开启的瞬间,又是无数支枪对着他的脑袋。

他默默转朝詹姆斯,“你能再来一次吗?刚才那个。”

对方翻了个白眼。

电光。


“你这个白痴、蠢蛋、脑子被驴踢了!”巴基边骂边把他拽出下水道口,“你跟我说你只是去谈话!”

“谈崩了,显而易见。”

对方用杀人的目光回瞪他。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章鱼和詹姆斯紧紧抱在一起,低声说着悄悄话。场面真是温馨,但又让人心碎。更远的天际线上,不时可以看到一道雪亮的探照灯划开黑暗。SSR还在搜寻他们,他现在已经成了通缉犯,没有一个角落是安全的……可他已经顾不得思考太多。

他叹息一声,揉揉前额,“大家,保持专注,好吗?”他提高了一点声音,“他们随时可能追来。”

巴基轻拍他的背,这个带了点亲昵的动作让他着实舒坦不少。“我们的东西都在车上了,”巴基站起来,从身上摸出一个指南针扫了一眼,“往西边走,离开新泽西再说。”

他们帮忙把詹姆斯抬到车上,他的状况不好,几乎连眼皮都没力气动一下,史蒂夫觉得他可能真的是一条电鳗——两次电击榨干了他的体力,他需要休息和补充卡路里。章鱼轻轻地搂住他的身体,抚摸着他潮湿的发丝,嘴里一直轻声呢喃着“没事的”“我在这里”之类的话。

章鱼还交出了指挥权,现在他明显什么都顾不得想了。

此情此景,史蒂夫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他已经精疲力竭,但他必须保持专注。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汽车刚开出去不到三英里,巴基望着后视镜,突然抽了一口凉气,“他们追来了。”

“操。”

在他们的九点钟方向,树林里亮起不祥的灯光。很快,三点钟方向也亮了起来。“情况不妙,我们逃不掉的,”巴基死死盯着发动机转速表,“这个年代的汽车太差劲了。”

“去河边呢?”章鱼探头过来问。

“我觉得可行,你和詹姆斯都能下水逃走。”史蒂夫说,“这里离特拉华河还有多远?”

“我不清楚,不太远吧,”巴基盯着自己的指南针,“该死,我应该带个GPS来的。”

史蒂夫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章鱼发出了两声无奈的笑,“你真是个机灵鬼,你怎么不把复仇者大楼一起搬过来?”

就连詹姆斯都笑了,只有史蒂夫摸不着头脑。

前方是个斜坡,“抓牢了!”他喊。就在这时,一道比闪电还亮的探照灯笔直打在他们车窗上,直升机螺旋翼挂起一阵大风,周围的树木左摇右晃,叶片雨点一样砸下来。

轰!

车身剧烈一晃,右边两米处弹起一团火球。

“操!他们是真的想让我们死,”巴基骂道,“我们怎么办?还击吗?”

史蒂夫猛地一扭方向盘,“打轮胎和发动机!别打死人!”

“我尽量!”

巴基架起自己的步枪,打出一连串远距离点射。一辆车侧翻,逼退了紧随其后的两辆。半分钟后,他们后面又传来了一声巨响,气浪差点把他们的车掀飞出去,有那么一秒他们已经腾空了,史蒂夫甚至磕到了自己的后脑勺。

然后又重重落回地面——

巴基被摔了个七荤八素,“我操他妈的手雷!”他骂骂咧咧地说。史蒂夫抬起头,半明半昧的光线里黎明已经升起一半了,一座铁桥投下巨大的剪影,瞬间吸引了他的目光。

“桥上有人!”章鱼嚷道。

“不管了!”

史蒂夫把油门踩到了底,果不其然,他们一靠近桥面子弹就像冰雹一样没完没了。突然,一个燃烧弹划破了嘶嘶作响的空气,朝着他们飞了过来。他第一个反应是跳下车,摔到地上连打好几个滚,其他人也照做了,他们跌跌撞撞,互相搀扶,不顾一切朝着河岸飞扑过去。落水的那一刻,背后腾起遮天蔽日的火光。

河水很深,瞬间淹没了头顶。史蒂夫屏住呼吸,有人不停地朝他们的方向射击,但子弹落进水面就被减了速,除了一串密集的泡泡以外什么都没留下。他用脚踩着水,双手划了几下,突然有人抱住了他的腰把他往前推,他一抬头,正对上詹姆斯的眼睛。

对方点了点头。

詹姆斯抱着他,章鱼分出一半的触手抓着巴基,两只海洋生物齐头并进游得比潜水艇都快。史蒂夫在水下差不多能憋气二十分钟,到了第五分钟时,他已经看不到水面上的灯光了,十分钟时,河道变得开阔,十五分时,詹姆斯把他推到了河滩上。不远处巴基也刚刚艰难爬上陆地,捂着胸口,正在精疲力竭地大喘气。

章鱼慢慢变成人形,身上的蓝色皮肤还没有完全褪掉,又湿又滑还泛着流质的光。“我要累死了。”他喘着粗气一头栽下来,詹姆斯给他让了点地方,现在他们头挨着头躺在一起,看起来都快睡着了。

史蒂夫真的想跟着倒下去,但是还不能。“有人受伤吗?”他问,所有人都摇了摇头。

“我们得再找一辆车,”他勉强爬了起来,脚步摇晃,“你们的仪器怎么样,还能运行吗?”

巴基打了个手势表示还行,但几秒后他僵住了。扔下帆布包,他低低骂了一声,“见鬼”。

“怎么了?”

四人都挤到一处,巴基向他们展示两瓶皮姆粒子——只剩两瓶。

第三瓶从中间断成两截,报废了。

[Chapter 8]

他们躲在一个旧仓库里,这地方还行,偏僻,四下都没什么人。他们偷来的车里正好有一张旧得不行的军用毛毯,可以铺一张简易床,经过一番讨论,他们决定让体力消耗最严重的詹姆斯先去睡一觉。

詹姆斯不太乐意,大概是觉得他还能坚持,于是章鱼一手抓着他的尾巴一手揽着他的腰硬是把他塞了进去。他真厉害,把詹姆斯制得服服帖帖。史蒂夫边想边望了巴基一眼,清清嗓子,“你也应该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

史蒂夫叹息。

坐是坐不住的,他起身巡视周边,琢磨给大家弄点吃的回来。他和巴基上次进食已经是两天前了,章鱼更久,而谁也不知道SSR有没有给过詹姆斯食物。思及至此,他强迫自己做了个深呼吸,随着新鲜空气一起涌入肺里的还有满满当当的焦虑,放远视线,他看到一个农庄,还有屹立在里面的白色小房子。

他想到他和佩吉的家。

回家,已经不可能了。平淡的生活,也见鬼去吧。是你自己走到这一步的,脑海里的声音说,是你在真相和家庭中间选择了真相,也是你在佩吉和巴基之间选择了巴基。

巴基。

一股要命的战栗立刻攫取他的内脏,就像打了他一拳,他稍稍瑟缩一下,抬手捂住鼻梁。他已经无法压抑这种情感了,这种龌龊的、令他羞愧的情感,他背叛了佩吉,他在与佩吉订婚的前提下对一个男人产生了好感。他曾试图压抑这个,可每当他看见巴基的脸,脑子里就会无可救药地幻想他们接吻的样子,幻想对方赤裸的躯体,幻想他们像章鱼和詹姆斯那样拥抱。

