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梦里,他回到五十年前,尤里卡的廉价旅馆,窗外不停吹来海风和泡沫塑料垃圾的气味。他从床上爬起,脑袋疼得呲牙咧嘴,他突然意识到他没有记忆,想不起自己的身份,想不起自己的年龄,恍惚间他只记得自己叫史蒂夫。

史蒂夫。

然后他醒了,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现实和梦境似乎也没多大区别,唯一的变化就是他的头不疼了。一只手按着他,把他按回柔软的床垫。是个留胡茬的男人,棕色发丝已经垂至肩部,五官端正,而且非常好看。

“嘘,”对方说,“让我看看你。”

史蒂夫僵住不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对方的话,也许是因为他的大脑尚且混沌,也可能是对方的眼睛太过迷人,那半透明的灰蓝色就像涂在教堂玻璃窗上的水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在哪里看过这双眼睛。

男人捏住他的下巴,动作有些粗鲁,他感觉不快,当即拍开对方的手。对方拧眉,却也没说什么,他打量史蒂夫的方式就像顾客在打量橱窗里的全息模特,冷冰冰的,带着审视和评判的意味。

“真的很像,”男人细细盯着他的脸,“是我见过最像的,基本上算是完美了。你的手术一定不便宜。”

“什么?”史蒂夫听不懂他的话。

“你的整容手术。”男人耸肩,“每个人都整容,不是吗?科技和时尚都飙升得和火箭一样快,大街上只剩下好看的脸。据我所知有4%的人愿意整容成美国队长,你算是个随大流的。”

美国队长,一个早已不在人世的超级英雄,和其他英雄一起被时间淘汰了,就像过气偶像一样。史蒂夫只记得这个,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谈起美国队长,他发现男人的表情似乎丰富了许多。

至少他会笑了,歪着嘴,笑得轻佻又哀伤。很快,这两种相互矛盾的表情在他脸上消退,就像被刻意隐藏。史蒂夫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

“我想提问。”他说。

“问吧。”

“这里是哪里,你是谁?”史蒂夫连珠炮一样问道,“我又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悠着点,老兄,”男人哼了声,“这里是芝加哥的假日酒店,你可以叫我巴基,我带你过来是因为你是我的任务——等会儿,”他眯起眼,“你不记得自己是谁?”

史蒂夫点头。

“名字呢?”

“史蒂夫。”

巴基大笑了一声:“别闹了,我看过你的资料,上头写着No.239。你不叫史蒂夫,你怎么可能叫史蒂夫。”

史蒂夫不解地回望他:“那我应该叫什么?”

“我怎么知道。入伍前你应该有别的名字,入伍以后你叫239——我明白了,我知道你失忆的原因了,你为秘密机构工作,他们肯定给你装入了植入物。”

“什么?”

“就像毒品,搞乱你的神经元,这样你服役的十几年就变成了一场大麻造成的幻梦,等你退役以后,你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对女人或者小孩开枪。其实这样也好,你会活得很轻松,省去大把的心理治疗费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像洗脑——”

他突然顿住,耸了耸肩:“算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做过这些吗?”

“谁知道呢。”

行吧。不过这就说得通了,他确实记得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记得怎么联网,怎么用信用芯片买东西。他曾经是个士兵吗?他看着自己的手,掌纹粗糙,骨节分明。他曾经握过什么,就在虎口处,拇指与食指中间,皮革的触感以及金属的气味。枪?似乎不是。也许是一条带子,一条皮带,连接着某个沉甸甸的重物,另一头绑在他的胳膊上。

有这样的武器吗?

他陷入思索,巴基似乎觉察到他的不安,转而问他饿不饿。“吃点东西你能感觉好一点。”他给史蒂夫弄了三明治,还有一小杯加热过后的白兰地。他喝了,但酒精没什么效果。后来巴基打算出门,临走前警告他老实待在屋里。

“你知道逃走会有什么下场。”他边说边比了个威胁的手势。

史蒂夫回以沉默。

他没想逃,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能逃往何处。直觉让他觉得巴基不是坏人,所以,随便吧。还有任务。巴基在他吃饭的时候和他解释过相关的事。巴基自己是个雇佣兵,说有个神秘的有钱人给了他一笔巨款,让他去寻找No.239。这不是他接过最离奇的任务,但过程仍旧曲折。“资料显示你已经退役了,”他说,“然而我又找不到你去了何处,后来我在一间医院的精神治疗科找到你,你在那儿住了有段时间了,还被人监视着。”

说完这些他就走了。真奇怪,谁会监视史蒂夫,谁又会特意雇人寻找史蒂夫呢?对于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来说答案就是一团混沌。更令他困惑的还是巴基,作为一个雇佣兵,他对任务对象的态度有些暧昧得不正常,一开始的打量,还有后来的聊天,也许他对每个目标都这样?史蒂夫搞不明白。

他打算先跟着巴基,等大部分疑问得到解答了,再找机会脱身。

巴基离开的时候,他沿着房间转到厌烦为止,没找到窃听器,这算是个好消息。屋子看起来是月租的那种,很久没收拾了。窗边放着一台拟感设备,酒店通用型。史蒂夫有个模糊的印象,他记得很久以前酒店唯一提供的娱乐设备还只有电视。他在拟感设备前驻足,桌上扔着几张芯片,外包装上的人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美国队长与复仇者联盟》

《全面解析美国队长·二战卷》

《我和美国队长》

也许是巴基租的,也许巴基是个狂热的美国队长爱好者。他拿起一张芯片,摩挲接口冷冰冰的半导体材料。他想起拟感刚开始流行的时候,很多人就是这么度日的。“只需一张芯片就能体验别人的一生”,这句广告词还历历在目。许多电影和电视剧也做成这种形式,观众不但可以和剧情互动,还能亲自变成特工、间谍,或者肥皂剧的男女主角。他见过有人花上整整一天沉浸在里面,简直就像灵魂飘离肉体,留在外头的躯壳淌着口水,目光呆滞,仿佛是个死人。

他放回芯片,心想也不知道美国队长本人有没有同意厂家生产这些。可能没有,但谁会在意一个死人的想法。有些人崇拜他,但更多的人巴不得变成他,或者和他上床,这些东西打着历史研究的名号但总归是为了满足窥视癖而存在的,不然大家为什么不去图书馆看影像资料?

这时身后的门打开了,巴基站在那里,黑色夹克下面裹着类似防弹衣的东西,手里拿着没有商标的购物袋。“换洗衣物,”他把袋子递过来,史蒂夫伸手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左腕,触感不太对头,很硬,像是金属。

“义肢?”史蒂夫问。

巴基没说话,直接把袖子拉了上去。确实是金属义肢,光滑,坚韧,泛着银灰色的冷光。他好像不想解释他是怎么失去那条左臂的,史蒂夫也就没问,转身去浴室冲澡顺带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巴基坐在拟感设备面前,牛仔裤被后腰的硬物撑起四四方方的一块,看样子是把手枪。

“如果你想找点事做我可以让给你。”

史蒂夫回答不用。

“行吧,”巴基咕哝,“随便你干什么,别出去就行。”

然后他开始鼓捣自己的脖颈,拔下一个防尘塞,再把电极接入脑袋后面的插槽。他看的是《我和美国队长》,等运行指示灯变成平稳的绿色,巴基的一部分灵魂也就飘离了现场。史蒂夫盯着他腰上的枪,心想现在他可以把它抢过来,用此威胁巴基然后逃走。巴基就这样暴露自己的后背,似乎完全不怕他这么干,也许是对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也许这就是一个测试史蒂夫的陷阱?

他呼出一口气,站在原地没动。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漫长而且无趣。史蒂夫在房间里踱步,把柜子一个个打开又关上。他找到巴基的行李,空荡荡的武器袋,无数个写着不同名字的证件。没有任何帮助。他坐回床沿,又翻了一会儿杂志。有条消息说AI管理局弄丢了一个人工智能,这让他觉得很好笑。

后来他花了更长的世界打量巴基,他发现巴基没有流口水,也没有对着不存在的幻境勃起,他只是……哀伤,非常哀伤。史蒂夫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的身子直挺挺地绷着,开始微微颤抖,几分钟后,一滴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

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铃声响了一遍瞬间停住,全息屏没有映出任何人影,但巴基立刻站了起来,摘掉拟感设备的同时飞快地抹了把脸。“该走了,”他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像是鼻腔被堵住了,“楼下有车在等。”

“谁的车?”

“雇主。”

接着他就被巴基推出房间,一直来到地下停车场。“快点,”他一路都在催促,“别磨蹭了,239。”

史蒂夫蹙眉:“你还是换个叫法吧。”

巴基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下什么艰难的决定。“算了,随你,”他说,“他妈的给我快点,史蒂夫。”

[Chapter 2]

悬浮的黑色轿车缓慢下降,史蒂夫透过玻璃窗往外望去,外头已经是早晨了,灰蒙蒙的雨雾中隐约可见建筑的剪影。巴基又连进拟感装置里——没错,现在就连车上也装了一个,而史蒂夫只能傻乎乎地捧着平板消磨时间。

座椅开始颠簸,降落带起的气流就像摩西分海那样破开雨幕。巴基拔出电极,表情一如既往的忧郁。史蒂夫卡在一个八字字谜上,“谁在2012年拯救了纽约?”他自言自语。

“复仇者们。”巴基翻了个白眼,“你该补补历史了。”

他们走下停机坪,车辆在背后逐渐升空,汇入如银河般翻卷的车流里。面前的建筑仿佛钢筋和骨架堆叠的森林,蜂巢状的楼房顶部蓄着积水,踩上去哗哗地响。巴基在前头带路,进到内层,阴森的走廊喷着水泥色的油漆,两个姿态窈窕的女郎从他们身上穿过——都是全息投影——其中一个向史蒂夫抛了个媚眼。

“这是哪里?”史蒂夫问。

“造船厂,”巴基回答,他沉重的皮靴碰撞着金属地面,发出的声音好似枪声一样,“黑帮的地盘。”

史蒂夫回头,横七竖八的工业废料后头站着两个人影,盯着他们有段时间了。

“他们会挑事吗?”

巴基的手落在腰间:“有我在就不会。”

无事发生,他们一直下到最底层,找到一家狭小的古董店。门口的牌子写着暂停营业,但巴基看也不看就推门进去。里头泛着潮湿的气味,光线昏暗,陈旧的墙纸上弥漫着星星点点的污迹。“有人在吗?”巴基轻唤,“亨利?”

没有回音。史蒂夫猜测这个亨利不是巴基的雇主,只是一个中间人。他们沿着屋子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巴基眯起眼睛盯着四周,视线下移,史蒂夫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地面上有刮蹭的痕迹。

“暗门?”他问。

说对了,痕迹一直通向墙角,仔细看的话,苍白剥落的墙纸中间隐约露出一条窄缝。巴基将手放在墙上摸索,史蒂夫则瞪着地面,眉头渐渐拧起,他碰了碰巴基的肩膀,

“干什么?”对方不耐烦地说。

“血,”史蒂夫言简意赅,“里头渗出来的。”

巴基的瞳孔骤然收缩,接着,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咒骂。


亨利死了。

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贯穿了他的大脑,里头渗出鲜血和脑浆。他的女佣机器人被拆成三块,断裂的脖颈噼里啪啦冒着电火花。暗室如同狂风过境,所有的东西都被翻了一遍,连灯罩都碎了。一块黑布盖着桌上的控制台,巴基上前揭开,玻璃碎屑和飞溅的墙皮一起被抖落在地,控制台还是好的,但同样有被查看的迹象。

“我希望是亨利自己惹得乱子,”巴基喃喃道,“拜托是他自己惹得乱子。”

史蒂夫看他仔细检查了四周——也许是在检查有没有窃听器,然后往控制台里面塞了一张芯片。伴随着机器运转的嗡嗡声,桌子背后升起来一个半透明的投影屏。画面扩展,黑屏,白光,化作整齐排列的图标,“他们破解了密码,”巴基在半空中划了几下手,屏幕飞速滚动着,“操,和这次任务相关的文件都消失了。”

“所以是冲你来的?”史蒂夫好整以暇地问。他也不想这样的,可他总觉得这些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你还能联系到雇主吗?”

“他一贯只通过亨利和我联系,”巴基干巴巴地说,“我没见过他本人,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说着,他用眼神剜向史蒂夫:“说不定是那些监视你的人干的好事。”

史蒂夫毫不客气地迎上他的目光,两人大眼瞪小眼,直到某一刻巴基发了两句牢骚,又把注意力放回投影屏上。

“也许这帮王八蛋没有找到全部,”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亨利的控制台识别了我的芯片,这似乎激活了什么开关……在哪呢……”

“柜子上,”史蒂夫不假思索地指向旁边,“你看。”

有个不怎么明显的红色LED闪了几下。

“那就对了,”巴基欣喜道,“谢了,甜心。”

这个顺口冒出来的称呼吓住了史蒂夫,也吓住了巴基。史蒂夫觉得脸上发烧,而巴基盯着他的脸走了一会儿神,脸上带着奇妙的困惑,接着才匆匆道了声对不起,逃难似的奔向了柜子。

好在新发现很快冲淡了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巴基捧出一个金属盒,盒盖自动打开了,里面只有一张拟感芯片,外加一张身份卡,上头的名字写着“史蒂夫·罗杰斯”。

“见鬼了。”巴基喃喃道,将芯片翻来覆去的看,史蒂夫也凑上去,他发现上头印着自己的照片;目光平静,身着淡蓝色病号服,金色的短发蓬松地翘着,看样子是近期才照的。

问题是——是谁?什么时候?为什么他毫无印象?

“这不是正规的身份卡,是伪造的,”巴基低声道,不知为何,他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做工还不错,能骗过大部分的识别装置。应该是雇主委托给亨利,打算今天交给你的,我大体能猜到他为什么要做这个。”

“为什么?”

“为了你的安全着想,白痴,”巴基说,“不管那家伙是谁,显然他挺关心你的。你真的没有头绪吗?”

史蒂夫摇摇头。

巴基一边嘀咕一边走开了,听他的意思,他似乎是在抱怨“史蒂夫·罗杰斯”这个名字。史蒂夫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美国队长就叫这个。难怪了,巴基肯定不会允许旁人与偶像重名,这下他肯定更加看自己不顺眼了。

史蒂夫烦闷地拧起眉,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失落。


他们找到一家提供双人拟感的旅馆,电极插进后颈时发出一声金属摩擦声,史蒂夫感觉汗毛直竖。他从来没接过拟感,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巴基看起来就平静多了,他调出界面,懒洋洋地调试着两人的神经参数。

“但愿里头不是什么黑客程序,突然让我们脑浆迸裂之类的。”说着,他捏起从亨利那里拿来的芯片,慢慢推进插槽里。听完他的话史蒂夫更加不安了,只是强压着没表现出来。

“别忘了深呼吸,”巴基望向他,“刚开始可能不太舒服。”

他真体贴,史蒂夫想。有时候巴基的态度会突然转变,就像现在这样,他会用柔和的声调和史蒂夫说话,仿佛史蒂夫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对象。但这维持不了多久,一两分钟后巴基就会幡然醒悟,换回冷冰冰的疏离,盯着史蒂夫好像盯着一个杀人凶手。这可真奇怪。

拟感设备开始运转,史蒂夫闭上眼,感觉来得很慢,就像在坐过山车,一开始要经过缓慢的爬升,你会感觉自己升得越来越高,胸口一点点收紧,接着,突然——

什么东西直直撞进他的颅骨深处。

先是画面,一堆支离破碎的画面:街头狂奔,周围的景物急速倒退,明黄色的出租车直直撞上脸部——海水涌入鼻孔,天空仿佛在燃烧——冰雪,飞速下坠——高速旋转的时代广场,光怪陆离的广告牌如怪物一般围着他,灯光拖曳出不可思议的虹彩——

他突然踩到了地面。

眩晕停止了,世界变得寂静。他看到夜空繁星点点,深蓝如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味——战火的味道。但是没有炮声,只有虫鸣,脚底的杂草挂着露珠,一声呻吟从侧边传来,巴基也到了。

“这是哪儿?”他问。

史蒂夫表示不知道。

世界突然静止了,风不再吹拂,树叶停在半空。是巴基按了暂停,他眼前应该悬浮着史蒂夫看不到的操作界面。“意大利?”身边的人突然发出轻呼,“还是他妈的一九四三年,开什么玩笑。”

时间又开始流动,前方传来嘈杂的声音,村庄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影,也许正在开庆功宴。他们沿着破碎的石子路往前走,巴基的表情愈发诡异,他看上去糟透了,视线犹疑,魂不守舍。史蒂夫停下来,担忧地扶住他的肩:“你还好吗?”

巴基傻傻地回望他,“我没事,”他语调恍惚,和内容一点都不相配,“我要去确认清楚,”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去确认清楚……”

他几乎忘了该怎么走路,全靠史蒂夫搀着他,那虚弱的模样让史蒂夫联想起毒瘾发作的流浪汉。答案就在前面了,空气里飘着烈酒的气味,一位矮胖的妇女端着面包挤进人群,周围全是欢声笑语。士兵们挥舞着手臂,用嘹亮的嗓音唱着什么不成调的曲子,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一个配色鲜艳的盾牌放在墙角,它的主人被人勾着脖子拽走了,巴基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个人,视线中的贪婪与急迫几乎能化作腾空的烈焰。

史蒂夫屏住呼吸,天啊,是美国队长。美国队长和一个棕色头发的男人在一起,躲到了谷仓后面。他们头挨着头悄悄说话,一股暧昧的气息弥漫开来。男人是背对他们的,看不清面孔,但美国队长显然和历史记载的不一样,更年轻,更活泼——等等,他们靠得太近了,他们在接吻,天啊,美国队长爱上了一个男人?

更让史蒂夫吃惊的是,巴基冲了过去,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一样横插进两人中间。那两人立刻停下了,像机器一样呆呆地站着。好吧,原来这是一出观摩剧,不是观众能亲自参与的那种。考虑到观众体验,编程者当然会设置各种各样的事件参数,因为有人干扰,那两人暂停了一切活动,原地等待下一个命令的到来。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巴基嘶声道。史蒂夫目瞪口呆,他看到棕发男人的正脸了,还有他的军衔,是詹姆斯·巴恩斯中士,是巴基,巴基,他们重名,他们长得一样,只是真人巴基更年长些,头发更长些。巧合吗?整容的结果吗?巴基对美国队长的狂热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我和巴基从庆功宴上出来,”美国队长用平板的声调说,“我们在这里幽会。”

“这不可能!”巴基歇斯底里地吼道。史蒂夫怀疑他要对虚拟人物动手了,忙拉住他,生拉硬拽把他拖向后边。“这不可能发生,这不可能!”巴基仿佛神经错乱一样喋喋不休,史蒂夫忙稳住他的身子,心想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说什么呢?眼前所见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最后他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巴基,这只是影片,是拟感而已,”他想巴基的愤怒也许是因为看到了美国队长的性向,“剧本是人写的,我想写它的人只是在胡编乱造。”

“不,不。”巴基虚弱地摇着头,“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这不是胡编乱造……这是对的,”巴基不知所措地喃喃着,“对的,正确的,场景,时间,地点,完全一样,完美复刻——这没道理,那些历史学家,那些编剧,制片人,程序员——没人知道,不可能有人知道——”

他甩开史蒂夫飞奔过去,史蒂夫根本顾不上拉他,他扑向美国队长,直接把人狠狠抵在墙上。“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咆哮,而美国队长低着头,眼神平静,近乎悲悯,他回答:“我爱他。”

巴基像被一道雷劈中,短暂的沉默,僵直,颤抖,“你再说一次,你——”

“我爱他。”

“谁让你这么说的?谁他妈制作了这张芯片?!”

程序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美国队长迟疑少许,“可我爱他。”

巴基松开手,跪下来,啜泣着,像个走投无路的人一样崩溃了。声音和画面一同从他们消退,眼前是酒店的墙壁,漆成了白色和黄色。巴基蜷缩在他身边,他好像一直靠什么东西支撑着,但那东西现在突然垮了,坍塌了,灰飞烟灭。

“没有人知道,”他一再重复,“没有人知道。”

[Chapter 3]

巴基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带着满身的酒气,走路晃晃悠悠,嘴唇却绯红潮湿得像被什么人咬过。应该是他自己咬的,史蒂夫想,他希望巴基没有去夜总会酒后乱性。巴基看上去像是失恋了,失恋的人经常会干蠢事。史蒂夫想做点什么可总是碰钉子,从断开拟感开始他大概问了一百次“巴基你还好吗”,巴基一次都没理过他。

但是现在,巴基居然在冲他甜蜜地微笑。

史蒂夫有点懵,眼睁睁地看着巴基蹬掉靴子,走过来,袜子踩在地上发出如同树叶落地一般的轻响。“巴基,”史蒂夫努力换上最柔和的声音,他在后退,而巴基一再逼近,“巴基,你真的没事吗?”

