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兵在动物收容所工作。

听上去很荒唐,但的确发生了。这里的老板是个好人,当邋里邋遢的冬兵和一条看不到眼睛的古牧对视超过五分钟时,他问:“你喜欢狗?”

冬兵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他还不明白如何判断自己的好恶。而且他有两周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喉咙很难受,像是长满了斑斑锈迹。

他的视线落到了老板后面,那儿有一则招聘启事。老板来回打量他几眼:“你想找工作?”

冬兵说俄语:“是。”

“什么?”

冬兵歪了歪头。“是。”他换回英语。

于是冬兵不再流浪,有了工作,领一份勉强可以糊口的工资。他是个表现平平的员工,不说话,不偷懒,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去乖乖去做。他愿意花一整天清理动物粪便,也不在乎抱起生病的猫狗,哪怕被对方吐了一声也从不抱怨。他擅长重体力活,可以把几十公斤的货架搬过来搬过去。收容所里最大的圣伯纳犬发脾气时,他单手就能制服它。

他有怪癖,不开心时会离奇失踪,还会说没人听得懂的语言。有时他会忘记之前发生过的事,忘记他一小时前才喂过猫,忘记三天前围着他转悠的那条流浪狗已经被人领养。其他员工怀疑他嗑药,因为他太瘦了,还坚决不给别人看他的左手。

也许那上面布满了针眼。

几天后老板发现他在桥洞底下睡觉,破天荒允许他住进收容所的仓库。“你当过兵,”老板说,“我弟弟也当过兵,他发作起来和你很像。”

冬兵低着头,嘴里冒出一句德文,然后又花了几分钟把它矫正成纽约口音的英语。老板拍拍他的肩膀,他往后缩了一点,但控制住了没有挥动他的拳头。“你可以用那边的水龙头,”老板说,“我去给你找块香皂。”

冬兵第一次用热水洗澡,虽然这个莲蓬头几小时前才冲过一只脏兮兮的猫。

新卧室还不错,到处都是狗粮和猫粮的气味,像臭烘烘的鱼和发霉的面包。冬兵拿出他的备忘录,写上“你有住所,你有工作”。接着他拆开了一个狗窝的包装,里头毛茸茸的坐垫正好可以垫在他的脑袋下。他还有一床新毯子,有点小,但冬兵并不怕冷,他只是喜欢触摸柔软的织物。半梦半醒间,他偏过头,看到货架上挂着一套星条旗装饰的狗狗服装。

蠢毙了。

他想起一个金发的大块头。

蠢毙了。


冬兵的新代号是吉米,周围人都这么叫他。“吉米!过来抬一下狗笼!”“吉米!帮我摁住这个大家伙!”“吉米!打扫一下猫舍!”

吉米任劳任怨,从不拒绝。这天,冬兵在用毛刷替一只小狗梳毛,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控制不住金属胳膊的力道。但小狗对他的胳膊很感兴趣,甚至张开嘴,用米粒大小的乳牙摩挲他的手指。

正常人可能被咬痛了,但冬兵的嘴角溢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

后院传来碰撞声,脚步与地面的摩擦声,狗叫,员工的咒骂。冬兵的表情有些恍惚,像是陷入什么回忆里,眉头拧在一起。这时有人朝他大喊:“吉米!过来帮忙!”

冬兵放下毛刷跑了出去,然后他见到了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最大的金毛。那真的是狗吗?也许那是一头狮子。四个成年男人都制服不了它,它脚边扔着断成两截的嘴套,那东西就像个口枷一样让冬兵不寒而栗。它在挣扎,吠叫,疯狂撕咬着身上的狗绳,用它那不比拳头小多少的脚掌踢蹬地面。一个员工被它踹得跌坐在地,它跃过他的身体往外跑,四肢展开,动作迅捷仿佛一头猎豹。

然而就在冬兵走过去的一瞬,它奇迹般停住了脚步。

更正:这是冬兵见过最大的……最傻的狗。

它不跑了,转成飞扑,用口水涂抹冬兵的脸和头发。它的尾巴摇得快飞上天,热烘烘的舌头狂甩冬兵的脸颊和手掌。太臭了,标准的狗臭味。它站起来和冬兵一样高,以至于冬兵难以在不伤到它的前提下把它推开。在冬兵表示口水和舌头都不受欢迎之后,它开始嗅冬兵的脖子,领口,肚子,还有裤脚。

其他人靠过来,它立马回身冲它们呲牙,喉咙深处隆隆作响。冬兵替它拴好狗绳,牵着它走向狗舍。它欢天喜地跟着冬兵走,几秒后,突然用鼻子戳向冬兵的屁股。

“走开!”