这太糟糕了。

如果这一切顺利结束,如果巴基、章鱼和詹姆斯都成功回到了自己该在的地方,史蒂夫重新变得孤单一人,他也再也不敢去奢望佩吉的原谅了。像他这样朝三暮四、恬不知耻的混蛋,背负着叛国的骂名,就应该走上法庭,走上刑场,或者在监狱某个角落终了一生,为他犯下的错赎罪。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面对,毕竟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发现巴基两手插兜,放松地倚在一棵落叶松下。

“嘿,”对方说,“你出去得有点久。”

“找了点吃的。”史蒂夫给他看自己提在手里的面包和水,对方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接过去一半,熟稔得就像一起逛街回家的好友。

史蒂夫的心脏又怦怦跳了起来。

夕阳西下,光线渐渐变得温和且柔软,舒适的粉金色像棉花一样覆盖了草地、树林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公路。他们本来一前一后地走着,绕开一个加油站以后,巴基快走几步与他并肩。说来也怪,这种惬意的感觉明明是第一回,但又仿佛存在很多年似的。史蒂夫悄悄打量巴基的脸,结果巴基也在看他,两人的视线结结实实地撞到一起,对视良久,又尴尬地错开了。

史蒂夫赶紧找个话题掩饰自己的心虚,“只剩两瓶皮姆粒子……你们怎么办?”

“我会再和史蒂夫商量。”

史蒂夫吞下一声咕哝,低声道,“我也叫史蒂夫。”

巴基似笑非笑地望过来,“我知道。”

又是一时无话。

“其实我一直很在意那天的事,”史蒂夫抬头,慢吞吞地吐字,“那天,我们在争执,我提到佩吉,当时你说——”

“那不重要。”

“我觉得重要,”史蒂夫转过头,盯着巴基皱起的眉毛,“你的反应也表示那很重要。”

巴基嗤之以鼻,“你真是个老顽固。”

“彼此彼此。”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可好奇的,”对方微微一撇嘴,“这些事很无聊,还有点见不得光,通常我得喝上几杯才能开口,但考虑到……考虑到我们过不了多久就要分别了——”

他忽然顿了顿,“算了,告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史蒂夫安静地等着他。

“有个人,他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哥们。”

史蒂夫打断他,“我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还有如果你还他妈想听就给我闭嘴,”巴基瞪他一眼,“总之,我有个哥们,我俩关系很好,可能有点好过头了——差不多在十六岁的时候我爬上了他的床,他一开始吓得够呛,但后来干脆踢开被子欢迎我,然后我们搞了一发。”

史蒂夫挑起眉毛。

“但我和他的个性大概天生就有点什么毛病,我们都不喜欢解决问题,你明白吗?我们觉得这段关系不怎么光彩,所以逃避问题,一直逃避。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我是个见鬼的情圣,我差不多和我见过的每一个女孩都调过情,而我那个哥们则是世界上最宽宏大量的圣人,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关系,巴克,去吧,你可以娶你爱的姑娘,我会当你的伴郎。’”

“他这样让我很生气,而我生气的反应就是再一次爬上他的床——我知道你想说我俩有毛病,我俩确实有毛病——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这个哥们,嗖地一下从一个不起眼的家伙变成万人迷了,他有了欣赏他、与他般配的女人,他们当时真的有不少火花,而我退居幕后,成了看着他背影的那个。当时我在想‘行了,这一切终于到头了,我再也不是唯一一个从淤泥里摸出钻石的人来了,现在他是一颗巨大的钻石,简直比他妈太阳还耀眼。’”

说着,他避开史蒂夫的目光,低头揉了下鼻子,“但是事情完全不受控制,他没走,你知道吗?”他重重叹了口气,“我把追女孩子的秘诀全都交给他了,我一手策划他和她的约会,他不走,他就是不走,他甚至半道上给对方送了张纸条就跑回来,闯进我的营帐,把我拽到野地里操得背上全是树皮磨出来的印子,他就是个见鬼的混蛋。”

史蒂夫的脸涨红了。

“后来我们吵架,吵了无数次,我想把他踢走,他硬说他不喜欢那姑娘——操,他以为我看不到他在她面前手足无措的蠢样吗?后来我说,你赖在我这里是没有结果的,我们迟早像妓院外边苟合的婊子一样被人打死,他就犹豫了,他可能害怕我死吧,就像我也害怕他因为我失去一切一样。”

他顿住了,安静了好一会儿,“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我们没有功夫吵架了,我们——”他突然哽咽了一下,“分开了很多年——”

史蒂夫的胃沉了下去,他听出巴基语气中隐约的悲怆。

“一切都改变了,”巴基深深地叹息,“我们都有一部分被永远留在过去了,就像某种不能愈合的创伤。我们的关系……也有些变了,一开始——很混乱,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混乱。后来好一些了,但我们始终没有喘息的机会,尤其是他,不停在战斗,不停被需要,就像被鞭子驱赶向前,永远不知道该怎么倒下。”

“所以,就像以前一样,我们放弃去思索这段关系,放弃去解决问题。我们仍然在争吵,吵我该不该去赎罪,吵他该不该放弃他的身份,吵不出结果,我们变得越来越焦虑,于是我们上床,用性来帮我们忽略一切。”

“老实说,这真的挺管用的,”他的嘴角自嘲一般抽搐了一下,“我们其实从来没有什么允诺,甚至没说过‘我爱你’,如果有人说我们是一对情侣,我可能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哪有这样的情侣啊?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不是情侣,这世间就没有一个词能概括我们的关系,如果硬要说的话,我们应该是一对丑陋的连体婴儿,对彼此知根知底,等到某天长得太大了,医生说必须二选其一不然双方都会死的时候,我们想也不想就签下手术合约,然后偷偷把活下来的那一栏改成对方的名字。”

短暂的停顿。

史蒂夫一动不动,沉默,混乱,不知所措。

“后来呢?”他问,“你是……你是怎么失去他的?”

“我没有失去他,”巴基回望过来,他的语气变高,变得颤抖,“我永远不会失去他,他的存在已经刻进我的灵魂里,永生永世都无法磨灭。”

“那你……”

“我只是——突然变得自私了,”他痛苦地抹了一下脸,“突然后悔了,突然意识到我应该对他说我爱你,突然觉得即便变成情侣也无所谓——他的离开是我一直以来默许、纵容、甚至是鼓励的结果,我——我只是没我想象中那么豁达——而这他妈让我羞耻,他有过上新生活的权利,而我应该感到高兴,高兴到他妈哭出来,混蛋!”

史蒂夫试着搂住他,喉咙发紧,“那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巴基爆发了,“我应该干干脆脆和他说清楚,或者就再努力一点,竭尽全力把他追到手。我他妈现在就是自作自受。”

“你没有,”史蒂夫语调急迫,依然在坚持,“你那个哥们确实是个混蛋,某些地方你也很混蛋,”巴基恶狠狠地望着他,对方的眼神让他心绪纷乱,心脏狂跳不止几乎撑破胸腔,“但是巴基——”

他没顾得上说出他的但是。

直升机划过天穹,与此同时,他们先前偷来的吉普已惊人的速度狂奔而来,掀起一阵铺天盖地的烟尘。“上车!”章鱼摇下车窗说,等他们一靠近,对方先是盯住巴基眼角的泪痕,接着扭头瞪向史蒂夫。

“见鬼,你又对他说什么了?”