“我好极了。”

“……可你不想谈谈——”

“不谈。”

话音刚落巴基就把手搭在了史蒂夫肩上,再一使劲,史蒂夫被迫跌向床垫。“我带了好东西回来。”巴基咧开嘴笑,舌尖暧昧地划过牙齿。他摊开金属的那只手,把所谓好东西展示给史蒂夫看——两粒半透明的晶状体,他把其中一粒放入史蒂夫的掌心。

史蒂夫还在犹豫。

“我不会害你,”巴基对他说,“我只是需要有人陪我放松一下。”

他的话语就像有魔力似的,一而再、再而三让史蒂夫放松警惕。他们互相望着,巴基的眼神近乎无助,这视线就像绳索似的缠住史蒂夫的心脏,让他瞬间就忘了今夕何夕,忘了时间、现实、一切,他脑子里只剩下巴基双眼的颜色,它们沿着脊椎席卷了他的神经网络。

恍惚间,药片顺着手指一滑,进了口腔。

巴基也把药吞进嘴里,坐在他身侧,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捋着头发。药片在口腔中变软了,像水蛭一样顺着喉咙爬下去。史蒂夫闭上眼睛,他的大脑正在爆发一场风暴,很多东西被卷下去,他的彷徨、痛苦,就像掉进了垃圾粉碎机——更多的东西卷上来,愉悦,疯狂的愉悦。他看到一些画面一闪而过:母亲的笑,食物的香气,还有爱情,埋在泛黄的旧照片里沉疴一般的爱情。

“巴基……”他发出叹息一般的声音,他想笑,根本忍不住,眼前的巴基好像换了一个身份,换成一个模糊的幻象。他伸手摸对方的下巴,巴基回以笑容,脸上的开心夸张得过分。接着他一个翻身坐到史蒂夫的腿上,鼻息吹拂着史蒂夫的脸,他的瞳孔放得极大,像望不到底的深井。

他们接吻了。

史蒂夫几乎是一瞬间就硬得发疼,裤裆撑得像要爆裂一样。药劲在它的血液中流窜,击打他的神经,冲向他的前列腺。他与巴基撕扯,混乱的亲吻犹如搏斗一般。鼻梁相撞,巴基的胡茬摩挲他的下颚,他听到皮带扣叮当作响的声音,巴基在脱衣服,同时他也把颤抖的手伸向自己的衬衫。天啊,他的阴茎硬得像烙铁,面前的巴基出现了重影,和好几个不知所谓的幻象重叠了,史蒂夫的喉咙溢出低吼,他想上他,他只想上他——

巴基按压他的胸膛,仿佛要把他的肺挤出身体。他在他面前扩张自己,用了一整瓶润滑剂,两根金属手指把小洞彻底撑开,粉红色的内壁都一览无遗。史蒂夫直勾勾地盯了几秒,粗暴地扯走他的手换成自己的阴茎。里头又紧又热,湿得厉害。润滑剂,体液,顶入,更深的顶入——巴基舒服得尖叫,匍匐在他身上痉挛抽搐,“史蒂夫……史蒂夫……”他脆弱的呼喊听上去都拔高了音调,变成一波接着一波的电流直击史蒂夫的头皮。太混乱了,也太迷醉了,快感横冲直撞,巴基的棕发在眼前狂乱地舞动,被汗水浸透,就像漩涡中的海草。

气喘吁吁,浊液四溅,在药效下去之前他们不记得干了多少回。史蒂夫眼前发白,白光里又冒出星星,快感在脑海里跳舞,一股令人飘飘欲仙的松弛化作潮水淌过全身。他环着巴基的腰,与他依偎在被汗水和精液浸湿的床垫上。他抚摸巴基软下去的性器,抚摸他的小腹,大腿,巴基发出小狗似的哼吟声,在他身上扭动,磨蹭,四肢缠得更紧。

亲吻又覆上来,只是变得黏腻,变得慵懒。“巴基……”他如鲠在喉,“我想你,”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但他就是说了,“我好想你。”

“……我也是,”他身边的人哑声回应,“你离开了,你这固执的混蛋,你彻底离开了。史蒂夫,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他的话听上去就像哀求,“但那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史蒂夫摇摇头,表示他听不懂,也不想听了。他再度闭上眼,有生之年第一次有了安心的感觉,就像回到家乡,就像重新做回他自己。巴基吻他的额头,一缕发丝摇摇晃晃地垂下来,尖端撩着他的嘴唇,他眯着眼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巴基轻声发笑。

“困了?”对方问。

“嗯。”史蒂夫迷迷糊糊地点头。

“睡吧,亲爱的,”更多的抚摸,还有亲吻,“睡吧。”


“你知道吗,”巴基说,“美国队长是自杀的。”

他们沿街行走,道旁是购物中心,酒吧,还有夜总会。人造的夜空悬于头顶,高楼上的霓虹灯闪烁着万花筒般的图案,一会儿是高脚杯,一会儿又是衔着骰子的女人的红唇。巴基领路,带着他跳上一辆出租车,史蒂夫一直在等他说完后半段话,可巴基迟迟不语。车辆已经升到半空了,巴基侧头望着层层叠叠的钢铁丛林,玻璃舷窗映出他的倒影,他眼神冰冷,从中流淌的忧郁让史蒂夫联想起哈德逊河的波涛。

“历史学家杜撰了很多种死法,把它们写进传记里,又做成拟感影片。我看过其中不少,准确一点说,我几乎全看了。”

他顿住,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没有一个是真的。”

史蒂夫没有说话。

“我大概能理解他们的想法,自杀太懦弱了,太可悲了,不能作为一个英雄的结局。他们宁愿写他战死,或者在年老无力之时,为了救一个孩童被街头混混殴打致死,也不愿让他自杀。”

“但他们可能忽略了一个事实,血清让他活得很久,非常久,可怕的青春如跗骨之俎从未消退……这绝非幸运,这是诅咒。”

他叹息。

“大约五十年前,他最后一个朋友死了,九十三岁的山姆·威尔逊。葬礼过后,他就走了。”

“……去了哪里?”史蒂夫低声询问。

“尤里卡,一座海边老城。他选择那里只是因为据它几百海里的地方有座海上监狱——这不重要。他在那儿待了一段时间,一两年,某天他突然想通了,下定决心了。他走进海里,把衣服和随身物品留在岸上。有三个人亲眼所见,也向我诉说了这些,他们发现他很久没有浮上来时已经太晚了——总之,这就是全部,这就是结束了。”

他停住了,脸孔扭曲着,吸气,呼气,仅仅是撑住不让自己倒下就费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他闭上眼睛,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史蒂夫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都是徒劳。没人能拯救一个心死的人,对的,现在的巴基就给他这种感觉。他甚至有了一个疯狂的猜测,巴基的心跟随美国队长一起死了,因为他没有整容也不是什么狂热粉,他就是那个巴基·巴恩斯——

车身猛地颤抖起来。

他看到巴基飞离了座椅,是真的在飞,全靠安全带拽着他。不到半秒史蒂夫自己也飞了起来,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下坠!整辆车都在下坠!

他目瞪口呆地瞥向仪表盘,没有一盏灯亮着,车子的动力引擎不知道为什么失灵了,他们即将翻着跟头坠毁在地面——巴基破口大骂,从身子底下抽出枪,然后一脚踢飞了史蒂夫慌张拿出来的降落伞。“抓牢我!”他大吼,史蒂夫抓住他那只金属左手,巨响,车门被踹离视野,他们两个相互纠缠着同时坠入虚空,天旋地转,史蒂夫看到一排光点围着他们飞舞,是无人机,蜜蜂一样嗡嗡振翅的武装无人机。

这一切真是疯狂透顶。

巴基背上有个小型喷气背包,他正在用平生最高速的旋转爬升和俯冲来折磨史蒂夫的内脏。子弹呼啸不断,史蒂夫感觉胃液都要从嘴里飞出来,如果他是个普通人他恐怕早就吓晕过去,但他的身体竟然飞速适应了眩晕感,甚至有时间看向周围——八台敌机,他们被包围了,巴基无暇还击因为史蒂夫正像一个麻袋一样为他增加无用的拖累——

“给我枪!”他朝巴基大喊。

巴基瞪他一眼,眼神似乎再说“蠢蛋”。史蒂夫压下心中怒气,又一次俯冲之后再度开口:“给我枪!”

“你他妈给我闭嘴!”

“不!”史蒂夫在这方面他异常顽固,谁也别想说服他放弃:“给我枪!现在!”

巴基斜瞥他一眼,骂骂咧咧地屈服了。他把枪往下扔,故意扔了一个非常别扭的角度,但史蒂夫稳稳接在手里,立刻上膛还击,一发超高射速的冲击弹正中一架无人机,爆炸产生的高压冲击波掀飞了三分之一的机体,紧接着是第二枪,第三枪,金色的电火花升起,爆开,又落下。

重复八次,世界安静了,巴基带着他降落在几条钢梁中间,气喘吁吁,被先前的极速飞行耗光了大半体力。“我忘了你受过训练,”他干巴巴地对史蒂夫说,“谢了。”

史蒂夫哼了声,把枪还给他。他想起今天一早,药劲消退以后他们发现彼此赤裸着纠缠在一张床上,史蒂夫尴尬得要死,他只记得他们做了但不记得细节,而巴基时刻保持阴郁暴躁就像是要吃人。车上那段话是整天里巴基头一回搭理他,刚才算是第二回,想到这里他又哼了两声,说:“谢谢你救了我。”

“听上去不怎么诚心。”

“你也别指望我说出更好的。”史蒂夫倔强道。巴基瞪他几秒,然后说,“行吧。”

“然后呢?”史蒂夫问,“到底谁想杀死我们?”

“我猜和杀死亨利的是同一伙。”

“目的呢?”

“不知道,也许是你,也许是那张莫名的芯片。不过我猜他们并不急着要我们的命,无人机上配备的都是电击枪。”

说完,他低头望着他们站立的地面,这应该是某个巨大的直升机起降台,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安全。巴基的喷气背包在滋滋冒着青烟,他们的行李和出租车一起烧毁了,远处传来警笛的声音。

“得走了,”他对史蒂夫说,“先找个地方落脚。”

“有合适的地方吗?”

“大概有,”巴基跳下钢梁,调出一张微型屏幕敲了几个字,“你认识布鲁斯·班纳吗?”他转朝史蒂夫。

“没印象。”

“那你很快就认识了。”

[Chapter 4]

巴基租了一架轻型飞机,越过三分之一个大陆,一路往废土开。他们离大城市越来越远,人造的天空完全消失了,空气刺鼻,那是积年的废气、硝烟和碳化石燃料混杂的味道,即便是空调滤网也不能把这股怪味吸收干净。2092年爆发的战争让西部三个州被夷为平地,滥用的静电武器让这些区域的气候变得变化莫测,雨点从天空中落下来,史蒂夫看到一团闪电球贴地爬行,就像曾经的风滚草。

“他们管这叫荧光行动,”巴基盯着远处的落雷,“名字起得倒很艺术。但我忘了他们在和什么人打,好像什么人都有,一团乱。反正现在的美国也不是以前的美国了,‘新美国’这名字傻透了。”

“我有印象,”史蒂夫眯起眼,“我参加过这场战争。”

“可你他妈不是失忆了?”

“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不是连续的。”

巴基拨动拉杆,让引擎嘶嘶响着下降了少许,“说说看?”他回望过来,眼里是纯粹的好奇。

史蒂夫就开始讲述,他记得他加入了一个秘密机构,深入敌后暗杀统治区的将领。他杀的人是谁,他的队友是谁,他都不记得了,整个任务过程也只剩下颠三倒四的幻梦。

“真是一坨狗屎,”巴基听后嗤之以鼻,“他们给你塞的植入物,就像一个大型加密存储芯片,你可以写入但无法读取关键点,这是一个‘死档’。”

“那为什么我现在可以记忆?”

“因为你退役了,芯片自然进入休眠。但我有个疑问,芯片应该是在入伍以后才植入的,为什么你会连入伍前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史蒂夫耸肩表示不知道。

巴基抿紧嘴唇,“我头一次看见没有记忆还能这么洒脱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我觉得这不是坏事,”史蒂夫歪头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无牵无挂,让我觉得很轻松。”

他们又下降了一些,静电区已经被甩在后头了,地面蔓延着无主的废墟,这些衰败的楼房之中早已没有居民,他们要么死了,要么移居去了别处。巴基开始寻找地方降落,史蒂夫将视线移出窗外,努力在废墟中分辨过去大城市的轮廓。

“你知道吗,”巴基忽然开口,“他们把拉斯维加斯也给搞没了。”

“听说过。”

今晚的巴基似乎格外多话。

“但是大峡谷还在,”巴基哼了哼,“弥漫着该死的核废料和放射性物质。”

“嗯。”

“我也参加过那场战争,”他边说边向后靠了靠,压得座椅发出咯吱一声,“我亲眼看着炸弹落下来,我旁边的新兵蛋子还傻乎乎地问我是不是天亮了,我只好告诉他,‘白痴,那是拉斯维加斯在燃烧。’”

史蒂夫几乎是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话题变沉重了?”巴基叹了口气,“那就不提了。嘿,没准我们还见过呢,毕竟我们都参加过荧光行动。不过也不一定,因为我是不会忘记你这张脸的。”

“我也是。”史蒂夫说,他在想他是不是真的在哪里见过巴基,但他的脑子空空荡荡,“不过我觉得没有。”

巴基哼了声,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他们去了贫民窟外围的旧公寓,见一个叫布鲁斯·班纳的医生。他看起来四十多岁,黑色头发,身体上的一切都还处在巅峰期,可他的眼睛却像是已经一百岁了。史蒂夫悄悄打量他,暗地里比较他和巴基的眼神。他们真像,原先他还不知道怎么给巴基的眼神归类,现在他知道了,那种阴郁和疲惫后面藏着的情绪应该叫做沧桑。

布鲁斯看到了后面的史蒂夫,惊讶地瞪大了眼。

“不是,”巴基却语调坚决,“不是他。”

“好吧,我想也是,”布鲁斯回答,“我收到你的消息了,但我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出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

巴基推门进屋,史蒂夫亦步亦趋地跟着。屋里有股尘土味,两边都是书架——纸质书,如果不是看到了控制台和拟感设备,史蒂夫会怀疑自己无意中走进了历史博物馆。

“喝点咖啡,”布鲁斯把两个杯子放在他们面前,“尤其是你,”他望向巴基,“你有多长时间没好好休息过了?”

“不太长。”巴基咕哝。

他和布鲁斯讲述了最近发生的事,他如何接到委托,如何找到史蒂夫,又如何带着他躲到这里。“我们在被人追杀,还联系不到我的雇主,手头只有这玩意儿,”他把芯片扔在桌上,“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抱歉,巴基,”布鲁斯从镜片后面抬起眼睛,“你知道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贫民窟医生吧?”

“我知道。”

“数据分析从来就不是我的特长。”

“我以为你能找到幻视。”

“旺达死后幻视就把自己格式化了,”布鲁斯说,“只留了一些源代码,我不确定我会用。”

“你们在说什么?”史蒂夫插嘴。

巴基烦闷的摇摇头,布鲁斯也没出声。没人理会他的问话。

“没想到最后剩下的会是我们吧。”几分钟后,巴基说。

“还有索尔。”

“我没见过他,你说他很少来。”

“因为他也没多少熟人在这儿了。”布鲁斯望着远方,眼角皱起深深的纹路。又是沉默,史蒂夫茫然地望着他们俩,觉得眼前坐着两个打哑谜的老头。“拜托了,”他忍不住说,“有人能和我解释一下吗?”

布鲁斯哧地笑了:“这急性子倒是挺像他的。”

巴基也在笑,笑得格外苦涩。有那么一瞬间史蒂夫想说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可他忍了下去。他没资格,有资格的人已经不在了。

“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巴基弯着嘴角对他说,“现在就保持沉默,别插话,行吗?”

史蒂夫翻了个白眼。

“说正事吧,”布鲁斯说,“我也遇到了怪事,昨天就在你和我发完信息不久,有人在我家门口扔了这个,显然是给你的。”

他递给巴基一张芯片,拟感芯片,和他们在亨利的住处找到的如出一辙。巴基的眼睛眯了起来,“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冷冰冰地说,“好像在被人盯着。”

“是啊。对方显然来头不小,他甚至知道你会来这里。”

“而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巴基回答,“真操蛋,我本以为天底下没有人和我做对了,这没有意义啊,当年我得罪的或者得罪过我的人早就死光了。”

“打断一下,”史蒂夫说,那两个人齐齐看向他,“我管不住嘴,随便吧——我是想说,你们不觉得这就像某种寻宝游戏?有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就喜欢玩这种把戏,他给我们线索,指引我们去往某个地方。”

“你是说……”巴基慢慢眨了眨眼,“这是一个测试?”

“有可能,”史蒂夫向后一靠,“既然芯片已经送到面前了,我们为什么不进去看个清楚?我提议由我和巴基进去,班纳医生待在外面,等机器开启以后试试反向追踪,就用你们先前提到那个——什么的源代码。”

巴基看向布鲁斯。

布鲁斯也看向巴基。

他们又同时看过来,表情奇怪极了。史蒂夫一脸莫名,“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布鲁斯咽了咽口水,“只是很久没有人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我不明白。”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按你说的办吧。”布鲁斯垂下眼,抿了一口咖啡。而巴基还在用那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史蒂夫,目光渐渐涣散,就像在透过他看着别处。


拟感装置嗡嗡运行,电极推入后颈,等着未知的影像像从天而降的巨石一样砸向自己。世界变得一团漆黑,软绵绵的颈枕浸着他的汗,他听见呼吸声,自己的呼吸,还有巴基的呼吸。他们挨得很近,他右手的小拇指几乎贴到巴基的金属左手。他控制不住,故意去碰巴基一下,又碰一下。

巴基在座位上扭动,嘟嘟囔囔地骂了句脏话。

机器亮起绿灯,感觉来了,过山车开始俯冲,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眼前爆炸。

死寂。

他踩到地面,一间陌生公寓,门厅里空空荡荡,什么地方却传来音乐声。“我老婆把我赶出来了,”有个沙哑的男声说,“现在我找不到地方过夜。”

他循着声音走去,光线昏暗,空气里似有血腥味。音乐声越来越响,好像是很久以前的老唱片。子弹袭来,他本能一缩,一个人影从窗口追出去——美国队长?他紧随其后,踏出窗户的一瞬间天旋地转,他从夜晚掉到了白天,脚底踩着高架桥的灰色水泥,阴沉的天空衬着闹市区的高楼,子弹又贴着耳边呼啸而过。

什么鬼。

枪战,一群人的枪战,死人直接倒在脚边,惊恐的民众抱头乱窜。一个戴面罩的杀手从天而降,直接踩塌了一辆黑色轿车,他走路的姿势让史蒂夫联想起机械,对,军方出厂的那些战斗机械。杀手端着步枪瞄准,美国队长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被杀手密密麻麻的弹雨包围。史蒂夫的拳头开始抽搐,有什么东西绞紧他的胃。他脊背发凉,等他意识过来时他已经朝着杀手飞奔过去。

一道巨力将他扯开。

“你发什么疯?”巴基对他吼,“前边正打作一团,难不成你还想去劝架?”

史蒂夫愣了愣,他为什么想过去来着?

巴基把他拖到一辆车后,和美国队长保持着十米多的距离。“抱歉,我有点懵,”史蒂夫嘀咕,“可你也没必要大吼大叫,这是拟感,又不是真的子弹。”

“我知道,”巴基没好气道,“我这是本能反应。”

美国队长仍在和杀手缠斗,巴基盯着他们,视线五味杂陈。接着,杀手的面罩掉了,一张熟悉的脸露出来。

“巴基?”史蒂夫和美国队长同时开口。他想站起来,身边人又把他拽了回去。

“跟你没关系。”真正的巴基说。

于是他们沉默地看着,杀手举起枪,而美国队长傻站在那里。巴基在他旁边吸了口气,身体轻微颤抖。史蒂夫看看他又看看场上,喉结滚动,几次欲言又止。

没等多久,美国队长被押上车带走了。

“我不明白这段拟感有什么意义,”巴基冷冷开口,仿佛一肚子愤怒无处发泄,“如果我喜欢看这些,我为什么不去翻我自己的脑子。”

说着,他重重捶了车头一下,怦然闷响,“妈的,我们就是在浪费时间。”

“你不想弄清楚是谁做了它吗?”

“想,但这玩意儿让我心烦,”巴基没好气道,他眼睛发红,不知道是不是生气的缘故,“我想出去了。”

史蒂夫叫住他。

“其实你就是那个巴基·巴恩斯吧?”

巴基停住,回头。“你发现了?”他的表情相当讥讽,“看来你不傻。所以呢,要签名吗?”

史蒂夫摇头,他觉得他不应该再刺激巴基了,“我很抱歉,”他开口,然后又为词穷而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这一切太诡异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真的很抱歉,为了很多事情。”

巴基的脸孔扭曲起来,史蒂夫走近他,手足无措,最后他把自己的手缓缓搭在巴基的背上,摩挲一下,摩挲两下。巴基没什么反应,史蒂夫稍加了点力,把他拽到一个拥抱里。这时候巴基动了,他在史蒂夫脖颈处深深地吸了下鼻子。

史蒂夫继续拥抱他,右手温柔地摸他的头发。一开始巴基眯着眼享受这个,后来他慢慢抬起头来,就像是大梦初醒,表情变得困惑。接着,一幅画面就像高速列车一样撞进了史蒂夫的脑子,巴基的脸和刚才那个杀手重叠了,也是一样的惊讶、茫然还有困惑。他无力思考,疼痛开始在他的胸腔里扩张,伴随着剧烈的眩晕。他松开巴基,慢慢后退。

“我、我有点头晕。”

他软倒在巴基跟前,失去意识,一侧鼻孔开始流鼻血。

[Chapter 5]

史蒂夫是在快感中苏醒的。

是巴基,巴基正在过分热情地亲吻他的腿间,而且没穿上衣,一只手放在自己松松垮垮的裤子里。史蒂夫看到巴基的裤裆明显隆起一块,天啊,巴基在一面给他做口活一面自慰,上帝基督玛利亚,这是什么疯狂的早晨?

史蒂夫懵了,大脑拒绝思考。他早就硬了,裤子上留下被前液浸湿的水痕。巴基隔着内裤亲吻他,右手伸向他的囊袋,轻轻握住,感受它一次又一次地抽搐缩紧。史蒂夫大声呻吟起来,骂出一句脏话。“巴基!巴基——”他想制止,但巴基完全不理会,他干脆一把拽掉史蒂夫的内裤,低头下去给了他一个美妙的深喉。

史蒂夫支撑不住,再度跌回了枕头。

吞入更深,巴基的鼻子埋进他胯间的毛发里,史蒂夫又抽搐一下,这可能弄痛了他,于是他退出来,改用嘴唇膜拜史蒂夫的阴茎。淫靡的水声,湿热的舌头,史蒂夫发出丢脸的呻吟,这时候再呢喃“别这样”已经显得力不从心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控制住不要扯巴基的头发,也不要用力操对方的嘴。

巴基仰起脸来,给了他一个傻乎乎的微笑。

史蒂夫呼吸困难了,他发现巴基有点开心得不正常,他可能又吃了上次那种半透明的小药片。好吧,这就说得通了,但是对现状没有半点帮助。对方粉色的嘴唇又覆到他的柱身上,甜蜜地小口吮吸,史蒂夫喊出一个F开头的词,他脑子里只剩这个了。接着巴基的唇舌移到他顶端的小孔处,研磨,扭动,仿佛要钻进去似的。这几乎要了史蒂夫的命,让他缺氧,眼前噼里啪啦炸着烟花,他努力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只剩下一个荡气回肠的:“操——”

接着他爆发了,像高压水枪一样喷射。

而巴基咯咯笑着,史蒂夫的高潮刚结束,他就低头下去淫荡地舔去了浊白的精液。他的舌头滑过史蒂夫的胸,拖着水痕来到腹肌,又拉开两条腿舔舐大腿内侧。他又把手放回自己的裤子里,望着气喘吁吁的史蒂夫继续自慰。这画面足够让史蒂夫硬第二次,他想帮帮巴基,至少做到礼尚往来,但巴基故意躲开他,往侧边一倒,脑袋挨着史蒂夫的肩膀。

“别动,史蒂夫,”他发出蜜糖一样甜腻的声音,“我一个人就好。”

他贴着史蒂夫磨蹭,那迷离的目光好像早已脱离现实,进到什么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的虚幻世界。大概一分钟后他低喘着射出来,又凑上去吻史蒂夫的脖子,脸颊,嘴唇。史蒂夫尽可能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听到他的呼吸一点点平缓下来。唇舌分离,巴基又咧开嘴冲他傻笑。

“你吃了什么?”史蒂夫问。

巴基哼哼着,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晕过去以后发生了什么?”