金毛吐着舌头傻笑。再走几步,屁股又被一拱。背后传来狗抽动鼻子的声音。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冬兵头一回骂出脏话。


原来这只巨型金毛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收容所了。

几天前就有人看见它在街上乱窜,由于它的体型过于吓人,他们报警了,警局出动了五个警察才把它扭送进收容所。显而易见这不是一条友好的狗,脾气暴躁,吠叫起来整个收容所的猫猫狗狗都吓得哆嗦。但它长得很漂亮,毛色阳光似的灿烂夺目,即便裹了一层泥灰,那光泽依然亮得惊人。

所以他很快被人领养了,上车之前它还冲着收容所咆哮,鼻子抬得老高,像在搜寻什么味道。

那天冬兵正好不在。

只经过三天这条狗就被送了回来,还戴上了嘴套。据前任主人说,它整日整夜地嚎叫,片刻都不休息。它和人不亲近,谁也不理,甚至不喜欢别人碰它。强行带上嘴套后,它不能出声了,于是它刨地板,抓门把,还试图攻击人。

“耶稣基督,这是条疯狗啊。”

冬兵听同事讲了金毛的过往,眉头拧在一起,没表态。学会打理自己以后他看起来好多了,猫和狗都愿意亲近他,同事也开始冲他笑。但谁都比不上那条金毛,它一看见冬兵就360度摇动它的尾巴,好像它屁股上长出了直升机的螺旋翼。它张着嘴哧哧喘气,嘴角咧得老高,像一个见鬼的、傻透了的笑容……狗会笑吗?

即便是收容所里最大的笼子,金毛待在里头却依然难以转身。冬兵站在它面前,它把脸挤在栏杆上拼命往前拱,拱得面颊扭曲,豁出一口白牙。它做这些只是为了能离冬兵近一点,好让自己的舌头舔到冬兵的手指。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蠢的狗。

喂食时间,只要是冬兵拿在手里的,哪怕是一坨卫生纸它也想要往肚子里吞。

检查时间,它甚至能容忍冬兵摸它的蛋蛋,而且一脸享受。

等冬兵收回手,它立刻原地躺下亮出毛茸茸的肚皮,前腿缩在胸前,脑袋歪着,吐出半截舌头。冬兵不理它,它开始扭动,用摊开的后腿戳冬兵的裤脚。

它喜欢冬兵摸它的肚皮。

还有蛋蛋。

“太神奇了,吉米,”同事发出惊叹,“看样子它只愿意听你的话,你魅力真大。”

我魅力当然大,史蒂薇,所以我才能教你怎么泡妞。别板着那张脸了,姑娘会被你吓跑的。

冬兵沉下脸,赶走脑子里的呓语,什么也没说。


一周了,没有人愿意收养金毛。

金毛明天会被安乐,冬兵觉得自己不太开心。开心是什么?

这一切真他妈的诡异。冬兵蜷在自己的毛毯里,呼吸着狗粮的气味。不开心等于头疼,等于身体无意识抽搐,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呜咽。他见过后院那间办公室,猫和狗被送进去,又被放在纸箱里端出来。那场景该死的眼熟。注射,挣扎,惨叫,尸体。

冬兵试图把自己缩小,最好能缩进尘埃里。外头下着大雨,冬兵讨厌雨(……什么是讨厌?),雨让身体湿冷,活动受限。雨还会让人联想起河水,河水充满金属残骸,油在水上燃烧,很烫。手臂脱臼,难以游泳。一个金发的男人越沉越深,够不到。

谁?