“——别管这些了,”巴基打断他,“是追兵来了吗?”

“比那还糟。”


悖论扩大了。

他们躲在酒馆最角落的位置听收音机,纽约上空出现了一团巨大的雷暴云,虽然乍看上去还没有什么威胁,但已经预示着不祥。与此同时,电台主播语速飞快地播报了另一个街区发生的事件,死亡两人,尸体残缺,目击者称看不见凶手,仿佛无形中有一把刀切开了空气,还没等反应过来,身边人已经身首异处。

三人飞快清扫着食物,都没吭声。十分钟后,他们带着打包的百吉饼回到车上,詹姆斯对着百吉饼发出怀疑的嘶嘶声,章鱼赶紧顺了顺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将面包撕成小块,再泡了水喂给他。

“我们被抛出时间线的时候,他刚脱离‘那地方’不久,”他对巴基解释说,“他还不太信任陌生的食物。”

巴基点点头,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几分钟后才安慰一般冲两人笑了笑,“他会好的,”他说,“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想起巧克力和薯片的美味之处,到时你可能要稍微担心他的体重了。”

章鱼仓促地咧了咧嘴。

史蒂夫默默掉转车头,朝纽约的方向驶去。詹姆斯的状况还是不怎么好,他在被SSR抓走前就经历了不少折磨,更别提被抓以后,史蒂夫都不敢想佐拉对他做过些什么。当听到后面越来越明显的吸气声时,他忍不住转过去,“你们真的要那样做吗?”

章鱼点头。

巴基也点了点头。

史蒂夫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再次开口时,他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语气,“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你会想我吗?”巴基忽然看向他。

史蒂夫瞬间口干舌燥,“会的,我想……我会的。”

巴基又凑近了一些,史蒂夫以为他要吻上来了,顿时一阵晕眩。可惜,半秒后巴基轻描淡写地拍了拍他的肩,“照顾好自己,老兄。”

两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我能和你一起走吗——不,别想了,他们已经把时空搞得够乱了。或者,你能留下来吗——不,除非你想眼睁睁地看着巴基被时空悖论撕碎。

他的私欲就像魔鬼一样泛滥,逼得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我们再确认一遍计划吧,”章鱼沉声道,“等到了地方,我们先用一瓶皮姆粒子送走詹姆斯。”

“嗯哼,”巴基回答,“地震的时候先救最弱小的那个,这理所应当。”

詹姆斯用鱼尾愤恨地敲了敲巴基的椅背。

“剩下那瓶,我们平分。”

“等一下,”史蒂夫忍不住插嘴,“你们确定这不会出问题吗?”

“谁知道,也许会出吧,我对量子物理一点都不了解,”巴基耸了耸肩,“可是有个白痴就是不肯独吞一瓶。”

“如果你愿意独吞那就省了一大堆麻烦了。”章鱼说。

“然后留着你被悖论撕碎,詹姆斯一定会爱死我的。”

他的椅背又被人鱼狠狠捶了一下。

史蒂夫叹了口气,“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你也看到那团悖论了,”章鱼指指窗外的雷暴云,“如果我返回我的时空拿更多粒子过来,它必定会承受不住如此频繁的穿梭而爆炸,到时候死的就不止我们三个了。”

“你们离开后……它确定会消失吗?”

“是的,”巴基接上他的话,“离开或者被它杀死,都可以。”

四人都沉默了,史蒂夫的心脏坠了下去,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包裹了他。

背后传来轻微的动静,“没事的,”章鱼搂住了詹姆斯,温柔低喃,“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而已,运气好,你睁开眼就能看到我了。就算运气真的那么差……”

他似乎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唇,“不管我掉到哪个宇宙,我都会去找你,就像这次一样。”

史蒂夫侧头,看到巴基正从后视镜里注视这一幕。他循着巴基的脸颊往下望,看见他长着胡茬的下巴,半开的领口,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他默默放在牛仔裤上蜷成一团的金属手掌……一股苦涩泛上史蒂夫的喉咙,他咬牙咽下去,伸手覆上巴基的手背。对方微微震颤了一下,拳头攥起来,史蒂夫沿着他的指节轻轻地捋,慢慢把他紧绷的神经都捋开了。突然,另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他抬头,视线撞进巴基灰蓝色的眼里,“亲我一下?”对方似乎在这么说。

史蒂夫一脚踩下刹车,不顾一切地迎上去,他吻了他。

他们的嘴唇都是冰凉的。


风越来越大了,高楼大厦后面堆着墨汁一样阴沉的黑色云霭,犹如愤怒的天神睥睨大地。第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雨点落下来,巴基的长发在狂风中飞散,所有人的衣摆都猎猎作响。他们合力抬下詹姆斯,让他平躺在楼顶空地上。巴基帮忙撑着他的背,章鱼把圆形手环扣在他的右手处,“还有力气经历穿越吗?”他用忧愁的目光望着他。

詹姆斯微微颌首,笑了笑。

章鱼低下头,送给他一个坚定而漫长的吻。“等我。”他说。下一秒,詹姆斯抬起一只手摁住他的肩,他们再次吻得难舍难分,分开的那一刻,又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们的面部,史蒂夫看到詹姆斯挣扎着吐出一口长气,嘴唇动了动,口型似乎在说“我等你”。

他按下了按钮。

一声剧烈的爆响,他消失了。

“到我们了,”章鱼起身,逞强地扬了扬下巴,“巴克。”

巴基缓慢地走过去。

这一瞬间史蒂夫紧张得要命,他的手指泛白,差点把自己的胳膊掐出淤青。巴基面色平静地往前走,从容得就像赴刑场似的。史蒂夫紧盯着他的背影,一滴冰冷的雨砸在他身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暴雨倾盆而至。

突然间,紧贴着他肩膀的地方传来一声轻响,在他听来,这不亚于一列火车撞上他的耳膜。他本能回头,只见墙角一个废弃塑料桶正以慢动作飞向天空,它在半空中翻转,右下角的弹孔清晰可见。

他立刻掏出了盾牌。

“狙击手!”

就在对面不远的地方,黑洞洞的剪影一看就埋伏着十人以上,“史蒂夫!”一个女性的声音横插进来,他扭头,佩吉似乎刚从什么地方赶来,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离开那里!危险!”

火花,子弹,史蒂夫飞身向前撑起盾牌。“快!”他冲巴基和章鱼吼道。但令他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巴基一脚踢中章鱼的膝盖,在他趔趄倒地的瞬间拿出振金手铐——行走的军械库——他想起巴基的调侃,章鱼完全没反应过来,只过了一秒他就被绑在了地上,巴基掏出皮姆粒子塞进他手中,接着按下按钮。

“巴基——”

他的声音随着爆响瞬间消失。

“你做了什么?!”史蒂夫朝巴基大吼。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了,没有皮姆粒子,他来不及想巴基即将何去何从。一阵火力密集的枪击向他袭来,他顾不上躲避,盾牌反弹的能量把他推得向后飞去,撞翻了一排集装箱。

剧痛。史蒂夫咬牙切齿,轰隆声不断传来,他听到其中混杂着特工的脚步声,前面,后面,下面,全是。混蛋。“巴基!”他声嘶力竭地喊,“巴基!”