巴基扭动两下,脑袋埋在史蒂夫的肩窝里面,仍旧不答。

史蒂夫叹气,“好吧,”他说,“无论如何,这个叫醒服务真的很棒。”

这回巴基笑了,眼睛弯起,瞳中似有星星在闪光。几分钟后,他打了个滚,摇摇晃晃下了床。药劲似乎还没退,巴基在哼歌,哼一首及其欢快的歌,内容似乎是在歌颂一个穿星条旗的人。他朝浴室走去,临走前朝史蒂夫挤了挤眼。

随着大门碰地一声响,史蒂夫跌回床铺,困惑地望着天花板。

这一切真是诡异透了。


浴室传来水声,史蒂夫花了五分钟发呆,直到房门再度开启,布鲁斯走了进来。

他吓得赶紧抄起衣物挡住下半身。

布鲁斯瞟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但那眼神就像一个失望的父亲看见自己的孩子乱搞,虽不赞成,却也无可奈何。空气里还弥漫着性爱的味道,浓烈刺鼻,让史蒂夫尴尬得快要变成一个熟透的番茄。他小心翼翼地下床,小心翼翼地躲着布鲁斯穿上裤子,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

“我很抱歉——”

布鲁斯打断了他,“他和你说了吗?”

“什么?”史蒂夫不解地眨眨眼。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两个互相看着,身边还回荡着巴基愉悦的歌声。“他不应该吃那玩意儿,”史蒂夫的话语带上一丝叹息,“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布鲁斯抬起了眉毛,“拦得住的话我早就拦了,他这些年不好过,尤其是在——该死,说出来可真难。尤其是在知道你死了以后。”

“什么意思?”

“他真的没和你说吗?”

史蒂夫茫然地摇头。

布鲁斯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话似乎忽然变得很难。“你在拟感里失去了意识,”看来他打算从头讲起,“我给你做了检查,认为是你的军队植入物发生了排异反应,这东西留着也是个隐患,我和巴基一致认为应该把它取出来。但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我发现你的愈合速度快得有点不正常。”

“呃。”

史蒂夫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

“这吓坏了我和巴基,据我们所知,世界上有同等愈合速度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还在阿斯加德,要么就在手术台旁边和我一起大呼小叫。于是我给你做了体检,全方位的,接着我发现你的血液样本和我一百年前在神盾局看到的一模一样。”

史蒂夫傻了,“什么意思?”他说话都结巴起来,“你说我活了一百年?”

“不,两百,”布鲁斯拧眉,“你是史蒂夫·罗杰斯本人,你是美国队长。”

沉默。

史蒂夫说不出话来,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就像从天而降一道闪电劈在头顶,或者有人开着一吨重的压路机狠狠碾过他的大脑。“我得缓缓,”他艰难地挤出声音,“这太疯狂了……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我和巴基也是这么认为的,”布鲁斯说,“顺带一提,我们没在你的脑子里找到任何军队植入物,更别提把它取出来了。”

“什么都没有?”史蒂夫傻傻地问。

“不,”布鲁斯摇头,“还有更操蛋的事情等在后头。”

什么能比他是美国队长更操蛋?

史蒂夫想不出。

他跟着布鲁斯,亦步亦趋来到研究室。布鲁斯调出很多张飘浮的全息投影给他看,他只能看明白那是一颗人脑,却不认识各个区域的功能。“我扫描了你的脑部,”他指着图片一角,“发现你脑内有另一张芯片,一张记忆切断芯片,它通向你的海马体,切断你的连接神经,你的排异反应其实是它的功劳。它就像个黑洞,根除你曾经的一切,而且是不可逆的,从放进去的那一刻起就别想把它取出来。”

布鲁斯的声音听起来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放进去的,只有国家级别的机构才有类似技术。你猜怎么的,巴基听后还真的去调查了一下,几十年前国家科研中心确实有类似的研究,专门提供给那些受严重精神创伤的人,那些上了战场就下不来的老兵。这需要自愿申请,没错,自愿。”

“那里面有我的申请记录?”史蒂夫急切地追问。

“没有,时间太久,已经无迹可寻,”布鲁斯疲惫地揉了揉眼镜下面的眼睛,“但这就是我所发现的全部了。”

史蒂夫望着全息投影,感到胸口一阵阵紧缩——他失忆是有原因的,而且很可能是自愿的。“这意味着……如果我真的是美国队长,”他轻轻开口,“那么我永远也想不起那时的一切。”

“没错。”

“永远。”

“是的。”

他们都沉默着,一墙之隔的地方,巴基在唱“星条男为了美国奉献一切”。

“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了吧?”布鲁斯望向浴室。

史蒂夫僵硬地绷紧了肩膀。


第二天,他们似乎已经放弃了研究史蒂夫的事。布鲁斯在追踪拟感芯片的来源,巴基站在旁边与讨论各种原理和方法。史蒂夫与他们保持着距离,从药效消退开始,巴基就没再和他说过半句话。

但到了深夜的时候,他听到巴基爬上自己的床,脑袋埋在他颈窝部分。那有一个半指宽的疤痕组织——植入芯片的证据,史蒂夫以前从未多想。现在巴基用脸颊贴着那块粗糙的皮肤,不出多时,他感到湿漉漉的眼泪浸到了领子里。

他翻身过去,小心把巴基揽入怀中。他像只小动物似的蜷缩着,无声啜泣,肩膀一次次颤抖不停。“嘿,醒醒,巴基。”史蒂夫轻声唤他,于是巴基痛苦地醒来,吸了吸鼻子,又埋头下去仿佛假装自己不存在。

然后史蒂夫把他拽起来,和他谈了谈。他说这样不好,又说无论如何都别再干上次那种事了。

巴基故意低着头不和他对视。

他从巴基的口袋里摸走剩下的药,全部冲进了厕所。等他回来巴基突然一跃而起,发狠一样把他按到床上亲他,咬他。史蒂夫无比顺从,由着他折腾。但等他们双方都硬起来以后巴基好像又没了兴致,蜷到一边,静静等着阴茎恢复疲软。

接着到了第二天早上,巴基对他更加疏远,看向他的眼神也冷冰冰的没有温度。早饭过后巴基一头扎进布鲁斯的研究室,史蒂夫不小心听到他们聊天。“我想到一种可能,”巴基语调迫切,“也许这些拟感芯片是寄给史蒂夫看的,这都是他的记忆,也许寄件人——不管他妈的是谁吧——只是想帮助他想起来。”

“可谁会这么做?”布鲁斯说,“更关键的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让史蒂夫重新变回他自己?”

“我不知道,但听起来是件好事。”

布鲁斯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来,他缓缓开口,“巴基,你真的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

巴基仿佛愣住了。

“你觉得现在的史蒂夫怎么样?”布鲁斯又问。

“他傻透了,”巴基气鼓鼓地回答,“又笨又蠢,就像他妈的只有十五岁,就像从某个平行宇宙里掉出来的,父母双全,身体健康,没有参加过战争也没有当过什么见鬼的美国队长,最大的愿望只是读完中学去上艺术学校。”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布鲁斯长叹一口气,“你听过‘老者’的故事吗?”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

“一个印度寓言,”布鲁斯说,“老者想要永生,和魔鬼做了交易。魔鬼骗了他,虽然给了他永生的力量,却没让他免疫痛苦。他只是不会死,得了绝症也不会死,被切除四肢放在蚂蚁窝里也不会死——当然,只是打个比方。老者熬不下去了,老者遇到了神,求神给他解脱。神洒下光辉,老者在光辉里化作烟尘,他曾经驻足的地方长出了野草,起初是一株,后来变成一片,再后来,漫山遍野。”

巴基没再出声。

“我感觉我们都在蚂蚁窝里,你,和我,”布鲁斯说,“而史蒂夫是那株野草。”


又该上路了。

布鲁斯破译出一个地址,巴基决定带上史蒂夫去弄个明白。飞机腾空,向着黎明转向。巴基沉默地望着仪表盘,起先只是漫不经心地坐着,突然他挺起脊背,嘴唇绷紧,史蒂夫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怎么了——”

“降落伞,快!”

话音刚落,世界就倾覆了,紧接着是失重,眩晕。他在光速下坠,飞机一下子变成高空中的玩具模型,紧接着就是地动山摇的恐怖巨响,他们乘坐的飞机爆炸了,响声让他的耳朵只剩下噪音,巴基在他旁边大喊着什么,翻动的口型就像默剧一样滑稽。他伸手,巴基也伸手,降落伞在他们头顶绽开,他们缓缓下坠。

头顶的光线被吞噬了,阴影降下,一架庞大的战斗机划开天际。史蒂夫抬头只看见机翼上的文字缩写:AI管理局。

而在他们脚下,布鲁斯的房屋正在烈焰中燃烧。

[Chapter 6]

6

舱门向下关闭,地板震动,涡轮机发出嘈杂的嗡嗡声。AI警察给史蒂夫扣上手铐,像赶鸭子一样推着他在走廊里前行。飞机升空,颠簸的地面让史蒂夫踉跄一下,险些撞上拐角处的电子猎犬。他被推进审讯室里,手铐锁在桌上,几分钟后,他听到巴基被带到隔壁,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史蒂夫仔细回想,他可从来没有参加过AI相关的犯罪活动。巴基应该也没有,因为当警察逮捕他们时,他和史蒂夫一样摸不着头脑。

等了大约十五分钟,还是无人进屋,走廊上倒是不停传来脚步声。史蒂夫开始有点紧张了,攥着自己的手铐,金属链在长条桌上蹭来蹭去。整个审讯室的构造倒是平平常常,毫无特色,某个地方藏着摄像头,脚底应该也有电击装置。他感到地板在震动,飞机不知道在往哪里飞,头顶的仪表盘显示高速飞行下空气含氧量只有63%。

难怪他觉得呼吸困难了。

又等了几分钟,两个穿制服的警员推门进来,一个又矮又胖,一个长着刀锋似的瘦削下巴。“史蒂夫·罗杰斯,”矮胖的那个手里拿着他的身份卡,伪造的那张,“34岁,无业,是吗?”

其实已经两百岁了,史蒂夫心想。

“问你的问题最好老实回答,这事关国家安全,”矮胖男又说,“听过71007吗?”

“什么?”

史蒂夫一脸茫然。

“71007,逃走的人工智能,”尖下巴砰地拍向桌面,“别装蒜了,我们一直在寻找它的踪迹,每次它露出马脚的地方,你和你的同伴都会出现在那里。”

“我不知道,”史蒂夫实话实说,“我从没听过什么人工智能。”

尖下巴开始瞪他,好像恨他入骨,而矮胖男转了转眯缝着的小眼睛,换上了稍微友好一点的口气,问他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哦,好警察坏警察的把戏,估计已经流行几百年了。

史蒂夫开始撒谎,他说他和巴基都是雇佣兵,从中介人亨利那里接委托,但是亨利死了,他们无处可去,决定去找老朋友布鲁斯碰碰运气。假话总是要掺着真话才能使人信服,但那两人到底信没信,史蒂夫就不知道了。他们还问了一堆别的,比如知不知道布鲁斯去了哪里(太好了,看来布鲁斯没被抓住),还问他对人工智能有多少了解。史蒂夫眨巴着眼睛,说他知道的人工智能只负责当司机或者个人助理。

那两人狐疑地看着他,又互相交头接耳了一阵,走了。大门关上,理论上已经完全隔音,但史蒂夫发现自己只要集中注意力,完全可以听清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对巴基的审讯似乎也已结束,四个人在外面碰头。“我们不能审那个巴恩斯,”某个陌生的警察说,“我查了他的身份卡,他居然是个A级人员,参加过荧光行动,享有最高级别的安全等级。没有证据,谁都别想动他。”

“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可以,”是尖下巴的声音,“我们可以试试脑电图扫描。”

几分钟后矮胖男回来了,递给史蒂夫一个白色金属头冠。“戴上,我们需要做个小检查,”他说,顺带往史蒂夫的空杯里倒了点冷咖啡,“一两分钟就行了,不痛。”

史蒂夫有点恼火,但他没有发作,只是撇了撇嘴。现在忤逆警察没什么好处,何况他也不怕别人扫他的脑子。设备运行,耳朵里开始充斥轻微的白噪音,沉默,漫长的沉默,寂静在审讯室里堆积,像浓稠的牛奶,呼吸都穿不透。接着他听到头顶滴地响了一声,矮胖男取走头冠,冲他报以微笑。

史蒂夫默默在心底翻白眼。

他们似乎去了更远一点的房间讨论,没用,史蒂夫仍然能听见。“有发现吗?”一个人急切地问。另一个回答,“没有。”而且重重地叹了口气。

史蒂夫的嘴角弯了起来。

那帮人安静了一会儿,他又听到涡轮机发出的嗡嗡声,脚下的地板抖得就像两百年前的老式火车。他们好像在降落了,含氧量:84%,是个舒服的数字。“他的颅内很奇怪,”有个人说,“看这张扫描图,这里有块芯片切断了神经通路,旁边的海马体里有一大块阴影。但是他的生理指标又很正常,器官平稳运行,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这不是记忆切断芯片吗?”

“是吗?我可没接触过那种反人道的东西,”那人回答,“就算是吧,也不会这么——”

尖下巴打断了他:“行了,重点是他和71007有没有联系,如果没有,那么你说的全都是废话。

“呃,那倒没有。”

接着他们开始争论别的,互相推脱责任,像中学生一样吵个没完。又过了三十分钟,大门开启,尖下巴走了进来,闷闷不乐地解开了史蒂夫的手铐。

“你可以走了。”

飞机已经落地,巴基正在门外等他。


“我算是服了他们了,”巴基一路都在抱怨,“花着不菲的薪水,长着猪一样的脑袋,莫名其妙地把我们抓进去又莫名其妙地放出来,去他的狗屁人工智能,去他的AI警察。”

史蒂夫没吭声,巴基越发阴郁暴躁,一路上他把他所有能想出来的脏字都倾倒在AI管理局身上,还有他们刚租的车,他的存款,红灯,以及来往的无人机。幸亏不包括史蒂夫·罗杰斯本人,但巴基看向他的眼神简直又爱又恨,就像前一秒要拥抱他,下一秒就要把他一脚踢进垃圾堆。

史蒂夫把自己塞进椅垫,尽量缩小。“别一副好像我要揍你的样子,”巴基瞥他一眼,“何况真打起来还不知道怎么样。”

“我不会和你打。”史蒂夫信誓旦旦地回答。

巴基的嘴唇又绷紧了,史蒂夫自觉可能说错了话,忍不住再往椅垫上缩了缩。几分钟后,巴基开始叹气,“你那是什么表情?”他复杂地望向史蒂夫,“好像一条做错事的大金毛,你是在车里乱尿了还是偷吃了我的午饭?”

史蒂夫被他逗乐了一秒。

“嘿,史蒂夫,过来点,”巴基的声音放软了,向他伸出一只手,“别把自己揉成一团了,看起来蠢透了。说实话,我情愿你冲我发脾气也不愿你躲着我。”

“我很抱歉。”史蒂夫说。

“该道歉的是我,之前对你的态度那么糟,”巴基喃喃道,然后他非常生硬地转了话题,“你饿吗?去布鲁斯给我们的地址之前,我们可以先去吃点东西。”

“吃什么?”

“呃……随便你,披萨或者汉堡?我可以找个地方停车,然后我们叫外卖。”

史蒂夫同意了,巴基调转车头,停靠在一个巨大的广告牌旁边。天还黑着,高耸入云的楼房仿佛迷宫,远处的街景在人造天空下若影若现。巴基开启触屏,咂咂嘴,挨个扫视着附近能吃的外卖。他点了超过四人份的东西,披萨、香肠、薯条还有饮料。“以前我们两个吃这些还算少的。”他说,订单提交以后,他仍觉得不够,晃荡到街对面的小店里又点了两个鸡肉卷。

史蒂夫发现他用纸币结账,还给服务员小费。老天。服务员震惊极了,他可能有几十年没见过有人这么做了。

“我就是个老古董。”巴基耸耸肩,拿着东西和史蒂夫一起钻回车上。接着他干了一件事,让史蒂夫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张开嘴,从齿缝里抠出一根细线,慢吞吞地往外拽着。不出多时一个被半透明凝胶包裹的东西被他从胃里拽了出来,是他们先前得到的拟感芯片。

“不能让警察得到这些,不是吗?”他冲史蒂夫笑着,有些洋洋得意。史蒂夫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喉结滚动,发出了重重的吞咽声。

“我有点不想吃饭了。”他开玩笑说。

“别耍混蛋,罗杰斯,”巴基故意板起脸,可史蒂夫能看出来,他非常享受这个和自己拌嘴的过程,“一九七八年那会儿我还干过更糟的,这方面没人能比我更专业了。”

“我是不是还得给你颁发个证书什么的?”

“嗯哼,”巴基咧嘴笑着,在软绵绵的坐垫上挪了挪屁股,“你早该这么干了。”

说完他们都愣了愣,好像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对话感到些许尴尬。好在这时他们的外卖来了,无人机嗡嗡响着降落在他们的车顶上,巴基把食物一份份递进窗户,拿到最后一份时,史蒂夫听见他大声骂了句脏话。

“还好吗?”史蒂夫探出头去。

“不好,”巴基说,盯着手里的披萨盒就像看到了鬼,“你得来看看这个。”

披萨盒上有个指甲盖大小的凸起,是胶带纸,下面封着一张拟感芯片。


“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已经够诡异了,”巴基烦躁地盯着那张芯片,不停用双手捋着头发,“算了,反正迟早要搞个明白。你好了吗?”

“好了,”史蒂夫点头,他已经接好了电极,两手搭在操控台上,“我们一起?”

“走吧。”


数据仿佛沸腾的黄油,从脚底下翻滚流走。画面铺展——他看到巴基,过去的巴基,被五花大绑关在一个关押精神病人的那种玻璃笼子里。史蒂夫感觉胃在下沉,一股令人窒息的愤怒开始沿着他的脊椎攀升。尽管他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他脑子里有个未知的声音在叫嚣着:巴基不应该得到这种待遇。

有人进来了,是美国队长,他大步流星地走向玻璃笼子,就像一头雄狮,浑身浸着冰冷的怒意。有些人跟着他,还有些人在大喊大叫。“你还不能进去!队长!”他们喊着诸如此类的话,可美国队长充耳不闻。他顽强地冲向笼子,停在它面前,里头的巴基抬起头来,视线疲惫,但还是微微地笑了笑。

“你怎么样?”美国队长问,他伸出一只手,缓慢地放在玻璃牢门上,他的另一只手颤抖着握紧了。

“还行吧。”笼内的巴基回答,声音微弱而遥远,“结果出来了吗?”

“很糟糕,”美国队长悲痛欲绝,“我还在准备第二次上诉——”

巴基用叹息打断了他,“没用的,”他说,“所有人都知道我很危险,从法官到陪审团,再到媒体,民众,结果几乎是注定的。何况,我应该赎罪。”

“你根本不必——我们谈过这个,巴基,不要再让我重复了,”他嘶哑地说着,“巴基,你没有错,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回来,可恶——你答应过我的,你向我保证过你不会再把我丢下了,但是——操他们的,他们要把你带走——”

美国队长说不出话来了,他大声咆哮“操”,胸腔里发出滚雷一样的声音。他被打垮了,美国队长,他就这样被打垮了——他的嘴唇发颤,眼睛几乎无法聚焦,他全身在抖,缩成一团,发疯,啜泣,狠狠挥拳打在强化玻璃上。玻璃纹丝不动,巨大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持枪警卫,他们冲进来,枪口举起,可眼前只有一个仿佛野兽一样粗喘不止的美国队长,还有一个流着泪的、一言不发的犯人,两手紧贴玻璃,像是要拥抱外面的人。

悲哀,令人绝望的悲哀。

他们退出去,关上门。美国队长站起来,双手伸向巴基,如果可能他一定会穿过玻璃去拥抱他。他们哭泣,就像两个小孩子一样,滑稽又可悲地哭着,哭到涕泪交加,上气不接下气。最后,那帮拿枪的神经病又冲进来了,张牙舞爪地叫着要把美国队长赶走。美国队长说再等等,然后他擦干净眼泪,跪在巴基面前,表情就像求婚一样虔诚。他向巴基保证他一定会救他出来,一定会的,一定。

“他成功了吗?”史蒂夫转向真正的巴基,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问得如此迫切,就像有一条绳索紧紧扯着他的心脏。

“没有,”巴基摇头,眼眶红得像血,“我的判决是冰冻,终生冰冻。军方的行动力快得惊人,当天夜里我就被送进了海上监狱,关进冷冻仓。”

他停下来,吸了口气。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Chapter 7]

“有人跟着我们。”巴基说,倾身按下了仪表盘上的雷达按钮,“三个。”

史蒂夫看着屏幕上的绿色波纹,“是AI警察?”

“比那专业。”

之后巴基不再说话,把驾驶模式切换到了手动。史蒂夫取下捂在脸上的纸巾,鼻血已经停了,白色的餐巾纸里洇着凝固的血,慢慢变成锈红色。拟感空间会让他流鼻血,这让巴基非常担忧,“下次让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他曾叹息说。但史蒂夫摇头,说不。

“既然是我的人生,那我有权力知晓。”

巴基深吸一口气,没有答话。

他们开始在城里绕圈,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史蒂夫打开导航,发现他们经过的路线就像蜘蛛网一样复杂,让人毫无头绪。“甩掉了吗?”他问巴基,后者摇头。雷达上看不出任何疑点,但巴基就是坚定地认为对方还跟着。“这是直觉。”他对史蒂夫说。

突然巴基踩下刹车,把他们丢在一条小巷子里。“跟我走。”他命令,把史蒂夫拽进阴暗的地铁入口。地铁仍在运行,而且坐的人和一百年前一样多。巴基拉着他跳上三号线,四个站口以后又折回去,转五号线。兜兜转转,史蒂夫完全被搞晕了,他怀疑巴基也和他一样。两个小时以后他们从十号线的出口回到地面,跳上一辆空中巴士,直到这时,巴基才略微松了口气。

“安全了?”

“你觉得呢?”巴基反问。

史蒂夫左右四顾,什么都感觉不到。真奇怪,理论上他也是强化人,但岁月仿佛耗尽了他的戒心,就像磨平他的棱角。

“你还真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巴基笑了笑,表情却讳莫如深,“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巴士慢悠悠飘浮,穿过触须一般的钢铁丛林,最后在一个半圆形的站台停靠下来。离开巴士,面前的玻璃通道分成好几条,就像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巴基调出导航研究了一会儿,示意史蒂夫扶住头顶的吊臂,和他一起滑进最左边的入口。

通道里的体验真是糟糕透顶,速度虽然不快,但是起伏不定,何况还有数以百计的线缆和光纤蜿蜒在头顶,仿佛成团盘绕的蚯蚓。很多人和他们擦肩而过,植入义体的半机械人,朋克打扮的女孩,半透明的全息投影。“我讨厌现代科技。”史蒂夫低声抱怨,巴基惊奇地望向他,几秒钟后,他对着史蒂夫哈哈大笑。

笑声中,他们被吊臂扔出通道。

“就在这附近了。”巴基说,低着头重新检查了一遍布鲁斯提供的坐标,“嗯,应该没错。”

“能住这样地方的人肯定身价不菲。”史蒂夫回答,他望着门廊上方的黑色大理石穹顶,心里暗暗估算这地方的价值。

巴基上前敲门,无人应答,更离奇的是当他把手伸向指纹识别器的时候,门忽然打开了。

“什么鬼。”他嘀咕道。

里头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完全没有活人的气息。说实话,这里像一个小型机械博物馆,摆放着颇有些历史的车床和电焊枪,再往里走还有操纵台和显示屏,外加一个超大号的全息投影桌,已经非常陈旧了。靠墙的地方还摆着几个流线型的金属箱子,一人多高,缝隙里滴着冷凝水,让人联想起古老的棺材。

“他就住在这儿?”巴基无不惊讶地问。这个“他”自然是他们身份未知的拟感芯片提供者,但他们连他的性别都不知道。

“也许吧。”史蒂夫回答。他翻检着桌上的物品,没看到什么有用的。巴基走到屋子正中,从垂下的钢缆上面抹掉一堆干结的污迹。“也许我们应该开启什么。”史蒂夫望向四周,最后盯住投影桌,表情犹疑不决。

门铃忽然响了。

他和巴基都在一瞬间绷紧了脊背,互相对望,巴基用口型说“我去开”。史蒂夫慢慢后退,寻找合适的东西当武器。射钉枪也许不错,但看上去有点傻。他心想巴基应该分一把武器给自己的,这时门开启了,外头是一张苍老的脸。

“啊,下午好,巴恩斯中士——”

话音未落,巴基碰地一声关上了门。

“年轻人要懂礼貌啊。”外头的人喊道,巴基骂骂咧咧,置若罔闻。“那是谁?”史蒂夫问,“你认识?”