一个惊雷炸开,冬兵一跃而起,拔出了枪。他总是有枪,藏在他衣服里的各个位置。环视一周,没有敌人,只有轰隆隆的雷声。与此同时,他听见金毛在嚎叫,那种声音就像狗的哭声。

他走出仓库,用俄语喃喃着什么。进狗舍的一瞬间,一声吠叫让他下意识地骂出了罗马尼亚语。金毛蜷缩在笼子里大嚷着什么,疯狂摇晃自己的尾巴。冬兵的出现让它兴高采烈,像是全然意识不到自己明天的处境。

冬兵转身离开,金毛的尾巴耷拉下去了,喉咙里发出受伤的呜咽。

然后它又开始嚎叫。

“为什么叫?”冬兵忍无可忍,他还在说罗马尼亚语,但他自己意识不到,“想让我摸你的蛋蛋?”

金毛呜咽着,小心翼翼地摇着尾巴。冬兵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捏坏了铁笼,他低头和金毛对视,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它是个威胁,它令冬兵脆弱。

金毛的眼睛里似乎有泪。

眼泪?

眼泪。

眼泪。

——你是我的任务。

——那就完成它。

冬兵后退三步,倒下去,捂住自己的头。痉挛,抽搐,失控。金毛在啃咬破损的笼子,牙齿和金属摩擦的噪音夹杂着雨声,间或一个闪电。数分钟后,它挤出笼子一步步走来,冬兵感觉一个温暖的、全是毛的巨大物体紧贴着他的身躯,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接着,金毛的舌头舔他的脸。

口水,口水,没完没了的口水,太多了,黏黏糊糊,还臭得要命。

冬兵笑了,同时感到了有点恶心。


“你说你想收养它?”

老板看上去惊讶极了,冬兵固执己见,说服老板时他下意识在语末加上了一句威胁,是从东南亚的毒枭那里学来的脏话。老板当然没听懂,不过他听出了冬兵的执念。

“好吧,随便你,但是别忘了你还是个住在我仓库里的混球,”老板翻了个白眼,“不准把它的屎尿搞得到处都是,它的所有用品你必须花钱买,不准拿店里的。还有,如果我发现它被你照顾得不好,我有资格把他收回来。”

冬兵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那就赶紧去给它腾个地方吧,这么大一条狗,”老板咋舌,金毛的体型在他看来是个天大的麻烦,“给它起名字了吗?”

冬兵思索了一分钟,然后他露出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一般的笑容:“它叫史蒂夫。”


冬兵对史蒂夫有模糊的印象,他依稀记得这个名字约等于金光闪闪的外表,傻气傻气的笑容,还有猪一样的智商,拥有这个名字的家伙只要一刻没有人看着就会做傻事。

他的犬科史蒂夫非常符合这个名字,在冬兵看来,它简直是全天下最烦人的狗。口水口水口水,狗毛狗毛狗毛,它好像巴不得整日整夜都黏在冬兵身上。操,你是条狗,不是他妈的软体动物。

史蒂夫嗓门特别大,如果不让它碰,它会叫。一开始只是尖声尖气的呻吟,就像玩不到洋娃娃的小女孩,或者调成二倍速的磁带。如果冬兵继续选择无视,它就开始嚎,嚎得好像它下一秒就要死了。这声音比狼嚎还要恐怖一百倍,穿透力之强,走出几百米都还能听见。

而且一旦史蒂夫闹腾起来,整个收容所的狗都会加入,就好像它们已经默认史蒂夫是它们的领袖、管理人,队长。然后就完蛋了,各种狗叫声混在一起变成一首撕心裂肺的大合唱,狗舍的欢腾又引发了猫舍的混乱,有那么一瞬间,冬兵简直想把这里炸掉。

他只能花更多的时间陪伴史蒂夫。史蒂夫怪叫就是以为不想被他抛下,可是冬兵要遛狗,所以他只能每次遛狗都把史蒂夫带上。这太要命了,史蒂夫魁梧得可以当任何一个小孩的坐骑,它这样走在大街上相当惹人注目。冬兵讨厌成为焦点,一路上有超过一百人侧头看他和他的狗,这让他体温升高,心跳加剧,很想把靴子里的枪抽出来。

一个年轻少女,瘦削,低威胁。“我可以摸摸它吗?”她走过来,冲冬兵微笑。

冬兵局促地避开了视线。

史蒂夫非常傻,只要冬兵在旁边它就愿意让人摸,还咧着嘴冲人笑。冬兵不安地拽了一下狗绳,史蒂夫回过头来,湿漉漉的大眼睛歉意地眨了眨,然后他又站起来舔冬兵的脸。

舌头真臭。

“它几岁了?”