没有回应。大雨倾盆,模糊了视野,突然他看到楼顶边缘有个漆黑的身影,立刻磕磕绊绊跑过去。果然是巴基,巴基站在那儿,狂风在他身边呼啸,吹得他的头发枯叶一样忽起忽落。

他朝史蒂夫笑了笑,好像要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他跳了下去。

史蒂夫疯了一般扑向栏杆,他往下望,下面车水马龙,萤火虫一样的灯光星星点点,却没有半点巴基的踪影。他大吼他的名字,想跟着他跳下去,但一支电击棒狠狠敲在他背上,震颤。

他翻滚在地,歪斜的视野中他看到佩吉似乎想跑过来,但被人拉住。有人摁着他的脸狠狠往地上一撞,他闻到湿泞的雨水的气味。巴基去送死了,这个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他一定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没有什么一人一半,没有,没有。

巴基去送死了。

雷暴云在远处闪光。

[Chapter 9]

周围的一切都白得瘆人,一边是墙,一边是玻璃。史蒂夫看不到外面,但他知道玻璃后方有不少人正注视着自己。他试图去听,但墙壁的隔音做得极好,他只能听到头顶换气扇的嗡嗡声。

地板发出一阵轻响,史蒂夫扭头,一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特工进来了。对方一言不发,拉出不锈钢椅子坐下来,眼睛死盯着他,不带感情,只剩下审讯时单调的威慑。

“我只问几个问题。”

史蒂夫扬起下巴。

“你说外头的能量云是时空悖论的产物。”

“是的。”

“人鱼是无辜的。”

“没错。”

对方思考了一下,“昨天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谁?”

“另一个时空的协助者。”

“你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

“你是否受到胁迫?或是肉体及金钱方面的利诱?”

“没有,”史蒂夫冷冰冰地回答,“戴维德,我不记得我教过你这个。”

对方突然一顿,五秒的沉默后,他才把问题纠正到一开始的位置,“昨天晚上,六点到八点这个时间段内,你们在做什么?”

史蒂夫扼要说了,对方的表情全程没有改变,只是低头程序化地在纸上记着些什么。问题问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史蒂夫待在空无一物的审讯室里凝视着天花板。几分钟后,又进来另外一个人,拉开座椅,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放。

“我只问几个问题。”

循环往复。


已经过去多久了?

与外界失去联系,时间感变得淡薄。史蒂夫的膝盖在桌下不安地抖动,他有两个选择:等待,逃出去。等待被排除了,而逃跑极为困难,他低头,再次产生了拧断手指来挣脱镣铐的想法。

即将实施的那一刻,大门开启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走了进来——佩吉。

两人对坐无语。

是她先开的口,“很多事情——”她不安地捋了一下头发,“很多事情你不说我也感觉得到,史蒂夫。”

史蒂夫没有回答。

“大约就在半年前,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走廊遇见,互相打招呼。当时我抱着一沓文件,我发现你一直盯着我的手看,我以为你只是腼腆,但我看到你眼睛里忽然闪出一股奇异的无助。当时我还奇怪,是什么让你看起来又惊恐又慌张,后来我发现,你看的是我的戒指。”

她慢慢褪下无名指上的婚戒,“你在看它。”

史蒂夫感觉肺在收紧,还是没说话。

“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佩吉慢慢呼出一口气,“有时我也害怕它,它出现得太轻易、太理成章了,就像我们的关系。周围人总说我们是天作之合,祝福像海潮一样淹没我的头顶,我被冲昏了头脑,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我这不太对劲,但我选择了忽略。”

史蒂夫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佩吉摇了摇头,“我之前怪你没对我敞开心扉,但其实……我也是,”她的目光放远了,“你认识一个叫丹尼尔的人吗?”

史蒂夫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认识,”佩吉艰涩地说,“但很奇怪,这个名字不是第一次徘徊在我的脑海里。我一直没告诉你,在那颗子弹飞进我们家中的那晚,我看着你在厨房的背影,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在我嘴边,我差一点——差一点就叫了出来。”

她闭上了眼,仿佛如鲠在喉,“后来我想,这也许就是一个警告,警告我被这段感情搞得太累了,几近崩溃——”

史蒂夫越过桌子,试图拉住她的手。

“没关系……我很好。”她悲哀地回过头来,避开了史蒂夫的碰触,转而将那枚戒指放在桌上。史蒂夫没敢去接,他脸上闪过自责与慌乱,仿佛那不是一枚简单的婚戒,而是一块烫得吓人的烙铁。

“我做过很多错事,”他听见自己在说,“但这是最无耻的一件,佩吉,你没必要原谅我——”

一只手轻触他的脸颊,“可我愿意原谅你,”她伤感地微笑着,“既然这一切是错误的,现在纠正还来得及。我们要——及时止损,不是吗?”

“及时止损,”史蒂夫抵着她的手指,叹息,后退,感觉她手心的温度渐渐消失,“你总是这么聪明绝顶,佩吉,勇敢、坚定、迷人……你比我强太多了。”

对方摇头苦笑。

“我说的是实话,我是个看不清自己内心的混账,拖累了无数人——佩吉,”他抬起眼来,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谢谢你把我一脚踢开。”

他听到对面传来两声柔和的轻笑,“那么这回算是我甩了你?”

“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史蒂夫说,搜肠刮肚想找些什么合适的话,“你甚至甩了美国队长。”

佩吉哈哈笑了,掩住嘴唇,眼角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水雾。史蒂夫隔着桌子凝望她,想把这最后的一幕铭刻在心底,这时佩吉突然抹了一把脸,手放下去的瞬间,她的表情一变,就像戴上一张面具,变得警醒,专注。

她再次向前推了推那枚戒指,“拿着。”

“我——”

她压低声音,“仔细看。”

史蒂夫眯起眼,这不是戒指,这是一个伪装成戒指的开锁器。他顿时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口气,一会儿盯着戒指一会儿盯着佩吉,脑袋嗡嗡作响,甚至有些晕眩。

“十分钟后,上面的换气扇会短路片刻,”佩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现在只有九分四十三秒了,史蒂夫,赶紧。”

史蒂夫瞥向玻璃窗。

“没有人,”佩吉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我说我们要谈谈私事,没关系,史蒂夫,我担得起责任。我相信你是正确的,我一直相信。”

史蒂夫沉默,再沉默,呼吸变得粗重。他终于嗯了一声,有些笨拙地抓过开锁器攥在手心。佩吉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脸上,接着起身,微笑,像在送别一位老朋友。

她离开了。

十五分钟后,史蒂夫爬出通风管,一辆空无一人的车等着他,钥匙就插在锁眼里。“哦,佩吉,”他喃喃,眼眶含泪,“你值得……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雨点像石子一样砸下来,行人撑着漆黑的雨伞,远看上去就像泥青色的水面上一团一团的浮油。雷暴越来越近了,在夜色中闪烁不停。靠近中心的地方拉起了警戒线,平民们聚集在一起,对着天空议论纷纷。史蒂夫疯狂地按着喇叭从他们身边疾驰过去,他顾不得踩刹车了,周围的警察试图拦住他,他伸头出去大吼了一声“让开”。警察四散扑倒,他碾过一连串路障,车身被一个斜坡颠得疾掠而飞,整辆车从一个大得吓人的水坑上面滑翔过去,自由坠落,泥浆在车轮下地雷一样炸裂。