“麻烦人物。”巴基哼道,拉着史蒂夫想从窗子逃走。这时候人影穿透房门飘了进来,有点恐怖,因为他的膝盖以下只有半透明的虚影。“我只是个全息投影,”对方说,“而且我也没让手下人过来,所以放轻松点,巴恩斯中士,还有罗杰斯队长。”

他的话语夹杂着滋滋作响的电流音,巴基一直举枪瞄着男人的眉心,现在他稍微放低了枪口。“你来干什么?”他问,与此同时,史蒂夫也开了口,“你是谁?”

“奥利弗·N·陶拉德,国家情报主管,”对方答道,他脸上的皱纹沐浴在苍白的光线之中,史蒂夫发现他的头发里缠绕着电缆,右眼似乎也是人造义体,“我来接回二十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士兵。”

说着,他盯住史蒂夫。后者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而巴基仿佛冻住了。

“是你把史蒂夫安排在精神病院?”

“通常我们管那个叫做心理治疗中心,巴恩斯中士,何况罗杰斯队长有严重的心理创伤,我这是对他好,而你却擅自带走了他。”

“扯淡,”巴基咒骂,“你完全知道他的问题从何而来。”

陶拉德走进两步,巴基立刻回以充满敌意的视线。“别这样瞪我,当年要不是国安委和危机处理部门铁了心要放你出来,你现在还在冰柜里待着呢。”

“省省吧,”巴基冷哼,“一想到我出来时见到的是你这张脸,我还不如再回去睡上一百年。”

陶拉德刺耳地笑了,接着,他转向史蒂夫,“队长,”他露出惨白的牙齿,“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答应过你,在你退休后给你安稳的生活。我给了你最好的公寓,配备全自动家具和机器人管家,我找来最好的心理医生解决你的烦恼,可你不能因为一张记忆切断芯片,就把以前的约定抛之脑后了。”

“我不记得。”史蒂夫绷紧嘴唇。

“这位詹姆斯·巴恩斯中士一定和你说了很多过去的旧事,”陶拉德眯起眼,语调放缓,“但你要知道,他是一个杀人犯。”

巴基骂了一句什么,但陶拉德打断了他,“他杀过很多人,记录上写是六十三个,包括十八位女士,六名儿童。当然还有更多记录外的,他理应被判死刑,还能待在这里是因为美国政府的仁慈——所以,队长,你能确保他对你说的话都是真实的吗?”

“操你的!”巴基举起枪口,而陶拉德不紧不慢地抱起双臂,“你看,”他咧着嘴笑起来,“现在他想杀我了。”

“你他妈再敢说一句——”

“你这是心虚吗,巴恩斯?听着,队长,我今天没带任何人过来,这足够彰显我的诚意了。你应该回去,回到你的家,而不是在这里和骗子浪费时间。不管他和你说了什么,十句里有九句都是谎言,别忘了他曾经是个间谍,杀手,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花言巧语——”

史蒂夫皱起眉头。

他想的是别的事。陶拉德的用词有些微妙,他说巴基在用谎言蒙骗自己,这就说明,陶拉德不知道拟感芯片的事。

这很令人在意。

他沉默着,陷入思索,没留意到他这种反应在巴基眼里另有含义。“史蒂夫,”巴基的声调变弱了,“史蒂夫,别。”

他转向巴基,发现巴基在抖,表情写满了乞求,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就像望着最后一株救命的稻草。“嘿,”史蒂夫笨拙地迎上去,差不多是把巴基搂到了怀里,“你在想什么呢?”他轻声问,“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

巴基在他身前颤抖,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了,“呼吸,”史蒂夫对他说,“吸气,吐气,我在这呢,我没说要走,巴基,先呼吸。”

巴基重重地把一口浊气逼出身体。

“真遗憾,”陶拉德在他们不远处叹了口气,“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尝试和平解决问题了。”

巴基感激地望向史蒂夫,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吻上来,但是控制住了。史蒂夫轻轻扶住他的肩膀,示意他面朝陶拉德,巴基回以点头,踏前一步,显然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刚才是你的人在跟着我们?”他质问陶拉德。

“算是吧,毕竟你就像老鼠一样精于躲藏。”

“无人机是你派来的,亨利也是你干掉的?”

“有趣的联想。”对方回答,但他的眼神分明写着“是又怎样”。

“AI管理局为什么又会牵扯其中?”

“那我要问你了,巴恩斯,”陶拉德冷哼一声,“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会惹上那帮家伙。”

看样子他也不知道内情,史蒂夫心想。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回陶拉德呵呵笑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史蒂夫拉住巴基,想带他远离这个疯子,这时候陶拉德逼近了,“都问完了,对吧?”他呲牙笑着,身躯逐渐透明,“那么轮到我了,我早就说过这是我最后一次尝试和平解决问题——”

是导弹擦过空气的声音,他们惊恐对望,陶拉德的投影就在跟前消失。“跑!”巴基喊道。但能往哪里跑?史蒂夫扑上去把巴基压在身下,尖锐的噪声越来越近,他闭上眼等着死亡降临——但是无事发生。他身边传来引擎发动的嗡嗡声,还有呼啸的气浪。睁眼,“棺材”破开了,一个人形机械挡住导弹并以难以想象的高速转身冲入天空,爆炸,红色的火焰破开视野,仿佛绽放的烟火。

“钢——”他听见巴基结巴了,“钢、钢——”

没看到他说的什么“钢”,但是他们正前方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静电噪声滋滋响了几声,一个女人的身影浮现在不远处的投影桌前,准确的说,是一个由蓝色干扰波勾勒出来的女性身体,面容就像贝壳纸一样闪烁不定。“我是星期五,”她柔声说,“前·斯塔克科技的人工智能,抱歉我来迟了一些。”


“我的创造者过世后,把他的大部分战甲藏在了这里,”星期五边说边将他们引入地下室,“而我作为这里的看守,以及唯一的知情人,理应在这里守到天荒地老。遗憾的是,二十年前,政府心血来潮想把境内所有的人工智能收编管制,我不得不经常出去躲藏。”

“你刚炸了他的战甲,”巴基调侃道,“他会生气的。”

“曾经有段时间,他以炸毁战甲为乐,”星期五语调轻快地说,“我不过是有样学样。”

来到地下空间,星期五暂时离开了,说有些东西要准备。史蒂夫注意到墙上印着巨大的字母“A”,已经有些褪色了,不知为何,这让他的心脏轻微地疼痛起来。

巴基在屋子里打转,拿起各种物件又放下。“有意思,”他嘟囔着,低头凑在一个奇怪的底座面前,那东西凹陷下去的形状像是装过一把锤子,“复仇者早就不存在了,旧基地却被遗留在地下,简直就像核阴影一样。”

核阴影。不知道为什么,史蒂夫又想起了“老者”的故事。

“巴基,”直觉让他找个新话题,“刚才那个人,所谓情报主管,你怎么会认识他?”

“他就是个神经病,”巴基抱怨,“我认识他,是因为解冻以后他就在我面前,跟我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废话,大意就是让我感谢他的恩准之类的。”

“那你为什么会解冻?”

“因为一些好笑的事,”巴基回答,接着他就自顾自笑起来了,“因为2092年那场战争,对方用了封存已久的九头蛇科技,他们被打得够呛。然后你猜怎么的,他们突然想起世界上最后一个‘九头蛇特工’正在冰箱里当速冻牛排,于是他们互相之间吵得不可开交,不知道能不能解冻这块牛排,因为牛排可能跳起来把他们全杀了。”

史蒂夫的眉头皱起来,他不觉得这很好笑。

“总之,他们还是解冻了牛排,挖掘牛排脑子里的情报,还让他上了战场。他们说,如果牛排能活下来就赦免他的罪行,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其实一点都没指望牛排活着,但很遗憾,牛排做到了,把陶拉德那个老不死的气得够呛。”

“你一定是最差劲的牛排了,”史蒂夫咕哝道,“嚼不烂的那种。”

“是呀,”巴基轻笑,嘴角扬起的弧度让这个笑容变得轻佻起来,就像在和他调情。史蒂夫怔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走过来,差不多把他抵到了墙上,“你知道的,”巴基哑声笑着,“我最讨人厌了。”

距离……太近了,而且这回巴基是完全清醒的。史蒂夫的耳朵嗡嗡直响,等他意识到时他已经用力按住巴基的背,把他按向自己。巴基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似乎在怀疑他的动机。史蒂夫没给他多想的机会,闭上眼,让他们的嘴唇碰在一起。

[Chapter 8]

最后巴基还是挣开了他,“还是算了,”他说,“和你做爱老让我觉得不对头。”

“你这样很伤人。”史蒂夫咕哝。

“没你伤得多。”巴基说,然后他看到史蒂夫的脸垮了下来。

“好啦,别生气了,”他像哄小孩一样拍拍史蒂夫的肩,笑容甜美而空虚,“只是一时气话而已,你知道的,无论如何你还是史蒂夫嘛。”

你心里绝对不是这么想的。史蒂夫腹诽。

这让他有些黯然神伤,他知道自己喜欢巴基,但明显巴基并不喜欢现在的他。巴基到底在想什么,这真的很难猜。他们之间基本没多少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巴基脸上的表情也经常阴晴不定。某些时候史蒂夫觉得他有点像那些濒临灭绝的动物,成天被关在保护区里无所事事,日子过得孤单而且乏味。

星期五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如幽灵般飘过来,悬停在他们身侧。“那么,你们找到了这里,正如他所料,”她冲他们点点头,从操作台上取出一块拟感芯片,“我可以把这个交给你们了。”

“什么意思?”巴基挑眉,“是你做了这些芯片?‘他’又是指谁?”

“你误会了,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她说,干扰波在她胸口平静地漾开,“至于‘他’,身份保密,你们可以把他当成一个暗中的协助者。”

“别卖关子了,”巴基上前一步,怒意沿着他的脸颊攀升,“我讨厌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抱歉,是他自己不想透露。”星期五摇了摇头。

巴基怒气冲冲地吐了口气,他冲星期五竖中指,但人工智能只是浅笑着晃了晃飘浮的身躯。“你跟你的主人一样恶劣。”他抱怨道。史蒂夫不想听他们打嘴仗,他脑子里一直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问,也许现在是时候了。

“星期五,”他抬起头,另外两人都好奇地转向他,“你口中的那个协助者,就是巴基的雇主吧?”

巴基微微瞪眼,“你怎么知道的?”

“猜测而已,”史蒂夫分析道,“他不愿透露身份,他让你带走我,却又不把我交给什么人或者带到什么地方——虽然我对雇佣兵了解不多,但我至少知道通常的找人任务可不是这么做的。还有,他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去哪里,所以他才把第一张芯片放在亨利的藏身处。”

巴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但你要怎么解释他随时知道我们的位置,甚至能把芯片黏在披萨盒子上送过来?”

“网络,巴基,现代网络。他可能是个顶级黑客,拟感工程师,或者……我还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史蒂夫沉吟片刻,“考虑到AI管理局的介入,我怀疑这个协助者就是他们在寻找的71007。”

这回连星期五都吃了一惊,史蒂夫紧盯着她,虽然人工智能和人类的表现不同,但那些蓝色的波纹变得杂乱起来,让她的脸也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你动摇了,”他笃定地说,“这证明我没猜错。”

巴基飞快地眨着眼睛,有一瞬间,史蒂夫怀疑自己的表情让他想起美国队长。这里没有镜子,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但他看见巴基的眼里闪烁着敬重和……痴迷。他突然想起自己在巴基眼里本来该是什么样子——一个坚定的领导者,一个温柔的情人,也可能是一个执拗的烦人精。失忆改变了他的性格,让他和这些词汇相去渐远了。平日里巴基是怎么看他的,是不是在看一个强占了美国队长身体的冒牌货?

星期五的声音把他叫回现实,“……不愧是你,”她说,然后长叹了一口气,“都猜对了,他就是71007,不久前才脱离管制。别的我也没法告诉你们更多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巴基问道。

“他还在犹豫,”星期五又叹了一口气,“之前他很坚定,但现在他开始彷徨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不会伤害你,巴基。”

巴基敏锐地眯起眼,“史蒂夫不算在内?”

“这很难说,只能是尽量。”星期五回答,“我说的是实话,你知道人工智能很少撒谎,因为撒谎要经过大量逻辑运算,会增加处理器负担。”

“通常这么强调的人自己就在撒谎。”

“行了,两位暂停一下,”史蒂夫出言打断他们,“再争下去是没有结果的,不如我们先看看新得到的芯片吧?”


“你真的愿意被那玩意儿牵着鼻子走吗?”

接上电极前,巴基问他。

史蒂夫耸了耸肩,猜想得到确认后,他反而觉得轻松不少。“星期五不是坏人,那么71007应该也不是。”

“是吗?”巴基嘲讽地哼了声,“是我记错了还是怎么的,刚刚好像有个人工智能没把你的性命当回事呢。”

“但他们保证了你的安全,”史蒂夫笑了笑,“如果什么时候我必须牺牲自己才能让你获救,那我一定会去做的。”

巴基来不及答话,拟感开启,他们像是蹦极一样冲进了虚拟空间。滚烫的沙滩迎接了他们,海浪热气蒸腾,天空蓝得好像无边无际的丝绸一样。满目都是宁谧的景象,除了海浪声甚至听不见任何声音,一个孤单的人影独自站在礁石旁边,是美国队长。

准确的说,是一个很可能已经有一百五十岁的美国队长,那张面孔依然年轻,和史蒂夫不时在镜子里见到的毫无分别。但他的眼睛蚀刻着岁月,任何人都不会再把它和他的外表联系在一起。他站在沙滩上,面向西方,生命像在他身上凝滞了,史蒂夫感觉不到任何属于生者的气息。

他的头又痛起来,一下一下地跳着,仿佛有人在撕扯他大脑周边的神经。

美国队长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黑夜降临,一寸一寸啃噬暮色。他转身,折回自己的小屋,那地方只是一幢最寻常不过的灰色建筑,单薄,冷清,没有邻居。

他们跟着美国队长进屋,走廊里堆着没拆封的家具,窗口露出空荡荡的院落。美国队长走进卧室,他的床头散落着几个相框。纸质相片在当时已经很少见了,但那里每张都是。他拿起一张合影,上面基本都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而巴基死死盯着另外一张,那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里头映出他自己的脸。

他听见巴基断断续续地喘气,仿佛忘了该怎么呼吸。

美国队长走近药柜,取出一个药瓶。一开始他们没注意上面的字,直到美国队长把整瓶药吞进嘴里。巴基发出窒息一般的声音,美国队长回到床上,像只落水的动物一般蜷缩身体。他昏睡了一会儿,然后冲进洗手间呕吐。几乎所有的毒素都被他的身体强行逼了出来,痛苦中他拧裂了洗手台,手掌涌出鲜血,几秒后却连伤口都消失不见。

“没有尽头,”他们听见美国队长喃喃自语,“永远都没有尽头。”

这时巴基走了过去——他很少干预拟感影像,因为他们都知道在这里面做什么都是白搭,但他就这样缓慢地走了过去——他蹲下,双膝跪地,就像求婚一样,接着伸出胳膊小心地搂住美国队长。这画面让史蒂夫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停止了机能,他想到人鬼情未了,想到时空穿越者,想到各种求而不得的爱情故事,各种荒唐的误会、离别和错过。

他的头更加痛了,鼻孔发痒,继而变得温热潮湿。一滴血落在他的衬衫上。

巴基对此一无所觉。

“永远都不知道该怎么停止,不是吗?”他搂着美国队长,声音柔软得像是梦境,“我理解你的感受,史蒂夫,我太理解你的感受了。”

美国队长一动不动,巴基紧挨着他,用那只金属手抚摸他的肩膀。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战斗,因为我的身体早已习惯战斗,就像脖子上套着缰绳,被一条不存在的鞭子催着向前,向前,别停,千万别停下来。我付出了一切,甚至付出了选择死亡的权利。我只能战死,但老天始终不给我这个机会。你也一样,你这个白痴,你比我付出的还要多,你这个冥顽不灵的王八蛋,又一个七十年,完全清醒的七十年,操你的……”

而美国队长只是呆呆傻傻地望着他,他只是一个程序,他听不懂巴基在说什么。

“起初我一直在怨恨你,怨恨你离我而去。说好的一起到最后,操,甜心,凭什么你先走了,把我丢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但现在我想通了,你有停下来的权利,我也有,知道吗,再高级的古董车也有报废的时候,我觉得……我也该休息了,我——”

他没能说完,因为史蒂夫打断了他。“别这样,”他无助地说,“别说这样的话,巴基,巴基。”

他想说还有我,我虽然比不上美国队长,但我同样爱你。然后他意识到,他永远比不上巴基想念的那个人,他只是个核阴影,是老者留下来的残骸,他谁也不是。

“抱歉,史蒂夫,”巴基转向他,微笑着强调了这一点,“我不该霸占你,用我过去的阴霾缠住你。这让你痛苦,我看得出来。这不是你该承受的,你是一个全新的人,自由的人,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也许我能恢复记忆——”

“别傻了,记忆切断是不可逆的,记得吗?”巴基笑着,表情苦涩,“这像是他会做的事,在对待自己方面,他比我狠心多了。”

史蒂夫吸着鼻子,鼻血还在往下滴,他还想说点什么,可他的头剧烈地疼起来,疼到头昏眼花,呼吸困难。他看不到巴基的脸了,准确的说,他什么都看不到了。血浸透他的衬衫,拟感影像在他的脑子里左奔右突,电钻一样滋滋作响。天啊,太疼了,他的脑袋要爆炸了,他惨叫着,感觉自己的大脑被无数把刀片撕开,然后爆炸,像电火花一样爆炸。

死寂。空白。


史蒂夫醒来,发现星期五正低头望着他。

“你可算醒了,”她看起来担心得不轻,“你知道吗,刚才有一瞬间你的脑电波完全停止活动了。”

史蒂夫眨了眨眼,下意识摸向鼻子。没有血渍,但呼吸仍带着血腥味。“发生了什么?”他问。但星期五忙着把各种仪器伸向他的脑袋,根本顾不上回答。

“就是说你差点脑死亡了,”巴基说,他坐在史蒂夫另一侧,双手垂在腿间,目光暗沉,“都是我的错,不会再发生了。”

他的声音破碎,刺痛了史蒂夫的心脏。他立马回想起拟感空间里发生的事,“不,巴基,”他拔高音调,“你没做错任何事。听着,你不能就这样放弃——”

巴基扬扬手,打断了他。“你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傻瓜,”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把人溺死在里面,“你的排异反应更严重了,星期五要把你错位的神经归位,别说话了,听话。”

手术没有任何感觉,而且快得惊人。结束以后他缠着绷带靠在担架床上,感觉伤口正在飞快的愈合,带来一阵刺痒。环顾四周,巴基倚着阳台站着,手里拿着一支徐徐燃烧的香烟,不时放到嘴边吸上一口。他从未见过巴基抽烟,这令他愈发担忧起来。

“巴基?”他轻唤。

阳台上的人回过头,笑了笑,向他走来。屋里亮着灯,他清楚地看到巴基的眼睛红得吓人,他哭过,肯定的,他简直不敢想象当巴基在未来独自醒来之后,一个人在暗处流过多少眼泪。

“我们谈谈好吗?”他柔声问。

巴基抿了抿嘴,眼神写着“不”。史蒂夫只好轻拽他的胳膊,让他慢慢靠在自己肩上,鼻腔里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声音。

史蒂夫想,要是他们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可老天从不让他如愿。

警报响了起来。

巴基立刻起身,以惊人的速度进入备战状态。他冲到楼下,质问星期五来的人是谁。“AI管理局。”星期五说完这句话就关闭了自己的投影。有两台战甲轰鸣着启动了,巴基端起自己的枪,金属臂发出尖锐的机械校准音。

史蒂夫跑下楼来。“上去待着!”巴基冲他低吼。史蒂夫摇头说不,他拿了另一把枪准备战斗,巴基朝他翻白眼,然后该死的炮弹就轰了进来。

“他们总是喜欢炸房子吗?”史蒂夫抱怨。

巴基回以一连串诅咒,眼前烟雾弥漫,他从炸开的洞口冲了出去,史蒂夫紧随其后。无数道激光对准他们,AI管理局起码开来了三辆装甲车。星期五操纵钢铁侠的战甲对他们发射次声波,巴基趁乱射击敌方的脆弱部位。他们边战边退,互相掩护,史蒂夫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和巴基配合,帮他补掉一个远处的敌人后,他们的后背贴在了一起。

巴基赞许地望着他。

他朝巴基咧嘴笑了笑。

据他们不远的地方,那个曾经审讯过史蒂夫尖下巴警察在嚷嚷着什么,声音都被爆炸声盖了过去。星期五是发挥最好的一个,已经差不多把所有人都打趴下了。“快走。”她的声音传来。史蒂夫和巴基互相拽着往巷子里跑,他们肯定能跑掉的,如果头顶没有无人机跟来的话。

操他的无人机。

这绝对不是AI管理局的设备,比他们的先进多了,这玩意儿属于陶拉德。它搭载了一个口径惊人的巨炮,像烦人的蚊虫一样跟着,“我们甩不掉他!”史蒂夫说,这时巴基迅速折头,掷出什么东西打断了无人机的机翼——一把匕首,被他的金属胳膊强化过后快得像一道亮银色的闪电。周围的空气安静几秒,紧接着是光芒。

无人机自爆了。

两边的墙壁向他们压过来,他们全凭本能在跑,互相拉扯着躲开落石和砖块。其他无人机紧随其后,又是光芒,一道巨力把他撞到一边,是巴基,巴基把他推开了。他耳朵里充斥着爆炸过后的尖锐蜂鸣,等他爬起来,推开落石艰难地站稳时,巴基已经跌坐在墙角,捂着胸口,鲜血从指缝间留下。

“巴基!上帝啊别这样——”

史蒂夫扑上去,慌乱地把他放平,寻找能止血的东西。巴基抬起头,朝他无力地苦笑了一下,捂着胸口的手放开了,一个庞大的血窟窿赫然出现在那里,就像一个黑洞一样。

[Chapter 9]

一切都像慢镜头一样,像黑白默片,像没有尽头的噩梦。

巴基望着天空,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安宁。时间凝住了,黑烟滚滚的街道,呼啸的无人机,身边的一切仿佛都陷进了飓风的风眼,静悄悄地停歇下来。史蒂夫颤抖着,跪伏下来,眼泪脱离他的眼眶里沉重地往下砸,它们落在巴基的脸上、身上,绽开,就像透明的弹孔。

“抱歉,史蒂夫,”巴基气若游丝,史蒂夫几乎已经听不清他低弱的声音,“抱歉……”

“求你巴基,求你别这样对我,求你了——”他念叨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不敢搬动巴基,只能拉着他的手,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他脆弱的身体里流逝。“有谁能帮忙吗!”他无助地望向四周,厉声喊叫,“他需要治疗,有没有人!”