史蒂夫兴奋地甩着尾巴。

冬兵不应该和路人说话,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了。“两岁。”他沙哑地说。

史蒂夫任何时间都是那么精力旺盛,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一会儿冲刺一会儿急刹,冬兵焦头烂额。它还喜欢用狗绳绊冬兵的脚,因为它根本意识不到有条绳子拴在他身上。冬兵觉得如果自己要是个普通人早就绊倒七八十回了,这条狗为了追一只该死的鸽子,差点把它自己和冬兵一起捆在电线杆上。

它还喜欢偷偷绕到冬兵背后,用鼻子拱冬兵的屁股。

冬兵把它踢开,它立刻呜咽起来,一面求饶一面大喇喇地亮出肚皮。

冬兵没辙了。

回到收容所,冬兵给史蒂夫倒了满满一盆狗粮。史蒂夫不爱吃,转头追自己的尾巴。冬兵只好去给它买罐头,牛肉罐头,冬兵一边掏钱一边心疼自己的工资。等他回到仓库,史蒂夫四脚朝天躺倒在地上,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自己的尾巴毛。

这狗的智商一定是负的。

到了晚上,冬兵洗澡时发现自己被蹭了一身毛,裤腿、袜子里、衣服下面,连耳朵里都有毛,难怪他一整天都觉得身上痒。他把史蒂夫叫进来洗澡,史蒂夫踩着香皂打滑,摔了个屁股蹲儿。

冬兵拼命忍笑,但他失败了。

没有任何一个狗窝的尺寸适合史蒂夫,它只能和冬兵一起睡在地板上。夜里,史蒂夫非要凑过来挤着冬兵,好像它会觉得冷似的,它团成一个圆,后背严丝合缝贴着冬兵的腰部。和一条狗睡在一起实在是有太多问题了,冬兵以前从来不知道狗会打呼,会说梦话,会在夜里爬起来偷偷舔他的耳朵,会打滚,会叹气,会啃指甲,还会抽动它湿漉漉的鼻子,沿着冬兵的身体嗅个不停。

冬兵不想自己一睁眼就和一个硕大的狗鼻子亲密接触。

而且连智障都知道,当冬兵因噩梦而惊醒并且掏枪时,最好离枪口远点。但史蒂夫这条蠢狗就是什么也不懂,它晃着尾巴,把大到可笑的毛茸茸脑袋伸到冬兵面前。冬兵全身颤抖,恐惧带来的痉挛来得一次比一次厉害,史蒂夫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冬兵开始说俄语:“滚开。”

史蒂夫纹丝不动。

冬兵抽出匕首抵着史蒂夫的喉咙。史蒂夫伸着舌头傻笑,危机感全无。

后来它整个贴到冬兵身上,像一床弥漫着香皂味和狗臭味的毯子。冬兵放弃抵抗,任由史蒂夫舔他的脸和手。枪和匕首都被狗爪子拨开了,冬兵摸到史蒂夫柔软的肚皮,忍不住抓了几下,手感真好。

他嘟囔了一会儿,说的可能是越南语。接着他发出一声挫败的叹息,开始搓揉史蒂夫的后背。毛真长啊,可以淹没他的手掌。正着捋,倒着捋,屈起五指,像耙子一样刨,或者只留食指和中指,模仿小人走路一路走到史蒂夫的额头,怎么摸都很舒服。史蒂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它也很享受,还把眼睛闭上了。

冬兵决定拿出他的备忘录,在“你有工作”后面补充了一句:“你有一条蠢狗,别伤害它。”


史蒂夫啃自己的肉垫。

“好吃吗?”冬兵问它。

史蒂夫不作答,几秒后,它扭着脖子舔自己的蛋蛋。

“你真恶心,”冬兵说,他试图模仿同事哄小奶猫的语气,用的是听上去黏黏糊糊的罗马尼亚语,“你是不是最恶心的狗,嗯?”