快点,再快一点。他咬紧牙关,冷风中弥漫着静电的味道,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垃圾和碎屑在空中飞舞,街道的灯光全数熄灭,就像被那团巨大的云朵吸收了似的。史蒂夫在布鲁克林桥后面黑黢黢的建筑物旁停车,一路狂奔进防火梯。就这么一点路,他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浇得透湿,像一绺一绺黏糊糊的藤蔓一样贴着头皮。他跑过二楼、三楼、脚下哐当作响,近了,越来越近了,他在一扇半掩的铁门面前停下来,深吸口气,一脚踢开。

一道闪电划过,四周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刺眼的白光晃得他不禁抬手挡住眼睛。强光熄灭,他一时有些视野不清,隐约看到有人蜷缩在天台的水箱后面,他几乎不敢相信——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巴基。

“巴基!”

他快跑过去,巴基抬起脸,那双灰绿色的瞳孔空洞地注视着自己。他瞬间浑身发抖,巴基在解体,在消失,不是那种残酷的撕裂,而是溶解,温和的溶解。他的鞋子歪朝两边,裤脚因为支撑物的消失而瘪了下去,史蒂夫慌乱地摸索着他的小腿,空的,都是空的,那里面确确实实已经没有了。

“嗨,”巴基歪着脑袋,咧了咧嘴,“不太好看,是吗?”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你不该来的。”

史蒂夫的双膝失去了力量,他跪下去,茫然地捞起对方空荡荡的裤管,就好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他抬起眼,缓缓指了指它,又战栗着低下头去。一瞬间,自责扭曲了他的脸,他猛地发出了一声呜咽,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丢脸地呜咽过,“有没有——”他哆嗦得连话都说不清了,“什么——办法。有没有,办法。我会去的,巴克,我什么都会去做——”

一只金属手轻轻落在他的脸颊上,天啊,那可是金属手,为什么它轻得仿佛一片羽毛?“别这样,”巴基说,“别这副德行,好像要死的是你似的——别这样。”

史蒂夫长跪不起,他哭了,“求你,”他的声音又尖又细,“有没有办法——想一想,巴基,想一想——”

巴基摇头。

史蒂夫发出窒息般的声音,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他总是有计划,即便战况一边倒,即便有一颗子弹还差0.1秒就要击中他的眉心,他永远都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可是现在,恐慌呈指数级在他体内增长,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脆弱的婴儿,“不要这样对我,”他的眼泪和雨水混在了一起,“巴基,求求你,求求你,我做不到——”

巴基又拍了拍他的脸,擦掉他的眼泪,“你可以的,”他柔声说,身躯歪倒在了史蒂夫怀里,“你得活下来,老兄……别做傻事。”

“不、不,”史蒂夫一把攥住巴基的手腕,“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巴克——”他突然意识到他该说出来了,说出那些最深处的秘密,“我爱你,”他加重了语气,“我爱你,巴克,”他的声音愈发坚定,“我爱你,”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爱你。”

巴基脸上闪过一丝胆怯,就像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又像他在害怕,害怕这一切只是又一次一厢情愿。“你在说胡话,”他痛苦地望着史蒂夫,“你疯了,你不能爱我,你爱的是卡特——”

“是你,”史蒂夫抢着说,伸出双手搂住巴基的双肩,尽量不去看他已经坍缩下去的裤管,“是你,一直是你,”他用力抱着巴基,几乎把他整个揉进身体内部,“你是我唯一不能舍弃的人,你是我灵魂里的一部分,我爱你,巴基,不管你想听几遍我都会告诉你,我爱你。”

他们就这样吻在了一起,巴基的嘴唇被雨水冻得冰凉,但他的舌头是滚烫的。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他们都顾不得去管了。史蒂夫追逐他的舌头,空气从他们的肺里四散奔逃,他听到巴基呜咽着,“天啊,天啊史蒂夫——”这个吻没完没了,巴基揽着他的肩,手指深深陷入他的衬衫,差点把那薄薄的布料扯出好几个洞。接吻的间隙史蒂夫尝到泪水咸涩的味道,巴基也在流泪,他们都成了湿漉漉乱糟糟的一团。这一定是他们人生中最后的吻,想到这里史蒂夫痛苦地抽噎了一下,咬牙,又吻上去,一次接着一次——

巴基的身体向前一坠,他连下半身都快消失了。“别走,求你,”史蒂夫的声音抖得不像话,“别走,巴克,别丢下我——”

巴基摇了摇头,又吻了他,绝望而笨拙地摩挲着他的嘴唇。“让我做点什么吧……”史蒂夫气若游丝地说,巴基在他怀里动了动,上身瘫软在他的腿上。史蒂夫捻起他的发丝别在而后,亲吻他的额头,巴基发出一身轻微的哼哼声。

“疼吗……?”史蒂夫颤声道。

“不,其实……没什么感觉,”巴基闭上眼,仿佛他只是困了想要小憩而已,“你能……继续和我说说话吗?”

史蒂夫苦笑起来,于是他开始说话,他告诉巴基他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也许是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又也许是被他揍得找不着北的时候——“你是个受虐狂。”巴基迷迷糊糊地说。史蒂夫无奈的摇头,可这时他脑子里有个声音跳出来,一直说着“这不对这不对,你爱上他远比这些要早”,他压下这个诡异的念头。“没事的,”某一刻,巴基轻轻抬眼回望,“没事的,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怎么可能呢?史蒂夫绝望地想。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空洞,浑身上下只剩枯竭无力的空洞,他觉得自己和巴基没什么区别,他的灵魂早就跟他一起溶解了,现在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干涸的皮囊,风一吹就几近碎裂。

他慢慢俯身下去,嘴唇轻轻覆上巴基的额头,“我会陪着你的,”他低声说,“不管你将变成什么模样,不管你去到什么地方,天堂或者地狱,我都会去追随你的步伐。我会陪你,直到时间的尽头。”

叮。

当。

清脆的碰撞声,一开始他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巴基也是,直到他们的身侧开始发光——暖黄色的光线,犹如清晨的朝阳。史蒂夫茫然地望过去,他左手上的婚戒不见了,一颗拇指大小的黄色石头躺在下方的水泥地上,还在因为掉落的冲击而微微摇晃。

心灵宝石。

大量的记忆冲入他的脑海,几乎将他吞没——布鲁克林、九头蛇、战俘、火车、桥、面具、坠落、西伯利亚、瓦坎达、灭霸——任务,他最后的任务——

“我没完成它,”他喃喃道,“巴克,我没完成它!”

他噌地一声站起来,记忆,更多的记忆——沃米尔星,红骷髅——2012,他帮助年轻的自己找到巴基,他们分别,他拿着权杖——“砍掉一个头,会长出两个,”耳后的低语,权杖,权杖,红骷髅用权杖刺向自己的心口,他倒下,意识如退潮般消失,权杖碎了,红骷髅的身躯化作粉尘——“永别了,美国队长。”

“——巴克!巴克!这还不是结束!我有办法,我有办法!”