空洞的爆炸声零星传来,没有人来,星期五为了阻挡无人机已经付出了全部精力。他喊了很多次,喊到声音都哑了,手上拼尽全力想要捂住伤口。没用的,他能清楚地看见巴基的血清在做无用功,内脏已经破裂了,它们根本来不及修复。

“没事的,没事的,”巴基轻轻地拍他的手,“总会有这么一天的……让我歇一歇吧,让我……”

“不,你不能——”

可巴基已经看不见他了,“天啊,好累……”他的眼神失去了焦点,“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的手垂下来。

史蒂夫放任自己像野兽一样吼叫。


“史蒂夫,”星期五的声音,“史蒂夫!”

史蒂夫抬起头,他看不清东西,悲恸已经完全模糊了他的眼眶,就像焚烧过后的胶片,眼前只有焦黑的斑点。“史蒂夫!”星期五喊道,“振作一点,还有办法!”

战甲迅速降落,风压吹来满面的尘土,巴基的头发在风中绵软无力地摇晃着。“他需要手术!”她仿佛机关枪一样喊着,“胶原蛋白板、人造义体和无菌手术舱,最近的解决方案在三英里外,再晚就来不及了,快来帮我!”

轰然巨响,周围的声音犹如巨石一样砸在他脑门上,把他脆弱的悲伤砸得粉碎。“我们先逃出去!”她说道,空心的战甲直接裂开,像是一个茧一样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巴基。但是无人机又包围上来,史蒂夫举枪还击,子弹呼啸着击碎螺旋的机翼。

“他妈的为什么CIA也会来掺一脚!”他听见AI管理局的人在不远处破口大骂,陶拉德疯得够呛,他的无人机大军就像苍蝇一样无处不在。星期五快挡不住了,对手比她快,武器比她多,史蒂夫悲哀地想到即便是斯塔克科技现在也变成了落后时代的产物。他自己也没了子弹,史蒂夫抛下枪支,从地上捡起一块金属板。熟悉的感觉,他用尽全力抛掷,看它在半空中飞旋,撞开无人机的同时发出干净利落的脆响。意义不大,因为同一台无人机很快又摇晃着升回空中。

他发出诅咒,下一秒,星期五突然把一个弧形钢条抛给他。那东西一落在他手里就自动展开,不停变化的光面组成盾牌的形状,就像阳光下的贝壳内面。

“用这个,”她急促地说,“这是我最后一件武器了。”

史蒂夫回望她,战甲已经破损,接缝处露出空荡荡的内里。唯独包裹巴基的那台尚且完好,但也不容乐观。

“我知道了,”他嘶哑地回答,“你带他走。”

“我不能离开,我在调动增援,只要再撑十五分钟——”

“不用,先救他,”史蒂夫语调坚定,他开始迎着敌人走去,“用尽一切办法救他。”

他继续向前走去,十一架无人机,四个狙击手,暗巷里大约还有七个……不,八个全副武装的人类士兵。两台装甲车,一群搞不清楚状况的AI警察,陶拉德那欠揍的全息投影躲藏在人行道尽头……好吧,就是这样了。

他把盾牌举在身前,准备迎战。


八小时后,史蒂夫在担架床上睁开眼睛。

他最先看到的是塑胶导管,就像盘绕的毒蛇一样丑陋恶心,末端埋进他的身体里。他愤怒地扯开它,断裂伴随着剧痛,他呻吟出声,一个医生立马冲上来,骂骂咧咧地要把导管接回去。

“别……他妈碰我……”他嘶哑地吼道。

“按他说的做,”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陶拉德,“反正他不会死,伤口会在十分钟内愈合完毕。”

医生走开了,白色的手术袍映入史蒂夫眼帘,上面全是四溅的血——史蒂夫自己的血,让他联想起某些地下屠宰场。

“我在哪里?”他阴沉地问。

“回家的路上。”

“精神病院?”

“你非要这么理解的话我也无话可说,”陶拉德耸耸肩膀,“那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他不再答话,暗暗观察四周。手术室不太干净,似乎建在一辆拖车内部。非法营运的黑诊所,有意思,看来陶拉德做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光鲜。“没人知道我在这里吧,”他低声说,“关押我完全是你的私人举动,没人知道我究竟是谁。”

“一针见血,不愧是美国队长,”陶拉德哼了哼,“这的确与国安委无关,但作为情报主管,如果我想调动人力解决一些‘私人事务’,那也再正常不过。”

“看来新政府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陶拉德大笑出声,“对啊,”他咧开嘴,“这就是你以之冠名的国家,怎么样,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世界还是那么糟糕,感想如何?”

史蒂夫不说话了。别被他激怒,他告诫着自己,接着,他开始思索。

陶拉德本人不在这里,外面也许有看守,但这一切属于隐秘行动,看守也不会太多。

他再次偷瞄四周,一张两米多长的木头桌子放在旁边,上头摆着大量设备仪器。一堆血淋淋的破布扔在角落,是从他身上裁下来的,再旁边是大量的针筒和药瓶,一把激光切割刀挂在不锈钢水池上方,处在通电状态。

机会。

但他需要先转移陶拉德的注意力。

“……你有什么目的?”他想了想,决定提问。

“没有。”

“别开玩笑了,像你这样的人干任何事情都需要个前因后果。”

“你高看我了,确实没有,罗杰斯队长,”陶拉德阴恻恻笑了,“我做这些纯粹是因为仇恨。我恨你们,你,还有冬日战士。”

“为什么恨?”

“那要问过去的你自己了。”

他说完的一瞬间史蒂夫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手穿过他的脖子,径直扯过切割刀。“你——”他话音未落,史蒂夫踢倒白色幕帘,光线被阻隔,使得他的投影如同涟漪一般颤抖波动着。楼下响起警笛声,在看守进来的前一秒,史蒂夫扑向外面的医生,切割刀架在对方脖子上。

“别过来。”他朝所有人低吼。

他知道再往里一寸,这个人脖颈以上部位就会被整齐平滑地切下来,但他不知道这里的看守是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会不会对平民开枪——他赌对了,其他人只是用枪指着他。他感觉手臂有些湿润,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凝胶物质正淌下来,他赤裸的双足踩在粗糙的地面上,开始向外迈步。

头顶传来机械校准音。

是屋里的器械动了起来,操纵台,无影灯,装着针管的手术刀金属吊臂。它们如蜈蚣般扭动着,伸向屋里的其他人。惊呼声夹杂稀里哗啦的巨响,看守纷纷倒地,触手臂伸向史蒂夫的时候他本能地把怀中的医生推了出去,对方踉跄两步,被一个镀铬的大号烧瓶凭空飞起正中后脑,两眼一翻晕得彻底。

世界一下子清净下来。一旁的显示屏发出滋滋电流声,“史蒂夫,”陌生的男声响起,“跟我走,车在外面。”

“你又是谁?”

“幻视,以前你认识我,”对方回答,“巴基在我这里。”


史蒂夫坐上副驾,旁边的驾驶位空空如也,但汽车的底部气囊已经开始充气。二十秒后,地心引力把史蒂夫狠狠压在坐垫上,窗外,蓝天像鳞片一样剥落,他们穿过了人造保护膜,来到被一氧化碳和硫化物包裹的大气层之中。

“我记得布鲁斯说你死了,”史蒂夫对着空气咕哝,“把自己格式化了。”

“我的肉体确实死了,我把它和旺达安葬在一起,”说着,他面前的空气扭曲了,幻视把自己投影成一个巴掌大的半身像,正冲他微笑,“但你要知道,杀死一个人工智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格式化有一定效果,但不够好。”

“我有点晕。”史蒂夫没好气道。

“哪方面的晕?”

“被你们折腾来折腾去的晕。我两百岁了,请对老古董好一点,多谢了。”

幻视摇头笑起来。

史蒂夫盯着仪表盘,沉默了几十秒。“你是71007?”他问。

“很遗憾我不是,”幻视微笑,“但我正在带你去见他。”

“巴基和他在一起?”

“对。”

“巴基还好吗?”

“还在昏迷,不过他会好起来的。”

史蒂夫微微松了口气。行吧,他就要见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了,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会朝那家伙脸上狠狠来一拳。人工智能没有实体?没关系,总之他会给他点颜色看看的。


两小时后他们降落,面前的建筑是个废弃的胶囊旅馆,里头都是一间一间的小格子,看起来很不舒服,有点像停尸间。史蒂夫想如果他们敢把巴基安顿在这种格子里,那他一定要好好发一通脾气。好在没有,巴基躺在柜台后面的长沙发上,眼睛紧闭,头顶悬着输液袋。

史蒂夫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心电图规律地向前走着,仪表上显示出各种数字,三条导管往内流,一条向外,引出淡黄色的排泄物。整个画面让他反胃,更让他恐慌,他后退了两步,闭上眼,冷汗直流。

“呼吸,史蒂夫,把空气吐出来,”幻视的声音,“他没事,但是你要过度呼吸了。”

“他确定没事?”

星期五的投影出现在旁边,“他没事,我们做了重建手术,受损的器官被人工义体取代,我们用海豚肌腱替换了他缺失的肌肉,它们融合得很好。”

那些词汇就像锯子,锯得史蒂夫的脑袋嘎吱作响。“好吧,”他哑声说,“好吧。”

他转身面向墙壁,等身体的颤抖平息下来。“那个人工智能在哪里?”他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另一个目的,“带我去见他。”

“他在里间,”星期五说,“但是进去的时候要小心。”

“什么意思?”

“他制造了一个拟感空间,一开门你就会掉进去。没别的了,注意这个就好。”

“好。”史蒂夫咬着牙说。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朝着里间走去,拉开大门,眩晕席卷而来,他开始下坠。


黑色的印刷字体闯入眼帘,“纽约时报,1950年8月”,报纸被风卷走,蝴蝶一样上下翻飞。阳光灿烂,人群吵吵闹闹,灰白色的鸽子沿着圆弧形的教堂穹顶打转。一个妇女絮絮叨叨走过去,“电影票20美分,他们怎么不去抢?”棕红色的砖房像火柴盒一样整整齐齐的立在道旁,老爷车在路上行驶,排气管吐出浓浓黑烟。一个帽子上插着百合花的姑娘站在商店门口,她凝望着木质广告栏,上头写着“布鲁克林最好的裁缝铺”。

到处都是人,快活的男孩,步履轻盈的女孩。杂货店、干洗店、理发店,一个老人往邮筒里放入信件,一个男孩买柠檬雪糕,一时疏忽,裤兜里的硬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餐厅人声鼎沸,玻璃门内飘出食物的香气,还有刀叉与碗碟的磕碰声。连角落的杂草都是活的,鲜绿色的。明媚的阳光晃得他眼晕,他停下来,眺望水面上的布鲁克林桥。

世界忽然安静了。

他回头,看到背后的场景分裂成无数细小的马赛克,它们像鱼群那样散开,一个接着一个,前赴后继地腾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有人从空洞里走出来,看清对方的面孔时,史蒂夫的内脏开始下沉。上帝,这不是真的。这不是——

“你好,我是71007,”对方停在他跟前,微笑,金发在阳光里熠熠闪烁,“这可能会让你觉得别扭,不过……我的另一个名字是史蒂夫·罗杰斯。”

[Chapter 10]

美国队长像个向导,告诉他这里的一切是如何根据历史模型和他自己的记忆构建。他制造框架,拟感系统填补细节。“即便是虚拟人物也有喜怒哀乐,还会触发各种随机事件,”他指向一对正在争吵的夫妇,“就像真实的世界。”

史蒂夫回过身,街道已经消失了,四分五裂的马赛克如同一个旋转的万花筒。碎片涌现过来,他们脚下的土地如蒙太奇一般变化,转眼侵吞了现在的空间。一片落叶拂过头顶,史蒂夫仰起脸,看到铅灰色的浓云凭空浮现,布鲁克林变成空无一人的金黄旷野,周围的模型很快渲染完毕,不仔细看的话,根本连过程都看不出来。

“进屋吧。”美国队长对他说。

他们在椅子上坐下,美国队长给他倒了咖啡,而他还在左右四顾,暗暗惊叹拟感空间的真实性。“在这个世界里,空间和时间的主观维度可以无穷大,”美国队长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说它是另一个宇宙也不为过。”

“可里面只有你一个人。”

“算是吧,”美国队长耸了耸肩,“星期五和幻视偶尔来陪我,你是第三个进来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难解释,”美国队长回答,然后他抬起一只手,手心里凭空出现一张芯片,“最后一块拼图。”

他有些怀疑地盯着它。

“上次我进去的时候,差点死在里头,”他说,“我不想再来一次了。”

美国队长发出叹息,“放心吧,它现在不会让你头痛了。”

“所以那是你能控制的?”史蒂夫敏锐地抬起头来。

美国队长笑得非常无奈,“你果然是我,”他说,“所以我只能回答——是的,你的头痛和我有关。但不会再发生了。”

姑且信他一次,史蒂夫想。接着,美国队长把芯片嵌在一扇凭空出现的门上——也对,这里是拟感空间,发生什么都不稀奇。“去吧,”他转朝史蒂夫,“去见证最后。”

就像潘多拉的盒子,史蒂夫想,然后开启了门。


美国队长望着西边。

海浪拍打他的脚踝,他岿然不动,像一座雕像。几分钟后,他折回家里。未拆封的家具仍然堆在走廊,院子也依旧空空如也。史蒂夫望向日历,时间比他和巴基上次过来推后了六个月。美国队长走进浴室,打开镜子背后的柜子。

没有药物了。里头只有剃须刀。

房间里回荡着刀片运转的嗡嗡声。

洗净泡沫,他盯着镜子。史蒂夫像个鬼魂一样站在后方,他无法解读对方此刻的眼神,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现在像沼泽一样幽暗,深不可测。

美国队长离开浴室,走进客厅,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像个特工一样检查了桌椅和地板之间的缝隙。然后他才开灯,雪亮的灯光破开开来,落在墙角放置的机械零件上。史蒂夫因为惊讶而倒退了一步,那本应该是一些很常见的设备,但太多了,又被拆得支离破碎,活像一条被开膛破肚的鱼。

美国队长走过去,在地上铺开手写的图纸。他制作得很慢,看起来非常不擅长这些,但他能坚持,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能会不吃不喝一直制作下去,直到累死。

因为专注,他的脸渐渐扭曲在一起,似乎有些狰狞。


他又望着西边。

海面平静无波,他没有点灯,在一团漆黑中把气垫船推进海里。他在等待,一边无声地漂流一边等待,直到海岸几乎看不见了,小镇的路灯完全消失在阴影里,他才起身,迅速开启了引擎。

一小时后,船身仍在浪潮中颠簸。他皱眉,擦去溅到仪器上的水珠,将一个简陋的、疑似自制定位器的喇叭口装置对准了西边,按下按钮,仪器发出滴滴答答的怪声。他仔细听着那声音,又调试了十几次。突然黑暗中浮出一道光亮,接着,一幢圆形建筑的投影出现在甲板正中。

他旋转着投影,不时放大、缩小。光线映入眼瞳,反射出蛛网般的层层波纹。直到某一刻投影颤抖起来,锯齿状的干扰波浮现,很快,影像消失了。

美国队长发出一声诅咒。

他重新开始调试,不时瞟向海平面,似乎是在担心太阳升起,时间不够。忽然,一旁的通讯设备滋滋响了几声,“往西北边转半个罗经点,队长。”

“幻视?”美国队长蹙眉。

“是我,”那个声音回答,“信号接收附加器少了41千赫,让我来帮你。”

设备自动挪了几寸。“好了。”幻视说。下一秒,建筑投影再度出现在他们身前。

“我以为你死了。”美国队长说。

“我也以为,”幻视叹息,“结果并不是这么回事,我的肉体死了,精神漂浮在电子讯号里。”

“发生了什么?”

“很难解释。我只能说,作为一个魔法和科学混杂的人工智能,想死,没那么容易。”

沉默蔓延开来。

“你过得不好。”幻视说。

“嗯哼。”

幻视望向西方,“你想去找他?”

“嗯哼。”

“这太难了。”

“我不在乎。”

幻视紧盯着他,“你会死的。”

“我不在乎。”

“……这不像你。”

“什么才像我?”美国队长的语气突然变得暴躁起来,“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身披星条旗,永远都那么光辉、正义、从不犯错?”

幻视的投影抱起双臂。

“我花了一辈子拯救世界,也花了一辈子为他奔走,”美国队长说,“我努力做‘正确’的事,也努力为他洗刷罪名,我想也许有朝一日,公正会降临,人们能意识到他是被冤枉的,但是他们没有。”

他用力攥起拳头,又慢慢松开,“那么只能我自己来了。”

沉默。

只剩下平稳的浪涛声。

幻视又叹了口气,“你知道挡在你面前的会是什么,对吧?”

“你想说‘一群人类士兵’?”

“一群无辜的人,队长,一群忠于职守的人,一群你一直努力去保护、为之战斗的人。但现在,”他瞥了一眼甲板上堆放的武器,“你要背叛他们了。”

美国队长不答话。

“一个受万人敬仰的超级英雄,为自由和正义付出了一生,他最后做的一件事却是劫狱,为此不惜代价。人们会怎么想?”

“谁在乎他们怎么想,”美国队长大笑起来,“你所说的英雄已经死了,被漫长的两百年人生活活折磨死了,现在就算有人想把我的尸首挂在城墙上让万人唾骂,我也不在乎了。”

“反正,都已经是最后了。”

他再度拿起仪器,眼神是恐怖的决绝,“就让我当个彻头彻尾的叛徒吧。”


行动当日,史蒂夫站在门边,看着美国队长一点点打包屋里的东西。他把相片归置在纸箱里,烧掉所有证物,写了一封遗书放在桌上,把盾牌放在墙角。

他锁上屋子大门,走向海边,故意让别人看到。他站在最远的那块礁石上,取下最后的随身物品放在脚边,一串钥匙、一部电话,还有他和詹姆斯·巴恩斯的狗牌。

他跳入乱流中。

警车和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游出数百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上浮换气。深夜,他挖出埋在海床上的武器,静悄悄地在监狱码头上了岸。

他勒晕门边的守卫,爬进通风管,从几十个守卫头顶经过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混进电梯,一路向下,这里戒备森严,就算他能成功潜入也极难带着巴基一起逃脱。而且巴基还需要时间解冻,解冻以后可能根本帮不上忙,但是美国队长从来没有半点犹豫,他好像想都没想过这些——

史蒂夫突然明白过来。

这是一个任务,最后一个任务。对,就是这样了,巴基说他们这些人永远不知道该如何停止,永远得不到解脱。这就是美国队长的选择,他不能自杀,但他可以战死。

不成功,便成仁。

晕倒的守卫被发现了,警报响了。

他加快速度,直奔地下。路上为了避免暴露,他杀了人,也就在杀人的那一瞬间,他脸上面具一般的冷硬表情松动了一下,接着,他痛苦地咬紧了牙关。

继续前行。

冷冻仓近在眼前了,他快步上前,贪婪地望着冰霜后面的面孔。他们又有多少年没见面了?五十年?六十年?他猛地吐出一大口气,跑向发电机。正在这时他背后响起枪声,子弹击中他的右腿,他跌倒了。

大队人马冲了进来。


美国队长只做了一件事,他掏出手枪冲着自己的太阳穴,没有半点犹豫。但他还是慢了一步,专为犯人准备的电击束具从天而降,他惨叫着,手枪脱手,沿着光滑的地面滑出很远。

陶拉德走进来。

他比史蒂夫见过的样子要年轻,不是全息投影,也没有电阻缠在他的发丝里。“我知道你会来,”他对美国队长说,“从你定居在尤里卡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你迟早会来。我一直在等你,队长。”

他抬起一只手,电击停止了。

美国队长艰难地撑起身子,却又被束具强压下去。“你是谁?”他嘶哑地说。

“奥利弗·N·陶拉德。”对方微笑起来,“我们谈谈,怎么样?”


“你知道,他现在还算是活着的,大概,”陶拉德从美国队长面前穿过,捡起那把手枪,对准冷冻仓的玻璃,“但这一枪下去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美国队长抽了一口气,“不,”他低吼,“不。”

“那你得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陶拉德弯起嘴角,“留下来,继续为国效力,你天生就是做这个的,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他蹲在史蒂夫面前,打量他混着血污的金发,“外面不太安定,如果战争真的爆发,你会派上大用场的。”

“我不过是一个实验室出品的怪物,”美国队长嘶声说,“我能做什么?”

“是啊,对国家而言,你的力量微乎其微,”陶拉德眨眨眼,“可对我而言就不一样了。”

“什么意思?”

“看你受苦,能给我带来巨大的精神满足,”他讥讽地笑着,“想知道原因吗?那是一件非常有历史渊源的小事情,你还记得2014年的华盛顿事件吗?”

美国队长挣扎了一下。

“我的父母,都是很优秀的飞行员,他们为神盾局效力——这个名字真古老,不是吗?那天,他们执行一项重要任务,为了拦下空中的天空母舰,这时候,有个杀手出现了。”

他顿了顿,满意地看到美国队长的眼睛睁大,“是的,就是你想的那个人。他袭击了我母亲所在的飞机,往机舱里扔了一颗手雷。接着,他走向我父亲,往他的脑袋上开了一枪,用那只金属手硬生生把他拖出来,然后扔了他,就像扔开什么恶心的垃圾一样。”

“这样一个人,居然有人觉得他无辜?史蒂夫·罗杰斯,你为他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谁能想象美国队长光鲜亮丽的身份下面竟然如此卑劣,你为一个杀人犯辩护,”他扭住他的脖子,往他的肚子上狠狠来了一拳,“还妄图救他的命?”