史蒂夫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坐起来,凝视着他,摆出一副专注聆听的样子。冬兵伸手摸它的头,它一直仰着脑袋追逐冬兵的手掌,直到它的脖子无法再向后弯曲。

好蠢的狗。冬兵一边捋它的耳朵一边想。

它还会在冬兵房间门口尿尿,为了划地盘。而且它喜欢用鼻子拱冬兵的屁股,好像那里面藏着一根该死的肉骨头。冬兵在收留所接触过无数的狗,从来没有一条狗有这样的习惯。它们会互相闻屁股,那是一种打招呼的方式,如果闻得太久可能是试图追求。所以……史蒂夫把冬兵当成一条狗,并且在追求他?

得出结论的一瞬间,冬兵的脑子里闪过二百四十种不同语言的脏话。

除此以外,史蒂夫还算能让他忍受。它有敏锐的感知力,他听到冬兵系鞋带的声音就会立刻起身,还会主动叼来自己的狗绳。他能辨别什么是冬兵开罐头的声音,什么是和它毫无关联的杂音,如果是前者,它会狂奔而来并把鼻子挤进门缝,嘴里发出乞求的呜咽。

他能看出冬兵的情绪,当冬兵被低气压环绕,特别想一拳打烂某个人或者弄死他自己时,它会蹑手蹑脚走过来,在冬兵脚边坐下。冬兵无暇搭理它,它抬头,眨着眼睛,目光深沉。等好一段时间过去冬兵依然没有回应时,它就开始叫。

先是尖声尖气的呜咽,像极了空袭警报的声音,然后又发展成低沉的,带有指责意味的吠叫。它还会走过来蹭冬兵的膝盖,甚至直接把前爪放上去。如此这般,一点点得寸进尺,直到冬兵愿意搭理它,哪怕只说一句:“滚。”

史蒂夫便咧开嘴,继续蹬鼻子上脸。

冬兵会尽量控制自己不向它发泄,大多数时候他都能成功,如果不能,这条狗会突然站起来,用全身的重量压向冬兵。他们扭在一处,像两个醉汉一样踢打,一旦有空隙史蒂夫就疯狂舔冬兵的肌肤,脸、脖子、手,任何它能接触到的部分。冬兵好不容易推开它,它又扑上来,如此反复。

直到他们都受够了,躺在一起气喘吁吁。冬兵瘫在地上,伸出双手揉搓这只大狗的脊背:“……想散步吗?”

史蒂夫冲他摇尾巴。

“我们去散步吧。”

史蒂夫从他身上欢快地跳起来,蹦得老高。


冬兵在垃圾堆里捡到一个电磁炉,上面沾满了烧糊的不明液体,或者是呕吐物,清理不掉,但接上电以后还勉强能用。不明液体可能渗进了机器内部,有漏电风险,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冬兵认为自己是全天底下最擅长忍受电击的人。

唔,这是一个笑话吗?

冬兵居然编出一个笑话,听上去不错,他忽然有种把这个笑话讲给谁听的冲动。谁呢?

备选方案:金发的小个子。

这个冲动只出现了一秒就不见了,冬兵转过头,用脚尖碰了碰地上呼呼大睡的史蒂夫。史蒂夫睡眼惺忪地瞟他一眼,打了个哈欠。

冬兵感到有点无趣,不知道为什么。

他用他的工资买了一条牛肋骨,一些西红柿,洋葱,还有调料。史蒂夫不能吃盐,所以他先用清水煮熟牛骨,剔下牛肉,并花两分钟欣赏自己出神入化的刀工。用战术匕首削西红柿不是个好主意,数个月前它可能割开过某人的头皮,不过算了。冬兵把西红柿和洋葱扔进锅里,还放了奶油。

汤煮好以前,史蒂夫一直趴在他脚边等,渐渐它困了,张嘴打了个超巨大的哈欠。冬兵突然生出一个恶作剧似的念头,他在史蒂夫把嘴合上前悄悄伸手放在它的嘴里,史蒂夫打完哈欠发现上下颚合不上了,含着他的手一脸困惑。