巴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等我,求你,等着我,”史蒂夫急切地说,声音透出近乎绝望的哀求,“我有皮姆粒子——我不知道我有,我忘记了——等着,等着我!”

他开始狂奔,跳下去,足足五层楼的高度他却不管不顾。他砸坏了咖啡店的阳伞,从顶棚连滚带爬地翻下来,继续奔跑,跳上自己的车,车速飙升至极限。他回到家,整幢房子还维持着他和巴基打斗过后的模样,两个SSR特工试图抓住他,他把其中一个丢出窗户。跑上楼,拉开每一个抽屉——有了,就在他和佩吉谁都不会碰的一堆杂物下面,蒙着灰尘的手环,皮姆粒子——都在这里了。

“等着我,”他在喋喋不休地默念,“巴基,求你等我。”该死,他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他根本不知道红骷髅会跟着他穿越——错误已经酿成了,他要是再警惕一点就好了——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松懈,因为他以为那已经是结束了,任务完成,他想他很快就可以回到原本的时空,和巴基拥抱,找一个地方定居,求婚,对,求婚,他会告诉他他爱他。

对,就是这些念头,他松懈了,就那么一秒他丢盔弃甲,还不如一个毫无防备的孩子——然后红骷髅就出现了,夺走权杖。

该死。他狠狠攥着方向盘。该死。

雨停了,不是什么好现象,似乎也很久没有闪电落下来了。他原路返回,一路狂奔上楼,扑倒在天台的水箱旁边。可眼前是空的,只有一身落在地上的衣物。太迟了。巴基不见了。

巴基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仍然握着心灵宝石。天边云开雾散,第一缕阳光恰巧落在他身上,他跪下去,就跪在这小小的一团光晕里,低头,啜泣。

[Chapter 10]

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理论上,他只要回到2012那个时间点,重新把心灵宝石放回它该在的位置就行了。但当他进入量子领域,按着原定的坐标降落时,看到的却是汪洋中的纽约。

什么鬼。

布鲁克林不见了,皇后区也不见了,它们本来该在的位置现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浅海。曼哈顿下城区也已沉入海底,曾经的摩天大楼只剩一两层冒出水面,水泥墙上糊着密密麻麻的藤壶,大量的水草像浴缸边浮浮沉沉的泡沫一样冲刷着玻璃。一声尖锐的呼啸迫使史蒂夫向后躲闪——一辆水上飞机从他前方不远处掠过。

但纽约并没有荒废。史蒂夫慢吞吞地走着,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他冲进时代广场的时候。太多光怪陆离的事物,未来世界一般的画面,甚至有飞在天上的汽车——水上飞机,流线型的高楼大厦,蜘蛛网一样层层叠叠的天桥。街道变成了科幻威尼斯,刚才还顺水航行的小船突然伸出翅膀,从高楼之间横穿过去。

霓虹灯相当耀眼,空气里水雾蒸腾,史蒂夫慢吞吞地走到巨大的玻璃廊桥之上。无数人和他擦肩而过,不再是行色匆忙的纽约白领,是半人半机械的生物,是模模糊糊的由像素点构成的女孩,是背上有鲨鱼鳍的男人,还有会说话的狗。

他恐怕是这些人里最正常的——也是最不正常的。

他快跑起来,但又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布鲁克林高地还保留着一段陆地,但周围全是酒吧,脱衣舞俱乐部,迪斯科舞厅,灯光就像抖落在地的色粉笔一样纷乱。突然一辆巨型驳船从身边的河道里驶过,史蒂夫不禁让了一步,等驳船消失,一只又黏又滑的手搭在他肩上,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是章鱼。

“你在这里做什么?”对方紧盯着他,视线朝他身后一瞥,“你的巴基呢?他没事吧?”

史蒂夫被戳了痛处,一咬牙,索性反问,“你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我们找了个安身之所,”章鱼回答,“但是你出现在这里就不太对劲了。”

“我在修复时间线。”

“……什么?”

史蒂夫遍把章鱼走后的事情扼要说了,包括巴基是怎么消失的,他怎么得到的心灵宝石,又怎么稀里糊涂跑到了这个地方。

“时间线已经被改变了,你原来的坐标是不管用的,”章鱼烦躁地叹了口气,“你果然没看好你的巴基,事到如今我也没工夫跟你计较,我们走。”

“去哪儿?”

对方翻了个白眼,不答话,突然伸出两条庞大的触手捆着他的腰,把他往河道里拖去。“扑通”,他们一头扎进河里。史蒂夫本能想挣扎上浮,章鱼用触手抡在他脑袋上,“别动,好好憋气。”

史蒂夫回以愤恨的注视。

水很冷,河道深处能看到曾经的房屋底部,长满厚厚的水草。有鱼,但都是没见过的鱼,五颜六色的简直和上面的霓虹灯一样。章鱼游得极快,层层叠叠的波浪不断拍在史蒂夫脸上,他们游出了海湾,直奔曾经的曼哈顿中城区,史蒂夫能清晰地看到一波波白色浪花中竖起的防波堤。这时章鱼突然一头扎进深海,巨大的阻力差点扯烂史蒂夫的衣物,水流太湍急也太猛了,他疼得直皱眉,头发都在水流下一根根立了起来。

章鱼带着他游进防波堤下面的洞口,沿着通道一直前进,上浮,突然破开水面。史蒂夫赶紧吸了一大口潮湿的空气,这是一条狭长的走廊,有点像他当年还住在复仇者大厦时经常走的秘密通道。章鱼从他背后爬出来,像小狗一样甩了甩身上的水珠,那几条触手变戏法似的从他身上消失了,他抹了一把脸,走到前面带路。

“跟我来。”

史蒂夫满腹犹疑地跟上他。经过一段台阶后,两边的墙壁变成了灰的瓷砖墙,史蒂夫一眼瞟见上面的标志,用喷漆喷出来的巨大字母“A”,白色的电光源在周围闪烁,让它看起来仿佛一个脱衣舞酒吧的招牌。

就在他狐疑地盯着这玩意儿,脑子里闪过一个几乎不可能成真的猜想时,章鱼示意他停下脚步,把脸朝向一个充电器似的机器。滴的一声,一道蓝光从里面射出来,史蒂夫本能地眯了下眼,蓝光扫过他的身躯,章鱼未发一言,伸手在机器旁边摁了一下。

门打开了。

一个人边打哈欠边迎接他们——山姆,至少看长相是山姆没错,可是他明显比真正的山姆年轻,穿着一件带荧光漆的花衬衫,上面还用喷绘文字写着“猎鹰”。更令史蒂夫感到惊悚的是,这个山姆有一对货真价实的翅膀。

“我听到鸽子说你带人回来了,”他两手插兜,在章鱼跟前停了下来,“带我没想到你带了你的双胞胎兄弟。”

“说来话长。”章鱼回答,与此同时史蒂夫小声咕哝了一声,“鸽子?”

“无人机。”山姆回答。

史蒂夫默默叹气,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适应越来越诡异的场景。再往前走,他看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泳池,里头甚至还飘着气垫床和玩具鸭子。詹姆斯半趴在池边看电影,身边还放着一大杯可乐。

“嘿,我回来了,”章鱼边说边走过去,詹姆斯抬起头来,懒洋洋地和他接了个吻,“你看谁来了?”