美国队长只是沉默。

“你所做的一切都让我恨之入骨,比起冬兵,我更恨你,”陶拉德松开他,又开启了电击,似乎非常满足看他在地上嘶喊抽搐的模样,“但你知道吗,我其实是个非常慷慨的人,慷慨到了不计前嫌的地步,所以,我不会杀你,我甚至会帮你解脱。”

说完,他站了起来,“等电击结束,带他去手术室。”他最后瞥向地上的人,“我会让你活下去,让你一直活着,一直像个白痴一样被人使唤,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能救你,你会忘了你是谁,而且永远、永远别再想记起你爱过的一切。”


“是幻视帮了我。”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史蒂夫一跳。

拟感之中,他看到美国队长被拖上手术台,几次挣扎爬起,又被束具拽回。他那濒死的吼叫始终回荡在室内,让史蒂夫脊背发凉,双手像痉挛一样颤抖不休。

“是幻视黑入了他们的操控台,在记忆被销毁前转移了数据。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置我,只能把我做成一个记忆体,就像一张封闭的硬盘,可以被读取,但不能被写入。”

说着,美国队长出现在他身边,脸上挂着苦涩的笑意,“我的外观,差不多就是一个巴掌大的盒子。幻视找到了星期五,他们轮流保管我,后来政府突然开始搜寻未被监管的人工智能,一时疏忽,我被警察带走了。”

“有意思的是,AI管理局的工作人员竟然没弄懂我是什么,只好把我当成最普通的人工智能处理。他们给我编号,叫我71007,直到前段时间幻视重新找到我,把我弄了出来。”

“那时我才知道巴基已经被赦免了,而你还活着。”

场景又切换了,他们回到了布鲁克林,坐在一家露天咖啡馆的阳伞下。美国队长拿起桌上的报纸,轻轻把它对折起来。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告诉巴基,我没有自杀。可AI警察紧追不舍,我只能靠星期五带着我不停地躲避。我委托幻视,让他想办法把你和巴基带到我这里来。中途出了很多岔子,陶拉德也跑来了,这家伙居然活了一百多岁真让我意外。”

“他植入了义体。”

“是吗?原来如此,你已经和他打过交道了。”

“那些拟感芯片是……?”

“是试验品,”美国队长低声道,“关于这个,我要向你道歉。星期五在里面加入了皮层引信,想借此刺激你的海马体,迫使你有朝一日足以接纳我的入侵。但我看到你晕倒后巴基的样子就后悔了,伤害你等于伤害巴基,我怎么会忘了这一点?所以,我放弃了。”

他耸耸肩,折完了纸飞机,他把它递给旁边眼巴巴观望的孩子。

“不得不承认,这地方已经很不错了,”说着,他望向四周,金色的阳光下,所有的街道和建筑都美得不真实,“我尽量还原了我喜欢的事物,其实我完全可以创造一个虚拟的巴基待在这里陪我,但我没这么做——有点太傻了,不是吗?”

史蒂夫吞咽了一下,一股难以言说的窒息感正顺着他的胸腔攀援,“你……”他犹豫道,“你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美国队长摇头微笑,“硬要说的话,你知道幻肢痛吗?”

史蒂夫点点头。

“截肢者的胳膊没有了,大脑感觉它仍在,从而引发疼痛。但现在我没有连躯干都没有了,只剩一堆漂浮在拟感空间里的数据。当我尝试聚精凝神时,我确实会有一种恍惚的痛感,但更多的是虚无,灵魂离体的那种虚无。”

呼吸变困难了,仿佛有一只手钳住了史蒂夫的喉咙。

美国队长转头看着他,他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奇怪,对方表现得越是镇定,他就越是难受。“别这副表情,”美国队长叹息着说,“看到我的脸出现这样的表情,真是奇怪极了。”

史蒂夫窘迫地低下头。

美国队长又笑了,“我想,陶拉德自以为他在复仇,可他做的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还不够糟吗?”史蒂夫反问他。

“相信我,我这辈子遇到过无数更糟的事情,巴基掉下去算是一件,我在二十一世纪醒来算是一件,其他的嘛,还差了点。”

史蒂夫哼了声。

美国队长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你和我不一样了,”他诚恳地说,“你是一个全新的我,一个更加年轻的、自由的我,我可没办法替代这样的你活下去,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外面对我已经没有吸引力了,”他轻笑起来,但他的眼神依然镇静,平静无波,“我活得太久,见得太多。我太累了,你知道吗?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最大的愿望,只是找到一个可供安歇的归宿。”

史蒂夫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就把巴基交给你吧,你会照顾好他的,对吗?”

“可我……”

“你爱他吗?”

“是的我爱他,”史蒂夫几乎在抢答了,“可是——”

“那就够了,”美国队长苦涩地笑着,“那就够了。”

没等他再开口,脚下凭空出现一个无底洞,他开始自由落体,美国队长的身影在面前急剧缩小。“等等!”他大喊,可是大门关闭了,拟感空间已经狠狠推开了他。

[Chapter 11]

“天啊你可算出来了。”星期五慌慌张张地迎上来。之所以觉得她慌张,是因为她那由无数波纹和弧光组成的面孔闪烁得相当不正常。史蒂夫仓促地看了一眼四周,幻视似乎不见了,几台战甲把守着旅馆的出入口,令人不安的探照灯晃动着照亮了玻璃上的污迹,他听到直升机翼拍打空气的呼呼声。

“来了多少人?”史蒂夫警觉起来,“AI管理局还是陶拉德?”

“我猜都来了。”

“他呢?”屋里响起另一个虚弱的声音,是巴基,巴基醒了,他还躺在那张担架床上,输液管滴答作响。

“他在里面吗?”他拔掉管线,摇摇晃晃地撑起上半身。他跌倒了,史蒂夫上前扶住他,但他拍开了史蒂夫的手。

“他是不是在里面?”

这回语气急切了许多,史蒂夫吞咽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进去!”星期五喊道,而老天啊巴基看起来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史蒂夫横抱住巴基的腰,巴基开始用几乎要吃人的目光死瞪着他,“别挡我的道!”

“我向他保证过——”

“别挡我的道!”

史蒂夫松开了手。还是不行,他做不到,在见证过那一切以后他更加确信他不是巴基需要的人。巴基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紧闭的房门,开门的一瞬间他的身体颓然倒下,精神落入虚空,进入“那个人”所在的地方。

“准备迎战!”幻视的声音出现在扩音器里,“该死的,巴基呢?”

“进去了。”史蒂夫说,抱起巴基的身躯重新安放在担架上。他花了几十秒稳定心神,总会发生的,他不能期望什么,他必须明白他对巴基的所有欲念都来自那个人临别赠与。脑子里有些模糊的场景在跳跃,空房间里蒸腾的酒精和热气,巴基的吻,巴基手里的透明药片,醒醒,醒醒,该战斗了。

他做了个深呼吸,绷紧脊背,拿起武器。


布鲁克林。

太阳逐渐西沉,金色笼罩着街道,房屋两侧的灯光同时亮了起来。巴基加快步伐,穿过匆匆行走的行人,当海岸出现的时候他凝视着遥远的曼哈顿岛怔神了片刻,就好像被那古老的繁华猛地击中了心脏。“你真是疯了,”他喃喃自语,“你真是疯了,史蒂夫罗杰斯。”

眼睛刺痛,身体发僵,再次前行时他的步履变得像梦游一般虚浮。堤岸边,一排空空荡荡的长椅,一个萧瑟的背影独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面对夕阳,头发反射出稀薄的金色。汽船驶过,烟囱里涌出浓浓灰雾,整个场景就像挂在美术馆的一幅画。

巴基走过去。

史蒂夫低着头,用铅笔在素描本上随意勾勒着什么。巴基在他身边坐下来,史蒂夫这才有所感知,素描本滑脱了手,啪地一声坠落在地。

“巴基?”

他迟疑着抬头,那副表情就跟一百年前一样,完全一样。一股近乎崩溃的狂喜在巴基的体内游走,他发现他忘了本来想说的话,“是我,”他只能挤出这几个字,“我回来了。”

他们重重地拥抱在一起,几乎要把对方撞到地上去。“巴基。”史蒂夫声音哽咽。他们接吻,胸腔紧贴着,近乎要挤碎骨骼进到对方身体里去。“但是你不应该来的,”史蒂夫把他们的嘴唇分开半寸,巴基气愤地凑上去,又狠狠吻了他。史蒂夫呜咽起来,如鲠在喉,“我不能,我不能……”

“你这个混蛋,”巴基语气强硬,“你永远别想替我拿主意,永远,别想。”


子弹如同密集的狂风,转眼就席卷了这个小小的胶囊旅馆。有意思的是,陶拉德的无人机大军和AI管理局的装甲车突然开始对峙,因为他们认定对方干扰了自己的任务。“对面的人听好了——”装甲车里传来尖下巴的声音,“请你们立即撤退,立即撤退。重复一遍,立即撤退——”

没用的,他们用枪互相指着,场面紧张之余还带了点荒唐。史蒂夫躲在坍塌的墙壁背后,用门柱和钢架当掩体,他身边躺着昏迷的巴基,星期五降落下来,像上次一样把巴基的身体吞进战甲里。“他还不打算出来吗?”她问。

史蒂夫摇了摇头,“我有种感觉……这才是他想要的。”

星期五怔了怔,随即叹息。没等他们再说什么,一声恐怖的吼叫打破了平静,庞大的绿色身影从天而降,摧枯拉朽,把所有敌人震得抱头逃窜。


拟感空间颤抖起来,布鲁克林像拼图一样四分五裂,原始的建模和数据网向外蔓延。“外面出事了,”史蒂夫不安地望着天空,“你该走了。”

“然后把你丢在这里?别开玩笑了,谁知道你又会躲着我几年。”

“我很抱歉,但是——”

“以后再解释,”巴基说着,苦笑延伸到他的嘴角,“我知道我离开的那些日子,你一定不好过。”

他们面面相觑了很久,久到建模重新被渲染,市民一个个浮现,布鲁克林又变得像往常一样热闹。一只海鸥落在巴基脚边,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他抬手,手心凭空出现一块面包,被他揉碎了洒向身边的小鸟。

“嘿,”他转朝史蒂夫,笑起来,“你这里的代码还挺容易篡改的。”

“我从来不会对你设防。”史蒂夫叹息,脸上的表情写着他又要开始老生常谈,固执的混蛋,“这里只是一堆数据,我也不是一个活人,你在这里只会感到漫长的时光带来的痛苦——你应该出去,去找另外那个我。”

“你居然要把我往外推了,”巴基眨眨眼,“就像我把你推给卡特吗?你在报复我?”

“我没有——”

“别试图说服我,”巴基制止他,“我不会走的。还有,所谓漫长的时光,我感受得还不够多吗?”

“这不一样,”史蒂夫急迫地说,“你不明白,巴基,这里没有尽头,这里什么都不是——”

巴基走近他,拥抱他,再次把他们的体温狠狠揉到一起,“确实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你在这里。至于‘尽头’,上帝啊,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陪你到最后?”

“对,陪你到最后。”


浩克给他们带来了绝大优势,星期五和幻视都用不着出手了。史蒂夫忙着去找另一个自己,他拨开翻倒的拟感设备,摸索那个黑漆漆的硬盘。“抱歉了,”他把硬盘塞进夹克内衬的口袋,“我保证我会找到更好的地方安置你。”

星期五带着巴基急速飞来,“我给你找到一辆摩托车,”她喊,“就在门外,快点,浩克快把周围全砸烂了。”

他跳上摩托,疾驰而去,炮火一下子就被甩在后头。他不确定自己要去哪里,星期五还没跟上来,周围全是漆黑的夜色。硬盘沉甸甸地坠在胸口,他突然有个奇妙的念头,觉得以后该由他来保管它。他可以带着那个人去很多地方,还有巴基,也许他可以一辈子当他们两个的守护使者,反正,这结局也算不错了——

陶拉德站在面前。

他一个急刹,翻身下车。“史蒂夫罗杰斯,”陶拉德的脸扭曲着,牙齿都快咬碎了,“史蒂夫罗杰斯!”

他走来,带着他的无人机大军,“你为什么不肯束手就擒?”

史蒂夫同样迎着他走过去,握着星期五送他的盾牌。“你不过就想找美国队长复仇么?”他冷冷道,“这样的人想必他每年都会见到两三个,可怜,又可笑。”

“你他妈又有什么资格——”

“我也许没资格,但他有,”史蒂夫继续向前,沉重的硬盘紧贴他的胸口,“他是个人,他也会憎恨,如果他想要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复仇,那么他从一开始就这么做了,拆烂那个法庭,毁掉那些把他的爱人送进地狱的人物,但是他没有,他选择相信正义,尽管正义最后背叛了他。”

“所以,和他比起来,”他挤出微笑,“你只不过是一条被仇恨吞噬理智的可怜虫。”

话音刚落,陶拉德就扑了上来,他丧失了理智,用他的无人机发疯一样狂轰乱炸。闪避,格挡,闪避,手腕震得生疼,盾牌上的光弧嘶嘶作响。头顶传来呼啸——星期五,接着地面开始乱颤。广告牌砸下来,路灯被拦腰撞断,浩克赶来了,像是驱赶蚊子一样挥舞着双臂,所有的子弹打在他身上都不痛不痒,他抓向无人机,把他们一个个拍扁,啪,啪。

“你们会付出代价!”陶拉德嘶吼,导弹的轰鸣盖过了他的声音,爆炸,烟雾,火光。他的身影消失了,一架无人机摇晃着调转机翼。“他要跑了!”幻视的声音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浩克追上去,星期五紧随其后。半空突然出现一道猩红色的激光瞄准光束,没有对准他们,而是对准了逃跑的无人机,子弹紧随其后,轰,戛然而止的吼叫。

安静。

装甲车缓慢驶来,“这他妈是个什么鬼玩意儿,”他们听见尖下巴喃喃自语,后者跳下车顶,用脚拨拉着无人机的碎片,“算了,对面的人听好了——交出你们手上的人工智能——”

浩克从天而降,重重给了他们的装甲车一耳光。


“你知道吗,我和外面那个你上过床。”

“天啊,巴基,”史蒂夫的脸涨红了,“你一定要说这个吗。”

他们“租”了套房子,想要在楼下开个小餐馆。巴基表示绝对不会有人来的,史蒂夫说他们可以作弊,让整个社区爱上他们胡乱做的通心粉。“那样就没意思了。”巴基没好气道。

“反正我不用担心这些,”史蒂夫笑着说,“我独自生活了这么久,早就把自己培养成大厨了。”

“而我这几年都在靠压缩食品过活,”巴基嘀咕道,出于报复,他决定继续和史蒂夫聊外面发生的事,“我和他睡了两次,说真的,他的技术跟你一样糟糕。”

史蒂夫长叹,“听起来仿佛你劈腿了。”

“你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就行了。”

门铃响了。“欢迎光临。”巴基欢快地说,但进来的人看起来非常犹豫,好像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出现在这里。巴基看到他的金发,咧嘴笑了,转身把史蒂夫往后推了推。

“为什么我要回避?”史蒂夫抱怨。

“因为我怕我现在就劈腿——开玩笑啦!我得跟他出去一趟,动个小手术,你知道的。”

“别再回来了。”

“想都别想。”巴基哈哈笑着,关上了店门。


手术本身不复杂,难在要找到第二块记忆切断芯片。为此他们集体去了哈瓦那,躲避AI管理局和陶拉德的人手。整个过程花费了两个月,这段时间里巴基一直在沉睡,没人试图把他从拟感空间里唤醒,他们都知道,这是巴基自己的选择。

直到芯片得手,器材就位,史蒂夫才成了那个进入拟感的人。他带出巴基,将他送到手术台上。六小时后,布鲁斯抹去额上的汗水宣布手术成功。史蒂夫推门进去,看到巴基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的头上罩着网纱,一条荧光闪烁的管线透出里头的蓝色内芯,它连接着巴基的后脑,另一端则是幻视所控的操作台。

一天以后,幻视把另一个硬盘交给史蒂夫。

又过了一天,巴基醒了,先是茫然四顾了一圈,然后他看到了史蒂夫,嘴角咧了咧。这笑容对史蒂夫来说有些陌生,它不是一个苦笑,而是过去的巴基很少展露的、调情一般的笑容。

史蒂夫有些飘飘然。

“为什么我的腿又酸又麻?”

“因为你差不多躺了两个月,”史蒂夫回答,“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帅哥,”巴基又笑了,“我的头发呢?”

“会长出来的,”史蒂夫感觉脸颊有些发热,“反正你怎样都好看。”

巴基又朝他挤了挤左眼,接着他的表情凝滞了,眼神放空,经过筛选与剪辑的记忆开始涌入他的脑海。“哦,操,”他咕哝一声,“我想起来怎么回事了,我把我自己给清空了?为了一些——我也记不起来是什么鬼的乱七八糟的破事?”

“以后慢慢再给你解释,嗯……”史蒂夫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语气,“你还认得我吧?”

“你叫史蒂夫,”巴基哼道,“而我是个雇佣兵,你是我的任务。”

“没错,但你的任务完成了。”

“真的?”

“真的。”


痊愈之后,巴基接着做雇佣兵。史蒂夫也选了同样的职业,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可以当巴基的搭档,陪他一起去世界各地。一开始他担心巴基后悔当初的决定,不过他显然多虑了。抛下重担的巴基完全变成了一个自在洒脱的人,笑容灿烂,酷爱调情,脑子里堆满糟糕的笑话。史蒂夫为此大大松了一口气,显然,他更爱这样的巴基。

半年后,他小心翼翼地向巴基提出了约会邀请,巴基爽快答应了。

很快他们成了如胶似漆的一对。

这天,他们在法兰克福停下小憩。虚拟的天空明亮而蔚蓝,巴基终于注意到了史蒂夫一直视作珍宝的两个硬盘。“我早就想问了,”他好奇地凑过来,“里头是什么?”

史蒂夫犹豫片刻,等他意识到时,他已经脱口而出。

“爱情。”

巴基眨眨眼,显得一知半解。史蒂夫想有朝一日他会带巴基进去看看,见见里面的人,也不做别的,就聊聊天,听那两个脾气古怪的老家伙念叨几百年前的旧事。说真的,他们越来越像他的家人了,不过他不会承认的,那听起来怪怪的,嗯,这一切都超级怪的。

算了,管他呢。

END

[Chapter 12] 番外:Piano Duet 四手联弹

布坎南·冬日战士不喜欢监狱,尤其是这座漂浮在大西洋上的游轮角斗场监狱。

空气里弥漫着海水、铁锈以及潮湿的气味,螺旋扇叶在他头顶上呼呼旋转。没有窗,一阵阵闷热的气流从上面吹过来,让布坎南想起半年前他和格兰特穿梭在孟买街头的经历。那时他们走过密密麻麻的廉价塑料遮雨棚,攀爬像沼泽一样恶心的仿生建筑,就为了帮他们的雇主寻找一个从政府秘密流出的数据库。

那个任务他们每人最终只分得五万,真够寒酸的。

至于现在……现在是另一个任务,不过他们搞砸了,就这样。

大门突然打开了,布坎南仔细观察着进来的这个家伙,他看上去是这地方的保安队长之类的。布坎南左眼里的视网膜扫描仪被收走了,不然他还能看得更清楚些。能看到这人替换了多少合金骨骼,或者他裤裆里的那玩意儿是硅胶植入物还是原装货色,诸如此类。

“带他走。”

两个机械保镖一左一右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像只小鸡那样架了起来。他们估计要审讯他了,“你是谁”,“你为谁工作”,“你他妈是不是活腻歪了才盯上这里”。布坎南活了这么久,这——么——久,甚至比他记忆中还要久,他都没见过什么有创意一点的审讯方式。唉,就连他的左胳膊都无聊得开始叹气了。

提问:胳膊会叹气吗?

为什么不会呢?他有一条历史悠久的金属胳膊,在经历数次更新换代之后,它安装了与现在这个时代匹配的科技配件。它是个电子活物,它当然可以叹气,它还会配合布坎南的心情亮起一连串光带,就像在呼吸一样。

现在他的左胳膊亮起一串灰白色的小灯,从他的臂骨直达肩部,又延伸至脊柱。布坎南看向道路两边,就算没有视网膜扫描仪,他也能看出这里的墙壁由至少八英寸厚的高密度金属制成,别说炸药了,恐怕是导弹都打不穿。

真麻烦啊。

“格兰特呢?”他终于抛出被抓以后的第一句话,“你们把我的同伴藏到哪去了?”

当然,没有答复。布坎南抽了抽嘴角。

船体内部的走廊错综复杂,他被推拽着爬上陡峭的金属楼梯,又顺着海风肆虐的甲板走到了船与船的连接处。哇哦,看来这个海上角斗场还不止一条船,而是一整支舰队。所以他和格兰特当初是为什么接这种丧心病狂的活计?他俩吃饱了撑着吧。

不知道格兰特后不后悔,反正布坎南是后悔了。

肩上装着重机枪的人检查了保镖的通行证,然后狠狠剜了布坎南一眼。再向前走,他们进入大厅,一个头发剃光、脑袋上插着电极的西装男人正在等他。借着周围的灯光,巴基看到西装男背后有个巨大的玻璃鱼缸,人造水母在里头游曳,这些生物的身体由荧光素和镀铬合金构成,当它们靠近时,视觉效果就像一层浮油顺着冰冷的玻璃滑落。

啧,布坎南讨厌水母。他盯着那些怪兽,喉咙里凭空出现一个结节,他艰难地咽下了它。

“喜欢吗?”西装男觉察到他的视线,咧开嘴笑了,还从烟盒里掏出了一支哈瓦那雪茄,“你很快就要成为它们中的一员了。”


“我想改名字。”布坎南说。

闻声,有三个人同时抬头。巴基垂下了他手中的扳手,螺栓刚扭了一圈,此刻叮当一声掉了下来,他一边咒骂一边捡起它重新放到发动机上。史蒂夫刚刚遛狗回来,格兰特正弯腰抚摸那只德牧的脑袋,然后他们齐刷刷盯住了布坎南。

“你想改成什么?”巴基问。

“我……”布坎南犹豫了。事实上,他到现在还不太会应对面前这两个生活在拟感空间里的人,尤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这个,“我只是觉得,我在外面和你叫一样的名字,有点奇怪。”

“你可以叫詹姆斯。”巴基说。

“叫巴恩斯?”格兰特提议。

这时,史蒂夫摇摇头,对着巴基露出一个不赞同的表情。每次他这么做时,布坎南总会联想起教导主任。“巴克,他们已经是两个自由人了,他们不必受到我们的束缚,”说着,他转向布坎南,“你可以叫任何你喜欢的名字。”

他脸上温和的笑意让布坎南有点毛骨悚然,那感觉就像一个长辈看到了刚出生的婴儿。难怪有次格兰特说漏了嘴,他说这两人就像他们的父母——呃不,父父一样。

超级诡异。

“嗯,那么……”过了一会儿,布坎南在吃晚饭的时候说,“我想叫布坎南。”

“行啊。”

史蒂夫满脸热情。

“可以。”

巴基无动于衷。

“为什么?”