它维持这个姿势,懵了几十秒。

而冬兵笑得直打嗝,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发出这么奇怪的声音。

晚饭是西红柿牛肉汤,他享用有西红柿的那部分,史蒂夫享用清水牛肉。冬兵一边喝汤一边看刚捡来的报纸,上面有个大标题:美国队长失踪第十六日。上面说美国队长被敌人用一种生化武器攻击以后就不见了,其余复仇者焦头烂额。

蠢。谁让他要冲在最前面,没有人帮他看着点背后吗?

史蒂夫啃骨头的样子像吃到了全天下最美味的食物,这画面让冬兵心情变好。他望向镜子,里头有个微笑的年轻人,长得非常眼熟,可能是冬兵的双胞胎之类的。

史蒂夫把它的碗舔得干干净净,打了饱嗝,还伸长了鼻子恋恋不舍地嗅着空气中的肉味。史蒂夫喜欢牛肉,而看史蒂夫吃肉会让冬兵心情愉悦。结论:需要经常给史蒂夫买肉。冬兵开始发愁,他的工资支撑不了这样的开销,他还想攒钱租一套房子,和史蒂夫一起搬进去。

他们总不能一直挤在仓库里。

一方面,冬兵为了生计苦思冥想,另一方面,他又为这样的思绪困惑。脑子里从来没有这么乱过,很多事项挤得满满当当,像一团相互纠葛的蜘蛛网。冬兵不习惯这样,以前他的脑子里干干净净,里头只有设定好的任务列表。

需要钱。冬兵得出结论。

有了钱才能照顾史蒂夫。

史蒂夫史蒂夫史蒂夫——

对,史蒂夫,我去码头打工就为了你的医药费,你倒是好起来呀?你看你连站起来打我都——

……好好好,别气了,我的错。

冬兵睁开眼,他的脑子里出现了新的碎片。越来越多了,就像把一块块拼图放在一起,展露它最初的形状。史蒂夫听见他醒了,走过来,紧挨着他卧下。他们互相依偎,冬兵喜欢这样,他会一直揉搓史蒂夫柔软的皮毛,一小时,两小时,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做。


冬兵决定去抢九头蛇的基地。

那里头有钱,冬兵看见过,而且他知道哪里是防守最薄弱的地带,怎么突入,怎么在撂倒敌人以后安全撤离。拿九头蛇的钱没什么不好的,冬兵很清楚他不想回到那里,而且他没那么脆弱,不会见到几个章鱼标志就吓软了脚。

史蒂夫听到他要出门,立刻开始围着他打转。“这不是出去玩,”冬兵下了一道命令,“待在这里。”

史蒂夫发出不满的哼叫,冬兵决定无视他,快步离开收容所。他在身上和背包里藏了枪,一把蝎式,一把狙击枪,还有一把榴弹发射器。对了,他还可以在九头蛇的基地补充一下军备,如果不考虑立场,那里真是个超棒的后勤基地。

这帮九头蛇真的该好好练练了,一团散沙,居然让他毫不费力就突入了内部。他开枪打爆最近一个人的脑袋,然后蹲回掩体飞快地换弹夹。血溅出来有点恶心,不过比史蒂夫的口水好一点。

史蒂夫?

他好像听到狗叫。

冬兵以为是幻听,他再次开枪解决掉一个,猫腰向前更换掩体。他们有红外线侦测器,不过一枪过后走廊尽头的收发器就爆了,这样做是为了不引来增援,以防万一,他还毁掉了这里的通讯装置。

这下所有人都是瓮中之鳖了。

大部分敌人被解决之后,冬兵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开始翻找他需要的东西。好像又有狗叫,这次他真真切切地听见了。通风管发出令人不安的嘎吱声,冬兵不声不响拿出枪,枪口正对黑洞洞通风管。

他看到一团毛,金色的。

然后史蒂夫跳了出来,冲他傻笑。

操。

它怎么过来的?还知道爬通风口?天底下有这样的狗吗?