詹姆斯抬起尾巴尖朝史蒂夫打招呼。

“呃,”史蒂夫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所以你们能帮我定位正确的时间点吗?”

“简单,”山姆回答,“等我几分钟问问托尼。”

“……这里也有斯塔克?”

“这里有几乎所有人,”章鱼说着,示意一个长蜘蛛腿的小机器人给他端了杯咖啡,“有复仇者,有九头蛇,阿斯加德甚至是个漂浮在大气层上面的宇宙碉堡。”

他自己也端起杯子吹了几下,“不过我还是很想回去。”

詹姆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会想你们的,”山姆在远处说,“时间线修正以后我未必记得你们,不过我还是会想你们的。”

史蒂夫抿了口咖啡,“所以这里的复仇者都知道你是从别的宇宙来的?”

“这里的科技很发达,没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章鱼耸肩,“不过我们也花了一年才适应这里。”

“一年?!”

“是啊,你那边过了多久?”

“……三天半。”

章鱼苦笑,在詹姆斯身边坐下来,“虽然我有点舍不得这一年的时光,但你能清醒过来是最好的,”他语重心长地望向史蒂夫,“这一切本就因你而起,希望你也能顺理将它结束。”

“我会的。”

“不过,你的巴基恐怕也会忘掉这些,”章鱼端着咖啡杯,歪了歪脑袋,“有点可惜。”

“你是希望他醒来以后继续揍我吗?”史蒂夫哭笑不得,“我会和他解释的,但说实话……一想到时间线重置以后,他不会再记得我的背叛,更不记得他这一路经历的各种磨难,这让我可耻地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唐璜。”

“……好吧,好吧。”

章鱼回以冷哼,詹姆斯在他们旁边哧哧发笑。

“搞定了!”山姆在另一头喊,“过来,我给你新的坐标!”


临走的时候,所有复仇者赶来和他道别。说真的,这种感觉真怪,长翅膀的猎鹰,章鱼美国队长或者人鱼冬兵他尚且能接受,全息投影钢铁侠似乎也能理解,但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娜塔莎是个真正的蜘蛛女郎?

“祝你好运,”章鱼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再把他弄丢了。”

史蒂夫艰涩地吞咽了一下,“我向上帝发誓。”

詹姆斯发出嘶嘶声。“他让你去休个假,”山姆充当翻译,“他说你背负了太多东西了,你和另一个巴基都需要休假,他向你们强烈推荐大堡礁——等会儿老兄,他们又不像你那么擅长潜水——嘿你叫谁鸟人呢?”

眼看着他们又要吵起来,史蒂夫只好耸耸肩,转而走向其他人。他和每个人都拥抱了一下,靠近托尼和娜塔莎时,他几乎想要流泪,但他们古怪的造型又强迫他吞回了泪水。最后,他把手放到手环上,所有人都用真诚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深吸口气——

詹姆斯突然朝他游过来。

他一愣,就这么片刻的迟疑,詹姆斯已经滑至跟前,不由分说就按住了他的后脑——一个湿漉漉、泛着鱼腥味的吻,强硬得差点把史蒂夫撞到地上。可就算这样对方吻起来也是巴基,史蒂夫有那么一瞬差点迷失自我,直到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和欢呼,还有章鱼无奈的抱怨——

“喂巴克,巴克,天哪我就知道——可以了吧?是是,我是亲过另一个巴基,我亲的是脑门——喂!”

在所有人的欢笑声中,史蒂夫红着脸按下了按钮。

啪。


他亲眼看着自己被红骷髅击倒消失,这一幕简直令人愤怒。没过多久,红骷髅的身体开始坍塌,仿佛一个阳光下的吸血鬼。他违背了守门人的职责,这是他应得的惩罚,反正这混蛋活得太久太久了,就算他现在不死,史蒂夫也会送他下地狱。

对方看到他,那对干瘪的眼球差点滚落眼眶。

“没想到我会回来吧,”史蒂夫说,他冷漠地瞥了一眼地上蜷曲的躯体,“滚开。”

他一脚踩在他脑门上。

灰尘四溢,就像踩中一团煤渣。

史蒂夫头也没回,脚步坚定。这回不会再有人妨碍他归还宝石了,他想。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按下按钮了,但他突然犹豫了。

一切真的会按计划发展吗?会不会他一回去,发现一切都是白费功夫?会不会还有一个年老的他坐在长椅上?又或者,会不会他一按按钮直接掉进一个比水下纽约还要诡异的宇宙?

越想越是心神不宁。

他深吸口气,揉了揉泛青的眼眶。想再多都是没用的,他从记忆深处搜寻出他们分别的景象:拥抱,互相拍着彼此的后背,要不是外人在场他们也许还会接个吻。他微笑了,想着巴基要是看到他平安回来该有多么开心,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抬起手腕,吸气,吐气,按下按钮。

啪。

他又被扔在灌木丛里,脚步趔趄,差点滑一跤。该死,这简直和上次一模一样。上次他没有记忆,稀里糊涂来了一次,现在也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风是熟悉的风,草地也是熟悉的草地,就连树叶摇动的频率都没有半点差别。

他缓步向前,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这回他真的可以蹦出去大喊一声“惊喜”了,唔,还是算了。他贴着灌木丛走到众人身后,巴基就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他该回来了,”布鲁斯茫然扫过四周,“理论上说只要五秒。”

史蒂夫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太紧张了,第一个反应是先去找长椅——空的,上面什么人也没有。他如释重负,随即起身,快步向前走去。悉悉索索的声音惊动了巴基,他第一个回过头。接着,就像有人突然按了暂停键,没有一个人动,他们都僵持着,鸟儿在头顶啁啾,一片枯叶飘然坠在他们身前。

“巴基,”史蒂夫哽咽了,“巴基。”

他的表情肯定暴露了什么,巴基的眉头拧了起来,“你干傻事了?”对方问。史蒂夫一时百感交集,想要说点什么,但又一句话都挤不出。不过他其实也用不着说什么,巴基总是能一眼看穿他,就像现在,对方只是微微呼出一口气,就大踏步走上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拥抱。

史蒂夫放任自己沉溺进去,都结束了,是真的结束了。盾牌从他手中滑脱,他不顾一切地回拥巴基,“我找到你了,”他声音颤抖,眼泪全蹭在巴基肩膀上,“上帝啊,我终于——我终于找到你了,混蛋。”

“嘿,上来就骂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巴基瓮声瓮气地笑了,“我能问问发生什么了吗?”

史蒂夫吸了下鼻子,“我不想谈。”

“真的吗?是谁把美国队长变成一个小哭包了?我连这个都不能问吗?”

“……以后再问。”

闹脾气呢。他看见巴基小声对山姆和布鲁斯比划口型,那两个人都在笑。史蒂夫有些羞赧,可他不想松手,一点都不想。天,他可能有点失控了,他觉得自己频繁抽气的模样简直像个白痴一样,可巴基一直捋他的背,“我在这里,史蒂夫,史蒂薇。你找到我了,你抓住我了,我在这里——”

“对不起。”

巴基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为什么要道歉?”