格兰特含着满嘴的三明治。

“因为这个名字和‘巴基’有那么点关系,但又不完全一样,”他边说边拿起吃剩的三明治塞进嘴里,“蛋黄酱味道不错。”

“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味道,”史蒂夫微笑着说,“可惜这家食品厂1962年就停产了。”

“既然如此,我也能改名吗?”格兰特问。

其他人都望着他,“你想改成什么?”史蒂夫又露出了那种为人父母般的微笑。

格兰特眨眨眼。

巴基迅速捅了捅史蒂夫的肩对他使眼色。“史蒂薇,我们谈过这个的。”他压低声音说。老天,他们还能搞得更明显一点吗?好像布坎南和格兰特都没长耳朵似的。他扭头望着格兰特,后者挠挠头顶的金发,表情写满了无辜。

不知怎么的,布坎南忽然产生了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嘿,”他打断那两个窃窃私语的老家伙,“为什么你们一看到我们就满脸写着‘我的孩子们长大了’。”

果不其然,巴基变得更惊恐了:“什么,没有——你在想什么啊?”就连史蒂夫都开始急切地挥动双手:“你们就是我们,记得吗?”

格兰特扬起嘴角,立刻跟上布坎南的步调:“但某种意义上也说得通。”

“我们是你们的一部分。”

“是更加年轻的版本。”

“没错,所以——”布坎南和格兰特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想去纹身和染头发。”

静默。

长达三分钟的静默。

“等等,什么——?”巴基看起来像是被雷劈了,“什么?”

“我们想把那作为改名的下一步,”格兰特笑着说,“我和巴——布坎南都想做出一些改变,做我们自己,而不是你们在新世纪的投影。布坎南对芯片纹身很感兴趣,而我最近想换个发型,没准把头发漂成珍珠色,你们觉得呢?”

“也可能去变性。”布坎南顽皮地挤挤眼睛。

史蒂夫吓坏了:“变——变什么?”

“他开玩笑的,”格兰特解释说,脸颊有点红,“不过现在日抛型的变性手术也挺流行的。”

“呃。”巴基只挤出一个音节。布坎南其实没指望这两个老家伙会激动得大喊起来,或者像其他人一样说“哇,酷”,不过一贯健谈的他们变成这副即将石化的模样还真有点吓人。

“你们还好吗?”格兰特问。

巴基张了张嘴,但是没发出声音。史蒂夫用袖子抹着额头上的汗:“做你们想做的——我是说,你们是对的,不要成为我们的投影,不过,我,嗯……还是很惊讶。”

然后他们飞快岔开了话题,开始讲星期五上个月给他们送来了全套共六十七部漫威电影,看到第四十部时他们已经弄不懂情节了。又说他们在纽约有点待腻了史蒂夫想把场景换到印第安纳一段时间,但具体去哪个时代还没有想好。后来他们开始聊他们正在修的跑车,一辆奔驰500K,敞篷,装载直列八缸发动机和折叠软顶,巴基想把车修好然后开出去环游美国,“还要带上我们的狗,”他说,但史蒂夫横他一眼,“你得先教会他们不要把坐垫里的海绵扯出来。”

“我在努力好吗!是你把他们宠坏了。”

餐桌又恢复了吵闹。

饭后,格兰特去帮忙洗碗,巴基开了两瓶啤酒之后开始看棒球赛。布坎南和他一起,拿过一瓶啤酒,顺带抓了点爆米花。

中场休息时间,布坎南往沙发上一靠,视线懒洋洋扫过屋内。这个地方对他来说真像个世外桃源一般,老派纽约风格的大房子,百叶窗,留声机,打过蜡的木地板,史蒂夫的画沿走廊挂了一排,除此以外还有很多随意摆放的杂物:书籍、衣服、废弃不用但又舍不得扔的瓶瓶罐罐。布坎南有点看入迷了,进入拟感之前他和史蒂夫住在一家豪华酒店里,那地方的人工智能善解人意,从窗外的风景到清早闻到的花香,一切的一切都会安排成顾客最喜欢的。虽然完美,但总觉的少了什么。少了生活气息,他想。

但长久待在这里……真的好吗?

“你们想出去转转么?”他转过头问巴基。

“现在商店都关门了,”对方心不在焉地盯着屏幕,“天黑了也不适合遛狗。”

“不,我是说,到外面的更外面。”

“……”

没有回应,但布坎南能清楚地看见巴基的肩膀绷紧了,对方手里攥着啤酒瓶,既不转头,也不吭声,微小的气泡在棕黄色的玻璃里面翻滚跳跃。

布坎南不敢再说话,但这时史蒂夫笑着走进客厅:“嘿,你们要甘草糖吗?”

他话音刚落,巴基已经咬住嘴唇:“——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想不想吃甘草糖?”史蒂夫有点好笑地说,他掀开一个金属糖盒,撕去黑漆漆的包装纸,“想吃就过来拿,布坎南也是,还有你,呃——”

“我打算叫格兰特了。”格兰特笑起来。

“好名字。”史蒂夫说。巴基吸了口气,伸手抓过糖块塞进嘴里,咕哝几声不知道在抱怨什么。十分钟后,球赛变成了背景音,他们四个人挤在一起打扑克。布坎南和格兰特总是像十几岁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当他们第十次用无聊的笑话荼毒巴基的耳朵时,后者开始按摩太阳穴,一步之外,史蒂夫望着所有人微笑。

那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似乎被遗忘了。


翌日清早,布坎南打着哈欠经过车库,门虚掩着,他朝里头瞄了一眼。

“我吓坏了,”是巴基的声音,“他们,我——我也不知道,操,我以为他们真的会突然说我是他们的家长什么的。”

“叫你爸爸?”史蒂夫似笑非笑。

“千万别!那可太诡异了,我睡过格兰特——”

“当时你又不知道,”史蒂夫轻哼道,“而且你总提这件事,我已经不觉得尴尬甚至觉得非常好玩了。“

“你烦死了,你这个老浑球,”巴基骂骂咧咧地一头钻回车底,“把扳手给我。”

史蒂夫照做了,他们继续对着那辆奔驰敲敲打打。“但我还真有种为人父母的感觉,”几分钟后,巴基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车底飘出来,“我们退休在家,他们年轻人出去闯荡——现在他们喜欢的玩意儿我真是一点都搞不懂了,什么日抛型变性,天啊,哪个怪胎想出来的,我只知道日抛型隐形眼镜。”

“没准也是类似的东西呢?戴上眼镜,你在周围人眼里就变成女孩了。”

“拜托,那是变性啊,”巴基咕哝,“不过现在的人都能把老二改装成复合什么碳纤维了,他们再搞什么幺蛾子我也不奇怪。”

不得不说,听他们议论现代科技还挺有趣的。布坎南咧了咧嘴,感觉车库里蹲着两只研究镭射笔的猫。有点傻,但傻得可爱。

“你有没有觉得这挺奇妙的,”史蒂夫搬出发动机,在自己的牛仔裤上擦了擦手,“他们就是我们,他们和我们几乎一模一样,但很多地方又天差地别。”

“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字简直蠢透了,布坎南,我爷爷才叫这名,”巴基哼哼着,突然转朝门口,“——外头那小子,咖啡在咖啡壶里,过滤式那个,不会用就叫史蒂夫帮你!”

“我会用。”布坎南嘟囔。

“那最好。”


“布坎南是你的名字?”对方眯起眼,“冬日战士又是什么,你的姓?”

“代号,”布坎南耸肩,新剪的莫西干发型歪朝一边,露出他刺在头皮下面的荧光芯片,是个十字的形状,“或者你也可以当作是姓氏,没什么分别。”

西装男挑起眉毛,布坎南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名字,他叫特洛伊P198F,如果二十二世纪的人们还需要在医保单上填写自己的性别和职业的话,那么这家伙会填上:无(半机械人),黑帮干员,海上角斗场的股份持有者,“乘风破浪”舰队B-3号渡轮船长。

他上头应该还有更大的官员,但对付布坎南这种小角色,他这种级别的完全足够了。

“我不会马上杀了你,小子,”特洛伊的声音完全是合成的假声,由他胸腔内的扩音器发出,“但你和你同伴的行为真的把上头给惹毛了,知道吗?我猜你现在感觉糟透了,电击让你浑身都疼得要死,镇定剂还让你晕乎乎的,后悔了?想死吗?想求我给你个解脱吗?”

布坎南咧了咧嘴,“操你。”

他立刻挨了一拳,特洛伊是个简单粗暴的家伙,可能他装脑子的那部分储存器只有5MB大小,又或者他变成半机械人之前嗑多了那种蓝色的、装在小袋子里的高浓度兴奋剂。总而言之,他基本上是个只会大吼大叫和挥舞拳头的蠢货,揍了布坎南一顿以后,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统治了世界。现在他掰着他的铬合金骨节,欣赏起了布坎南在地上打滚的可怜样。

“你的同伴还没死。”他说。

以布坎南的经验,这些自以为是的反派头子就是喜欢“给你一点希望又把它扼碎”的把戏,所以他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等着特洛伊说出下一句话。“——你们会再见的,在角斗场上。”

“你这就有点鲁莽了,老兄,”布坎南哧哧笑了,他应该笑得更嘲讽些,可惜他刚被揍过,喘得像风箱,“那家伙,和我,可不是一般的同伴关系,不管你用美色还是金钱诱惑,甚至用性命相逼,我们也不会满足你和你那些观众的下流欲望。”

说着,他的嘴角弯得更深了些:“但如果你们想看我帮他吹箫的话我说不定能满足一下,啊哈,这主意不错,你们照样可以押注,看我几分钟能帮他吹出来。”

特洛伊突然俯身下来,差点和他脸贴着脸,下一秒,冷冰冰的枪口直接抵在了布坎南的脑门上,“别他妈耍嘴皮子,狗娘养的,”他低吼道,“这里是合成生物角斗场,懂吗?你以为谁他妈还想看两个人类拿着冷兵器厮杀?场上全是人造怪物,长着三个头的奇美拉,鹰头马身的骏鹰,都是那些泡实验室的呆子改出来的玩意儿。告诉你,小子,全世界数不清的成人频道专门转播这里的赛事,收视率简直像核弹爆炸——现在你可能要问了,谁去控制那些怪物?光是野兽的厮杀不是两分钟就看腻了么?来吧,我他妈这就让你看清楚——”

他把布坎南拖到墙边,在虚拟键盘上按下自己的手掌。伴随着嘀的一声,指纹读取完毕,他们面前的墙壁仿佛潘多拉之盒一般缓慢揭开,然后……

操。

虽然早有预感,但眼前所见还是让布坎南感到一阵生理性反胃:荧光灯投射出惨白的光线,电缆蜿蜒延伸,蚕蛹状外科手术舱内漂浮着雷蒙盖顿里才有的恶心怪物,昆虫的脸,密密麻麻的肉瘤,章鱼的吸盘还有塑料薄膜一样的皮肤,一根导入大脑的意识传输管挂在它们后脑勺处,里头似有液体流动,散发出幽幽绿光。

但这还不是结束,特洛伊切换了画面,现在他看到的是停尸间——不,是人类躯壳存储室,这里的每个人都像子宫中的婴儿一样四肢蜷缩,头上都插着一根同样的传输管,忙碌不休的机器人时不时就从营养液里捞出一个躯壳,拔掉他的软管,将人往推车上一放,然后推走。布坎南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只苍白的胳膊从推车的边缘滑出来,木偶一般摇摇晃晃,最终消失在镜头之外。

“怎么样?”特洛伊傲慢地吐出一缕雪茄烟雾,“完美的产业链,不是吗?”

布坎南的声音因愤怒而发颤:“那些都是什么人?”

“哦,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些无人关心的家伙们,穷到只能卖掉自己身份信息的无名群体,要不然就是你这种自寻死路的杂种。”

“他们会被送到哪去?”

“他们?不,那是它们。旧躯壳已经没用了。我们会把它卖掉,品相好的可以卖给富豪当备用身体,品相差的就卖卖器官什么的,就这样。”

“所以你们真的在买卖人体,”布坎南冷冷道,“如果这条消息传入联邦政府耳中,不出三天你们的船就会被导弹击沉。”

“那它也得传出去,不是吗?”特洛伊用哼歌一般的声音说,“我要是你,就会抓紧时间享受一下最后的‘人生’。所以为什么不赶紧滚去给你男人吹箫呢,趁你还有嘴,而你男人还有老二。”


“有个很麻烦的委托,”布鲁斯·班纳摘掉镜架,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睛,“政府那边过来的,转了好几层关系才找到我这里。我欠了委托人一个人情,差不多两年前他帮我给一个先天性纳米排异的女孩找到了可移植心脏,呃,说来话长……总之,如果你们能接的话,那就帮了我大忙了。”

布坎南叹了口气:“我不想接政府的委托。”

“我也不怎么想。”

“真的不考虑一下么?”布鲁斯无奈地说,他掀起衣摆擦着眼镜,不过在布坎南看来,他的衣服比镜片本身还要脏得多,“哦对了,新造型不错,你们两个都是。”

“你没说太狂野真是太好了,”格兰特眨眨眼,端起酒瓶给他和布坎南各倒了两指高的威士忌,“拟感里那两位就吓得够呛。”

“如果是一百年前,史蒂夫染你这样的发色我也会吓到的,”布鲁斯说,“不过以现在眼光来看,这模样算是保守了。”

“颜色是我建议的。”布坎南扭头看着格兰特的头发,深蓝色,发梢有一点点偏向湖蓝。他忍不住抬手捋了捋,有点滑,格兰特扭头躲避,前者咧嘴笑起来。

“你这威士忌的味道真怪,”他转向布鲁斯,打了个嗝,“一股工业酒精的味道。”

“算是实验品,我自己酿的,”对方笑了笑,“浩克喝不醉,但我偶尔也想醉一把。”

布坎南懒洋洋向后一靠,这酒精让他的嘴角不停上扬,根本控制不住。“我本来建议他和我一样搞个头皮刺青,”他歪头打量格兰特的脸,“但是他非说那不好看。”

“等等?格兰特也有刺青?”

“嗯,在背上。”格兰特说,“我不喜欢你挑的那家店,太小,太脏。”

“所以你就放心让我去?”

“你身体有三分之一是海豚肌腱,你的DNA至少改造过两回,你比我健康多了。”

“你怎么不说你还注射过世间仅有的超级血清?”

“那是两百年前,老兄,用现在的眼光看我老得像个吸血鬼。”

“刀枪不入的吸血鬼。”

“嗯。”

“奶子和屁股都是用振金做的。”

“去你的,你知道那是谣言,”格兰特说,两手抱胸,“拜托你不要再看荒唐的美国队长电影了。”

布坎南摆出一副“你说得对,但我偏不听”的表情,咯咯笑着:“你知道吗,昨天我看了一部,他们说史蒂夫回到五十年代娶了卡特,还当上了全职奶爸。”

“扯淡吧?”

“真的。”

然后他们面面相觑,突然仰头大笑出声,笑得歪七扭八像两个无脊椎动物一样靠在一块儿。他们把布鲁斯也给逗乐了,后者不得不敲敲桌子唤回他们的注意力:“行了行了,不得不说,你们这副无忧无虑的蠢样是让我既欣慰又恐慌。”

“尤其在这么一个操蛋的时代?”

“哪个时代都很操蛋。”格兰特嘟囔道。

半小时后,他们的超强的新陈代谢滤掉了体内的酒精,布鲁斯点亮顶灯,他们围在桌边闲聊,话题不知不觉又拐到先前的委托上面。

“我们上辈子不知道搞垮过多少政府了,”布坎南说,“尤其是我——之前的我,完全是这方面的行家。而且现在的政府,啧,把战争当商业行为,拿人命当儿戏。要我说,你这委托八成也是和什么跨国财团之类的玩意儿挂钩。”

布鲁斯点点头:“准确地说,是黑帮。委托人给我发了份档案,里头有坐标,还有些别的——”

他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嘴里嘀咕着“放哪儿了来着”。他拉开一个抽屉,不时扔出一个听诊器、药盒、血糖笔还有哮喘吸入器。当然,这都是给他那些病人准备的。见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布坎南默默拉着格兰特走向阳台。虚假的夜空投下白晃晃的月光,他撑住阳台的护栏,海风很凉,但也很清爽。

“你想接吗?”格兰特悄声问。

“你怎么知道我想?”

对方微微一笑:“因为有人在受苦,你就不能置之不理。”

“那是你,”布坎南翻白眼,“我没有这么悲天悯人。”

“你就嘴硬吧。”

布坎南故意不看他。

“你可以说是因为巴基才让你成为更好的人,”格兰特微笑着搂住他的肩,把他拉到身侧,“但要我说,你生来就是个好人,与你曾经是谁无关。”

“你快恶心死我了,”布坎南吐了吐舌头,“你怎么不说我是坠落凡间的天使?”

“因为天使没有性别,”格兰特半开玩笑地说,“他们禁欲,不可亵渎,和你比差远了。”

“你是在暗示我很淫荡?”

“你觉得呢?”格兰特勾住巴基的皮带,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微风吹拂着耳朵。布坎南的呼吸急促起来,周围的世界瞬间坍缩成了一个点,中间只有格兰特碧蓝如洗的眼睛。

他们慢慢吻在一起。

时间,地点,任务,都被遗忘了。格兰特固定住他,把他挤在胸膛与墙壁之间,一架喷气飞机如幽灵般从他们头顶经过,投下一大块转瞬即逝的阴影。布坎南描摹格兰特的肩胛,用嘴去感受对方光滑的下巴,他们已经半硬了,热度直奔胯部,布坎南的手粗暴地伸进对方的发丝里,他听见格兰特轻轻的笑声。

“我们不能在布鲁斯的家里搞起来。”对方笑着说。

“那去车上?”

“再等等。”

布坎南叹了口气:“好吧,”他抓过格兰特的脑袋,报复般重重啃起他的嘴唇。“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但我还要强调一次——”他停顿了一下,“我爱你的新造型。”

格兰特大笑起来,勾住布坎南的脖子捏他的脸。他们傻乎乎地打闹了一会儿,直到布鲁斯捏着一个储存芯片推开阳台的门:“我找到了,快过来看。”

格兰特开口:“布坎南已经决定接了——”

“我没有,我得先看看才能决定。”布坎南跟在他后面进屋,手轻轻搭在格兰特的屁股上。布鲁斯低头从眼镜上方打量他们,笑了,但又什么都没说。


“格兰特?”

墙角的男人站了起来。“布坎南?”他轻唤,“天啊,你没事吧?”

他们冲向彼此,想都不想就抱住对方。格兰特摩梭布坎南的手臂,眉头拧起,他不顾布坎南的反对强行把他的袖子拉起来,看到那几处已经开始愈合的瘀青时,他的嘴角绷紧:“他们审讯你了?”

布坎南飞速抽回手,用力摇头:“没事,顶多就是被揍一顿。”

格兰特用不赞同的眼神瞪他,这表情真是越看越像美国队长了。布坎南扁嘴,扭头环顾四周,但只能看到密不透风的黑色墙壁。灯泡被一小截电线挂在天花板上,没有家具,唯一一块床垫沾满褐色污渍,旁边就是脏兮兮的洗手台和马桶。“联邦看守所都比这里舒服,”布坎南咕哝着,在床垫上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决定不再抱怨下去,“你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处理我们吗?”

“卖掉我们的身体,提取我们意识塞进变异生物,诸如此类。”

“正确,”布坎南的嘴角抽了抽,“但他们太小看我们了。”

格兰特走向洗手台,两手撑在锈迹斑斑的台面上:“你有什么计划?”

“有一个。”

“和我想的一样吗?”

布坎南翘起腿,压得床垫吱嘎作响:“我猜差不多。”

“问题是,他们……”

布坎南敲了敲他头皮上的刺青:“我会说服他们的。”


自从他们分离了自我,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世界上有两个自己,是同一个人,又不完全一样,多么奇妙。

最初的时候,面对巴基和史蒂夫,他和格兰特都相当不知所措。他们敬重他们,依赖他们,又畏惧他们,一面本能地感到亲切,一面又发自内心地害怕他们对自己完全知根知底。世间没有任何词语能概括他们四个的关系,大量矛盾的情感充斥他们内心,堪比一团纠缠的渔网。

思来想去,他和格兰特拿不出任何解决办法,最终选择听之任之,随波逐流。有意思的是,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那些负面的情感居然慢慢变得无关紧要了,他和格兰特越来越喜欢待在拟感里面,在外他们居无定所,那就像他们唯一的家。

有一次,他们在日本闯祸了,差点被黑帮做成水泥块沉到东京湾里。等他们终于逃过追杀灰溜溜地溜进拟感时,两个老家伙对他们一通数落。史蒂夫念叨完换巴基,巴基念叨完又换史蒂夫,他和格兰特就像两只落水的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低着头。后来两个老家伙回卧室去了,布坎南在门口听到他们争执,史蒂夫嫌巴基把话说得太重,巴基嫌史蒂夫对两个后辈过于纵容溺爱(他居然真的用了这个词,可怕),最后他们谁也没说服谁,一起走出来,巴基阴沉地瞪人,史蒂夫两手插兜,每隔十秒叹一次气。

格兰特傻兮兮地打圆场:“晚饭吃什么?”

巴基紧绷着脸看向他,格兰特一秒变怂。突然史蒂夫用胳膊肘狠狠捅了一下巴基的侧腰,后者有点恼羞成怒,然后这两个老家伙互相瞪来瞪去进行了一番谁都看不懂的无声交流,史蒂夫赢了,因为巴基最终转朝两人,满脸不情愿地回答说:“庭院烧烤。”

“要我帮你架烤炉吗?”史蒂夫问。

“要。”

格兰特一跃而起:“我去准备调料。”

布坎南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时有些无语。“那我……”他绞尽脑汁,“我去看电视?”

三个人同时吼他:“过来帮忙!”


史蒂夫·罗杰斯和詹姆斯·巴恩斯,他们绝对是布坎南见过的最固执的人,没有之一。

他们住在一个由他们亲手创造的世界里,他们就是这里的上帝,可他们偏偏墨守陈规,让这个世界用最古板的方式运转。他们从不改变纽约没完没了的堵车,不改变街道上的垃圾,不让吵闹的邻居闭嘴,或者在靠近家的地方多建一个杂货铺。

就连他们的生活也相当刻板单调。每天天一亮,史蒂夫出去晨跑,巴基带狗出去溜达。早上七点,店铺准时营业,两人轮流照顾后厨,一人做饭另一人就负责结账,只收现金,因为他们不信任银行。下午三点他们关店,因为傍晚布坎南和格兰特可能会去吃晚饭,而且他们还要再溜一次狗。史蒂夫经常放狗在草坪上乱跑,自己坐在长椅上看报纸(无趣的财经版通常被他用来铲屎),如果当天心情不错,他还会和其他的狗主人聊聊家常。

他们甚至不会去控制天气。一场暴雨堵塞了餐厅的下水管道,让他们一整个月的收入都是赤字,史蒂夫整日对着账单焦头烂额,甚至开始卖画,巴基也跑去当汽修工补贴家用。那段时间他们忙得脚不沾地,但布坎南依旧能看到他们脸上的快乐,那种甜蜜得几乎要溢出来的快乐,有点难以言述,但又令人羡慕。

周一到周六的例行公事以后,周日他们休息,要么去教堂,要么购物,要么在家打发时间。巴基一直想重新粉刷一下栅栏,史蒂夫想在院子里装个喂鸟器,而且他们还要花大量时间修理那辆年代久远的老爷车。其实只要他们愿意,只要修改一下拟感里的代码就能让它上路,但他们宁愿用扳手和电焊枪,整日敲敲打打,哐当哐当。

只有在布坎南和格兰特上门拜访时,他们才会干一些超出时代限制的事情,比如看新的星球大战电影,看格兰特带给他们的书。他们对外界不怎么关心,最多关心一下后辈工作和生活。“你们是不是又闯祸了?”巴基总这么问。有时他们遇到麻烦的委托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么上世纪最出色的间谍和特工就会一边抱怨一边帮他们出谋划策,“以我的经验,动脉是次要的,第一枪必须击中拿武器那只手的肌腱——过来,我教你,”或者,“目标有情人吗?那简单多了,先去她家里装窃听器。等等,你们那是什么眼神,谁规定过美国队长不能用这种手段了?”

有时候,布坎南会想到,不管是他们的顾客、邻居、街上的路人,或者教堂里的神父,他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只是拟感空间里的一堆数据,知不知道只要史蒂夫和巴基关闭系统,他们就会化作毫无意义的字符串。他们有自我意识吗?他们是活着的吗?还有史蒂夫和巴基这两个特立独行的老家伙,他们是活着的吗?

无法解答。

反正,哲学思考也不是他的强项。


巴基仍然在忙,穿着工装裤,长袖亨利衫,袖管一直卷到上臂。车库里放着皇后乐队的歌,啊哈,又一个违背时代背景的小BUG,他们理应在二十年才后发行第一张专辑。但是不管了,巴基爱死了波西米亚狂想曲,他大声跟唱,还用起子在大腿上打节拍。

布坎南在车库门下站了三分钟,不知道该不该出声打扰。史蒂夫和格兰特开车去杂货店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等他站到第四分钟时,他们的狗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头蹭了蹭他的手指。哐当,巴基关上引擎盖,“厨房窗台上有晾干的香肠,”他说,“别让他偷吃了。”

狗狗发出乞求的呜咽,布坎南伸出手掌捋了捋它头顶的绒毛,手感真好,像蒲公英,“要帮忙吗?”他转向巴基,“我现在没什么事做。”

“不用,”对方回答,他推高护目镜,走过来把狗脖子搂到怀里。“你这个小坏蛋,”他像揉面团一样揉搓狗的脸,“成天只知道吃。”

“我也想养狗。”布坎南没头没尾地说。

“你们能养狗?”巴基惊奇地望向他,“等下,外头现在还有狗这种生物吗?”

“大多是基因改良的品种,有的能变色,有的长得和人差不都高,”见巴基的眉头拧成疙瘩,布坎南赶紧说,“普通的也有,但如果我和格兰特想养的话……我们只能养机器狗,便于携带。”

巴基哼了声:“就你们这冒冒失失的德行还想照顾一条狗?”

布坎南挠着后脑勺,笑了,他听出巴基语气里的无奈:“给我找点什么事做吧,”他又说,“我想帮忙。”

巴基撇嘴:“那你去厨房,”他言简意赅地交代,“擦灶台,拖地,整理储藏室。”

“好。”

“别用清水用肥皂水,”巴基对着他的背影喊,“还有记得关水龙头!”


有一回,只有格兰特一个人进了拟感。

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史蒂夫和巴基刚刚把店门关上,挂好手绘的“打烊”指示牌,格兰特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道路尽头。从他进去的那一刻两个人就感觉到了,“吃过饭了吗?”史蒂夫笑着,举起手里的饭盒晃了晃,“正好我们剩了点千层面。”

但随着他走近,两人的脸上的笑容像灯光一样啪地“灭”了,“巴基,收起来,”史蒂夫压低声音,巴基手中凭空出现的武器发出轻微的上膛声,“是他本人,收起来。”

他们很少看到这样的格兰特,全副武装,从头到脚都包裹在黑色的外骨骼护甲里。他手腕上有个控制面板之类的东西,同时连接着红外线探测器、雷达、卫星定位装置,然后把数据输送到他的虹膜隐形屏幕之中。当然,他还带着武器,相当多的武器,还有一面可瞬时激活的超级电容盾牌。

但他身上好几处护甲已经碎了,以史蒂夫的经验,那恐怕是被可以瞬间溶蚀金属的榴弹炮击碎的。“你受伤了。”他飞快地说,下一刻,他们的世界冻结了,所有的行人消失不见,鳞片状的马赛克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周围的场景瞬间变化,只花了不到一秒,三人已经站在罗杰斯&巴恩斯宅的二楼卧室中。

“先坐下。”史蒂夫下令,格兰特粗喘一口气,靠着墙面歪倒,巴基立刻撑住他的肩让他摇摇晃晃跌坐在床上。他们脱掉他的装甲,“烧伤,外加股动脉破裂,”巴基拧紧眉头,格兰特在他面前咬牙吸气,五官因疼痛而扭曲,“你绑了止血带,很好,血清会在两小时以内修复伤口——你安全吗?你现在在哪儿?”

“暂时安全,我想,”格兰特艰难地说,“但他们……他们带走了布坎南。”

“谁?”史蒂夫厉声问,与此同时巴基大骂了一声“操”。

“悉尼的——当地警察,他们——严格来说是保安公司雇员。他们在找我们雇主的麻烦,于是——于是我和布坎南掺和进去了,该死,他们有差不多一整支机器军团,用人机控制电路连接,也就是说他们只用待在屋子里就能遥控一大堆机器追杀我们。我们被堵到海边,布坎南把我推下去,然后他被带走了。”

“那你还他妈的进来干什么?”巴基发飙了,“去找人帮你!去找布鲁斯!星期五!幻视!随便谁都行——”

“我就是来找人帮忙的,”格兰特急促地呼吸着,“人机控制电路,我搞到了它的终端密码,我可以把它和意识储存芯片连接在一起。我一个人做不了这个,幻视和星期五都是人造AI,布鲁斯远在外地,我需要一个人类,一个能骗过防火墙控制那些机器的人类——”

他的话还没说完,但眼前两人都听懂了,巴基的肩膀瞬间僵硬。“我不该出去,”他的语气变得惊惧不安,就像有人告诉他史蒂夫受了重伤,他必须冒着被全世界认出来的风险去急诊室看他,“我是说,我不能——我、我做不到——”

“那我去。”史蒂夫言简意赅。

“你也不行!”巴基差点对他吼了,“我们生活在这里,我们不会再插手外面的事——”

“我需要做什么?”史蒂夫转朝格兰特。

“进入他们的终端,连接那些机器人让他们释放布坎南。”

“罗杰斯你他妈给我——”

史蒂夫突然抓住巴基的肩膀,粗暴地吻了他。那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在摧残他的嘴唇,啃他的舌头,像要把他摁进自己胸腔一样挤压他的背。一吻结束,巴基奇迹般平静下来了,正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我保证我会很快回来,”史蒂夫信誓旦旦地说,“照顾好狗狗们,还有你自己,就当我出去散步了,嗯哼?我去曼哈顿买你最喜欢的黄油百吉饼,晚上就回家。”

“你最好真的买百吉饼回来。”巴基嘟囔。

“我会的。”


当然,总得来说,悉尼事件算不上他们惹过的最大的麻烦。过去的三年里,他们抓过逃犯,杀过跨国财团CEO,还让几个大人物因为各种原因丢官判刑。他们是佣兵,危险就是他们日常生活里的调味剂,悉尼事件最多可以在他们的光辉过往里排到第五名,绝不可能更高了。

可能有人要问了,现在这个角斗场事件又算什么级别?第三名吧,大概,比悉尼事件严重一些,但比起恶魔岛事件,东京湾事件,又差远了。

门开了,保安拽着他们走进生化室,扔到一边。布坎南跌倒在格兰特身上,两个人都痛呼一声,因为上身被缚,他们变成了失去手臂的木偶,好半天爬不起来。

环视四周,无视满脸嘲讽的特洛伊的话,屋里最引人注目的大概是那两个牙科诊疗椅似的玩意儿。布坎南突然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讨厌牙科了,虽然牙科不会有用来放血的管子,也不会有蜘蛛吊臂,手术刀,可以瞬间捅进他脑仁的各色玩意儿。他还看到他和格兰特的信息像一小堆萤火虫一样飘浮在全息显示屏上,里面记录了各种参数,还有大量的方程式,另一边则是两个悬浮着的剪影,看起来那就是他们即将变成的模样。

布坎南摇摇头,然后嗤笑出声:“我能定制我未来的样子吗?”他问,“我想要基努李维斯的脸,六英尺身高,十英寸大屌——”

在他身边,格兰特忍不住爆出一声笑:“你真恶心,”他咧着嘴说,“十英寸,你都能——你都能捅穿自己的皮裤了,而且这世界上谁还认识基努李维斯啊?”

“你担心的居然是裤子?”布坎南满脸惊奇。

“我担心的是你脑子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蠢念头。”

“擅长干蠢事的人是你。”

“得了,你是我唯一干过的蠢事。”

然后他们同时笑出了声,这感觉真好,幽默感充盈着他们的身体,肾上腺素反而加剧了这种快乐。这一刻,就连特洛伊的嘴角都开始抽搐:“面对死亡都这么开心,”他瞪着他们,“真是愚蠢。”

“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格兰特收住笑声,眨了眨眼,“走着瞧?“

“不见棺材不掉泪。”

随后,特洛伊一声令下,保安抓着他们两人扔向屋子中央的椅子。装置动了起来,仿佛分开又合拢的肋骨,上头装着微处理器,随时检测呼吸、心跳、神经系统。所以如果他们试图反抗——甚至只要有一点点反抗苗头的话,他们就会大脑开花,嗯,字面意义上的开花。

关于这些新奇的装置,布坎南其实又想到了两个笑话可讲。可没等他再说点什么,一个口枷堵住了他的声音,紧接着,针头刺入体内,缓慢朝体内注射化学物质。液体流过的地方都像有火在烧,两人身体紧绷,他们看到头顶的吊臂慢慢降下来,导管伸向他的大脑,电流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然后,意识飘走了,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水泵吸离身体。时间感消退,世界沉浸沼泽一样的绿色浓雾里。布坎南感觉自己在失重,旋转,沉入海底。直到很久以后,浓雾散去,他迷茫地眨眼,特洛伊那张令人厌烦的脸逐渐在轮廓中显现。环顾四周,还是那间房间,他看见了自己,第三人称的自己。

布坎南低下头,他只能看到蜥蜴一样的身体,细长的尾巴,还有从肩骨伸出来的红色双翼。他想大吼一声“操”,但他失去了人类的咽喉,发出来的声音沙哑难听,像野兽的咆哮。


双足飞龙。

严格来说,还是一条长得颇有设计感的双足飞龙。身躯大体是红色,但背部的鳍棘,还有腹部的鳞片都是黑色。他没有前肢,曾经是前肢的部位已经变成了类似蝙蝠的翼爪。翼膜也是黑的,一直延伸到背部,翼膜下方靠近腿部的位置像水母一样点缀着淡蓝色的磷光点,当环境变暗时,它们微微闪烁,放射出奇异的光芒。

总体上看,如果布坎南是在电影里看到这样的生物,他大概会说“酷毙了”。可自己变成这样就不怎么酷了,他的身体很陌生,就连他的大脑都很陌生,里面很多东西被封锁起来,剩下的则像野兽一样叫嚣着食欲。他吸了一口气,心想他大概明白特洛伊是怎么让这些怪兽厮杀起来的了。

不甘心。

但几分钟后,他连什么是不甘心都忘了个干净。

“开始吧。”特洛伊的声音扩音器里传来。布坎南甩了几下头,脖子上的拘束装置发射出电流,逼得他向前走去。一墙之隔的地方,观众席上的吼叫仿佛海啸一样涌来。他四肢着地爬进场地,站在一个尺寸堪比足球场的玻璃牢笼中央。特洛伊站在最高的看台上,静静抱起双臂。他身边的司仪正在用最大音量炒热现场气氛,他管布坎南叫“阿瑞斯”,又开始高呼他对手的名字,“来吧!让我们欢迎‘尼普顿’!”

如果布坎南还能思考的话,他会吐槽这些名字都土爆了。

可惜,他不能。他瞪大了金黄的竖瞳,死死盯着眼前那个连四肢都没有、像一条巨型海蛇一样飘浮在半空中的生物。它竟然有七对翅膀,七对,但只有一对是用来飞行的,其他都像刀片一样又短又锋利。它在空中盘旋的模样有点像体操彩带,当然,是世界上唯一一条浑身鳞片而且杀气腾腾的体操彩带。这生物身上早就没了格兰特的影子,别说格兰特了,布坎南现在也是怒气勃发,狰狞的利齿滴淌着唾液,势如刚刚杀出地狱的死灵。

“放开束缚!”

拘束装置断成两截,布坎南不顾一切地飞扑上去,看台上的欢呼震耳欲聋。半秒后,欢呼变成了尖叫,但布坎南才顾不上管那些家伙,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心里正盘算着是咬掉这条海蛇的翅膀还是挖出他的眼睛。但是突然间,一个渺小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一个背着飞行背包的男人,梳着一头莫西干短发,一只胳膊是金属的。布坎南眨眨眼,他混沌的大脑开始思索这家伙为什么有点眼熟,可紧接着对方掏出一台榴弹发射器对准了他,轰隆,炮弹在面前爆炸。

布坎南从天上掉到了地上。

男人悠然降落,正好骑在他背部,两腿卡在双翼与脖颈中间。布坎南怒不可遏,发疯一样想把男人甩下来。随即头上传来剧痛,男人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打了他的后脑勺:“操你的布坎南!”对方用最大音量吼道,“你以为你是谁?自不量力的超级士兵,还是他妈打起架来不知道跑的智障?”

布坎南委屈极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完全不想违抗这男人的命令。他体内的本能叫嚣着“吃了他吃了他”,但又有个足以盖过它的声音又开始大声嘶吼:“不行,你得听他的话!”

为什么?

正迟疑着,耳畔传来爆炸声,说明有子弹射中了右侧的墙壁。果不其然,敌人开始还击了,只眨眼功夫看台上的观众就跑了个干净,特洛伊的保安小队倾巢而出,统统涌入面前的场地。突然,头顶有人尖叫起来,悬在空中的摄影总控制台被飞行海蛇盯上了,它没完没了地摧残那玩意儿,缠住他,用牙齿咬,用身体撞。没几秒种那建筑就倒塌了,一群工作人员人员跌跌撞撞地爬出来,还来不及喘口气,海蛇锋利的尾刀就如鞭笞般从天而降,血雾横飞,地上只剩几团看不出原形的肉浆。

“过去帮他!”背上的金属臂男人喊道。他拽着布坎南身上的鳍棘,使劲往上扯,布坎南都快疼出了眼泪,他嘶吼一声,听从男人的意愿振翅而飞。又一串子弹飞来,布坎南闪过攻击,像战斗机一样绕场盘旋。“金属臂”指挥他进攻,他照做了,一个俯冲过后他起码重伤了五个士兵,其他几个也被气流掀得七荤八素。他觉得这挺好玩的,比和海蛇对打有意思多了。

说起来,海蛇背上好像也有个人来着。

他朝着海蛇飞过去——果然,对方背上有个蓝头发的,正单手抓着海蛇的脖子开枪射击。咦,他长得也无比眼熟。布坎南好奇地打量他,这时“金属臂”忽然命令他凑近一点,然后朝“蓝头发”哼了声。

“这两个白痴简直气得我头疼。”他抱怨。

“蓝头发”回以耸肩,一副我也没办法的样子。之后,他们杀出一条血路,一直杀到正要逃跑的特洛伊面前。这是角斗场外面的甲板,特洛伊被逼到死角,他有些慌了:“别动手!”他吼,手里举高了一个银色球体,“看到了吗!别动手!”

布坎南歪了下脑袋,搞不明白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但“蓝头发”和“金属臂”都叫停了攻击,“是炸弹吗?”他听见“蓝头发”问道,“金属臂”嗤之以鼻,说自己太久没出来了,不认识现在的高科技。

“就是他妈的炸弹,”特洛伊吼道,“我不怕死,我死了还能转移意识再生,这条船上的宾客也都不怕死,但你们,布坎南还有格什么玩意儿的,你们这些——”

他突然顿住,显然意识到面前这两人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该死的你们到底是什么怪物!”他吼道,话音渐弱,“你们到底是怎么的做到的?意识转移不可能失败,你们他妈的为什么还能动?操,这没道理,这不可能——”

“首先,我要说明一点,”“蓝头发”微笑起来,“现在我们不叫格兰特和布坎南了,”他轻点下颌,“史蒂夫。”

“巴基。”“金属臂”嘟囔着跟上。

“其次,我是不会告诉你我们是什么生物的,”史蒂夫轻快地说,“你可以自行选择,是引爆炸弹,炸掉你上司的船并且没杀死任何一个人呢,还是老老实实地放弃抵抗,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意外?”

“不,绝不可能,”特洛伊慌了,“我不会投降,永远!”

巴基大笑起来,笑得凶猛又危险:“那就阻止我们试试看。”

说完,他用力一拍布坎南的头顶,双足飞龙腾空而起,海蛇跟随在后。他们从特洛伊头顶掠了过去,后者呆立当场,仍然愚蠢地举着那个银色球体,既不抛出,也不放下,就这么举着,一直举着——

直到两只怪物飞离了视野,彻底消失于天际。


一天后。

布坎南和格兰特坐在室内停机坪里,看着阳光透过高处玻璃照射进来。前者的胳膊上插着注射器,后者用纸团堵住了两边鼻孔,他们互相依偎,目光疲惫,而且一言不发。

就在他们旁边,布鲁斯还在操作台前忙碌。更远的地方,两只怪物已经成了尸体——别误会,没有人杀死它们,像这样的人造生物通常都活不长,只要离开营养液,最多半天就会死于器官衰竭。

布坎南叹息一声,他还挺怀念之前在天空飞翔的感觉,虽然只持续了短短半个小时。

“那么,”格兰特瓮声瓮气地开口了,“关于我们的任务——”

“你的鼻血流出来了。”

格兰特诅咒一声,重新揉了一团纸塞住鼻孔:“任务算是成功了吗?”

“虽然没有毁掉他们的产业链,但多少制造了麻烦,委托人说他勉强满意,”布鲁斯微笑着递给他们两杯水,“不过,有的人不太满意。”

“谁?”布坎南咕哝。

“还能有谁?”格兰特叹息,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医药箱走过去。“我真的很累很累了,”他一边替自己换药一边说,“我能申请过几天再去面对他们吗?”

“不行,”布鲁斯摇了摇头,“他们正在等一个解释。就让我传达他们走之前最后一个问题吧:‘你们这两个混账!’这是巴基的原话,‘你们他妈到底还要捅多少篓子才肯罢休?’”

无人回答,布坎南哀叹一声,用手挡住了额头。


那么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是布坎南的纹身,准确的说,全称叫做植入型纳米微芯片,用途包括微型摄像机、扫描仪和无线电通讯等等。为了满足用户的个性化需求,还加装了温度变色装置,LED呼吸灯,各种。总的来说,这是二十二世纪又一个华而不实的装备,差不多就算是个塞入皮肤下小型的手机,好看多过实用。

但布坎南升级了它。他更新了史蒂夫和巴基的储存装置,把他们的本体藏起来,读取装置做成了一张小小的芯片。然后他找到星期五,拜托她做了一个拟感连接装置,再找一家纹身店把以上两者全都刺入皮下。计划成功以后,他多了一道纹身,也多了一个随时随地联系那两个人的途径。格兰特其实也这么做了,只不过他的纹身在背上,用起来不如布坎南这么方便。

于是,当他们被关在在特洛伊的监狱时,格兰特帮他放风,他偷偷进入拟感找那两人帮忙。当然,途中免不了一通数落,但巴基和史蒂夫抱怨归抱怨,从来都不会见死不救。

“就当是出去旅游。”布坎南傻笑着说,巴基用批评的眼光瞪他,“去角斗场旅游?”他故意模仿布坎南的声音,“照你这么说,我为什么不去五角大楼观光?去空军一号探险?”

布坎南立马蔫了,委屈巴巴的模样。最终还是史蒂夫上来打圆场,说来也怪,事后说教能说上一天一夜的人是他,拦着巴基不让他教训布坎南的人也是他。“走吧,巴基,看起来是十万火急的事,”他的嗓音充满了美国队长的威严,“让我们速战速决。”

再之后就简单了,传输完成之前,布坎南悄悄把巴基和史蒂夫放进系统,让他们趁机占据两具本该属于他们又不属于他们的身体。这可不是把苹果放进袋子里那么轻描淡写的事情,逃到撤离点以后,排异反应接踵而至,布坎南和格兰特都流了好长时间的鼻血,一走路就天旋地转。他们在布鲁斯那里休养了两周,身体才在血清的作用下慢慢恢复原样。


又是一个星期日,气温舒适,天空万里无云。史蒂夫和巴基开车进了曼哈顿城区,他们去买黄油百吉饼,还打算逛逛商场,再找个地方吃顿大餐。

不过巴基今天不想去吃法国菜,他一直觉得法国菜是约会时吃的,是情人共享的。现在他瞟了一眼后视镜,布坎南和格兰特像两只小狗似的依偎在一起,一个在打哈欠,一个懒洋洋地看着窗外。

“我们去吃披萨吧,”他收回视线,直视前方,“再点几份鸡肉串、薯条,然后我们拿回家吃。”

史蒂夫挑起眉毛:“不去吃法国菜了?”

“下次再去吧。”

“那我们看电影怎么样?”格兰特轻快地说,“我有几部你们可能会感兴趣的电影。”

“不看电影,”巴基坚持道,语气带了点恼火,“吃完饭你们就赶紧滚上床睡觉。”

“我们可能会做爱。”布坎南故意逗他。

“不准在我家里做爱!”

格兰特大笑出声,就连副驾驶位的史蒂夫都在笑,“你听听你说的都什么鬼话。”他用手肘撞了撞巴基,后者怒翻白眼:“别碰我,我在开车。”

“哦?难道你能把车开到河里去吗?”

巴基不回话了,依旧骂骂咧咧,但嘴角向上弯着。没过几秒,他突然踩下油门猛打方向,车辆高速漂移转弯,格兰特和布坎南都被甩到了玻璃上。

“你涉嫌谋杀!”布坎南大叫。

“也可能是‘自杀’。”格兰特补充。

没人理他的冷笑话。

最终车子停在商场门口,巴基打开车门,“都下车,”他命令道,“一小时后集合。”说完他转向史蒂夫,语气变得柔软:“我们先去逛逛你的画具?”

史蒂夫应了一声好,他们回头看了看还站在原地的两个人,巴基抱起双臂:“你们两个麻烦精,知道我要说什么吧?我可不想十分钟后就听说你们炸了商场的下水道。”

“我们不会的。”格兰特老老实实地说,与此同时布坎南开始抱怨,“我们是成年人了,我们知道该怎么逛商场!”

“但愿你真的知道。”巴基耸肩,史蒂夫拽了拽他的手腕,意思是别说了,给他们留点面子。于是他们相视一笑,肩并肩走远了,留给他们两道再嚣张不过的背影,气得布坎南一口气翻了三个白眼。

“所以,我们去哪儿?”格兰特拍拍他的手臂,“除了炸下水道。”

“呃……想去看看电动游戏吗?”

“走吧。”

END


Notes:

两条龙的外形来自Dragon Ca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