“为了很多,”他呜咽着闭上了眼,“对不起。”


三周过去了,他们仍旧住在复仇者基地。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每一件都很重要,他们反而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史蒂夫在巴基的劝说下把盾牌给了山姆,但这东西又不是一件衣服,不是给出去就能一了百了的。就像史蒂夫自己,他难道不穿制服就不是美国队长了吗?不可能的,他永远不知道该怎么停止,他就不可能对这个世界不管不顾。

“但我们还是要休个假。”巴基说,尤其在史蒂夫和他说完自己的经历以后,他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我得让你忘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抱臂胸前,声音坚定,“你真的没有背叛我,史蒂夫,只是个误会而已,何况那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发生啊。”

“而且……”他歪斜了一下嘴角,“我还挺支持你去找卡特的。”

史蒂夫的眉毛一下子拧成了疙瘩。老天,他都快忘了这个了,忘了这条时间线上的巴基从未和他坦白心迹。

“你这个白痴,”他回瞪对方,“过来,我们谈谈。”

“谈什么?”巴基一脸莫名。

“走。”

他把巴基拽到附近的树林里,这一带很安静,听不到山姆失手把盾牌掉地上的声音,也不会有浣熊从天而降。他在那张要命的长椅上坐下来,说真的,这地方都快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了,但是不管了。巴基坐在他身侧,阳光懒洋洋地落在他膝上,他的视线放得很远。

“好吧,唔,”开口真的有些难,“还记得我们那些……不成文的约定吗,不谈论感情,顺其自然,只当背后的支持者——之类的。”

“嗯哼。”

“我最近在想,我一直在怕什么,”史蒂夫吸了口气,“我究竟在怕什么才不敢对你说实话,我是在怕你离开吗?可我明明知道你是不会离开的。后来我在想,我怕的是我的离开,我怕我会死——我从来不怕死,但是这不一样,我所做的事情,我追求的目标……意味着我迟早会死,想想看,华盛顿、西伯利亚、灭霸。”

“嘿,怎么突然……”

“让我说完,巴克,”他咬牙,努力平复心情,“然后我突然就踌躇了,我不敢去想那些应该被鲜花和蛋糕包裹着的玩意儿,家庭、爱情什么的,一点都不敢想。可是……我想要,巴克,我又真的想要。我隔着玻璃看它们,不敢把手伸过去,我——”

“没关系的,”巴基轻轻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你可以去,你值得的。”

“不,不,”史蒂夫呻吟起来,“我说过,我停不下来,我想那几个蓝色小瓶子彻底把我改头换面了,那个布鲁克林的小个子,想成为艺术家,因为给杂志画了一张插画就兴奋不已——消失了,就像被打了个响指,不存在了。”

他低下头,胡乱抹了一把脸。巴基慢慢增加手上的压力,直到他靠过去,脑袋枕在对方肩上。“但我又想,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抓住自己想要的,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珍惜眼前,珍惜你,巴克,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巴基的手捋着他的发丝,“你是在向我告白吗?史蒂夫。”

“……是的,我想。”

“那这真是我听过最烂的告白了,珍惜眼前?我的心理治疗师都比你会说话,”说着,他低头笑了,“但是,我理解你,史蒂夫。”

史蒂夫轻轻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其实我总觉得我配不上你,史蒂夫,”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有时我担心一觉醒来,你已经要和卡特那样的姑娘结婚了。我会祝福你,发自内心的祝福,但我也会嫉妒得发疯,坦白说这真令我羞耻——”

“你没必要羞耻,巴克,”史蒂夫抬头亲了亲对方的下巴,“那是正常反应——毕竟你爱我。”

“大言不惭。”

“实话而已。巴克,我也爱你,”说着,他直起上身,稍微向后退了退,“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

他拿出了他准备好的戒指。

“我从十四岁那个懵懂无知的夏天开始爱上了你,我发誓我会永远爱你,直至时间尽头。”

他稍稍停顿了一秒,看着巴基的眼眶变得通红。对方的嘴半张着,仿佛在说:说下去,史蒂夫,我已经等了快一辈子了。

于是他说了下去,“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巴基想也不想就伸出手——他还为伸左手还是右手而犹豫了一下,但史蒂夫的戒指是定制的,完美贴合他的金属手指。“好吧,”几十秒后,巴基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婚戒,“我们是一对了。”

史蒂夫吻住他,“永远都是。”


六个月后。

在巴基的建议下,他现在担任他和新任美国队长的指挥官,唔,或者应该叫联络员?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身份。“就是英雄背后的男人嘛,”巴基哈哈笑着说,“戴着高科技耳机,看着全区域的摄像头影像,偶尔还会跟我说一声‘亲爱的,你的屁股在镜头里超级翘哦。’”

“喂,”山姆抱怨,“我还在线上呢。”

“我不会专门看你的屁股的,巴克。”

“你确定吗?布鲁斯给我做的新制服超级紧的,就像你以前那套。”

“……专心点,巴克。”

“某人不好意思了。”

“我要挂断了,”山姆怒道,“我真的要挂断了!”

突然,耳机里传来一阵碰撞声,打斗,外加惊呼。“巴克?山姆?出什么事了?”无人响应,史蒂夫赶紧调出影像——该死,信号不好,正当他打算重新调试仪器时,背后猛地传来一声巨响。

房顶是完整的,只有家具被扫向一边。史蒂夫拔枪上膛,他做好了迎接一场恶战的准备,但眼前……眼前只有一条人鱼。

机械人鱼。

甚至无比眼熟。

“詹姆斯……?”

不,不是詹姆斯,对方显然不认识自己,而且他现在伸出了金属刺,静电在空气中流窜。该死。

史蒂夫被迫跳出窗口。

“巴基!山姆!我这边有点特殊情况!”他摁住耳麦,语速飞快,“我看到一条和巴基长得一样的人鱼!”

“那又怎么了!”山姆大嚷,“我他妈被一只章鱼缠住了头!”

“什么?!”

“章鱼!蓝色的!”巴基喊道,“我应该开枪吗?!”

“别——别开!巴克,我可能也认识他——”

一串静电干扰声,通讯又断了,史蒂夫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跑去,中途又有点放心不下机械人鱼。突然间他的耳麦又接通了,可响起的居然是弗瑞的声音。

“呃,三位,”弗瑞清了清嗓子,“插播一则消息,响指事件撕裂了时空,一些后续影响现在才暴露出来——总之,你们可能会遇见其他世界的自己。”

漫长的沉默。“什么?”巴基的喊声混杂在噪音里,“我没听懂——哦操,他变样了,他变成史蒂夫了——好了我现在懂了!”

史蒂夫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捉住他们。”

“人鱼会放电——”

“那就戴个绝缘手套捉住他们。”

说完他就挂断了通讯,剩三人在频道里默默无语。史蒂夫回头,自己刚才所在的建筑噼啪作响,一道电光撕裂了天空,人鱼从破开的水泥墙中跳下来,只眨眼功夫就跃进河道游走了。

“我真恨死时间线了。”他喃喃道。

END


Notes:

以下是一些感慨:
在那部电影里,角色并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把一切过错归咎于A4的史蒂夫,跟指责冬兵是杀人凶手一样令人寒心。
可惜,我管不了别人的想法,也管不住他们发泄的笔。我只能把我心目中的stucky写出来,如果这个故事让你感到治愈,那就再好不过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