就在他愣神的一瞬间,一颗电击弹击中了他。好疼,疼,疼死了,是专门对付强化人的子弹。他趔趄了一下,又来一颗,操,浑身痉挛,膝盖发软,没办法发出声音。需要三十秒才能消除电击的影响,他应该庆幸这帮人想活捉他吗?他确实听见某几个人在说“资产回来了”。

眼前晃过一团黄色的影子,就像一阵风。史蒂夫冲上去了,操操操操操操操操。这条狗以为它是什么?他妈的美国队长吗?

更正:这是长了恐怖的牙齿和利爪的美国队长。它咬断了某人的喉咙,冬兵清楚地听见骨头断裂的咔哒声。而且它好快,太快了,普通人类的速度根本跟不上。他发出一阵狂吠,扑到敌人,撕扯他们的咽喉。冬兵听见门外边传来脚步声。

该死的,他们在冲你开枪啊,史蒂夫。

冬兵扑过去,还是慢了半步,史蒂夫中弹了,它身上的毛完全变成红色的,全是九头蛇和它自己的血。它继续把一个袭击者变成尸体,对方可能觉得被怪兽攻击了,操蛋的史蒂夫咬起人来简直是条疯狗。它没有痛觉吗?冬兵决定挡在它前面,他的金属臂发出刺耳的校准声,想撕碎一切,砸烂整个基地。

本来他只打算拿点东西,现在他决定了,不留活口。

很快这里就只剩冷冰冰的尸体了,他拽起史蒂夫,这条狗的嘴还在往下滴血。它干呕几下,吐出几块碎骨,然后又满不在乎地朝冬兵吐舌头摇尾巴。它身上有两处枪伤,看起来很严重,但史蒂夫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不正常。

说不定这条狗其实是个伪装过的杀手,和冬兵一样是改造过的产物。这么一想,它应该能成为冬兵的好助手。冬兵从来没有助手,也许他需要一个呢?

冬兵决定先回去,他拿走钱和需要的东西,扛起史蒂夫往外走去。碰到伤口时,这条狗不安地扭动了几下,看来它确实有痛觉。它不喜欢被人扛着,但冬兵的金属臂不让它挣扎。

它又趁机舔冬兵的脸了。

外头是深夜,冷,空气里全是湿漉漉的雨水的气味。冬兵扛着一条大得惊人的狗慢腾腾地走在街上,有个流浪汉看到他们了,低威胁,消灭?不。冬兵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觉得这样有点帅。

回去以后他洗了澡,然后拿剪刀剪掉史蒂夫被血污黏在一块儿的毛,他想给它包扎上药,但是……史蒂夫的伤口不见了。

他只看到刚刚愈合的肌肤。


会有人无聊到给狗注射血清吗?

不太可能。

冬兵目不转睛地瞪着那条狗,好像那是一颗定时炸弹。史蒂夫把下巴搁在地板上,委屈巴巴的样子。它从冬兵的视线里读出严厉,所以它想求饶,侧身一翻亮出肚皮等着冬兵摸他,可是冬兵不领情。

会有这种可能吗?结合这条狗与众不同的体型、愈合速度、力量还有反射神经。冬兵拿起被他扔到一边的报纸,上面报道过美国队长失踪的地点。同事曾说这条金毛满街乱窜直到有人报警,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两个地方挨得很近。

史蒂夫站起来,抖了一下身子,鼻子抽动着又想拱冬兵的屁股。新的记忆破茧而出,史蒂夫,金发的傻大个,美国队长。天,他就像突然得到了最后一块拼图,所有的记忆、画面都被还原了,伴随着触手可及的真相。

冬兵跌退半步,史蒂夫歪着脑袋看他。一想到是真正的史蒂夫在做这种事,冬兵感觉脑子都要炸了。还有什么他没见过的?他还见过史蒂夫舔自己的蛋蛋。

“我得把你送回去。”他对着狗喃喃自语。

一开始史蒂夫以为又是带他出去玩,兴奋得连蹦带跳。冬兵借了同事的车,史蒂夫欢快地跑上去,规规矩矩蹲在副驾驶位。冬兵倒了一堆零食在它身边,它几下就吃光了,抬起头来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这一幕令冬兵心脏抽搐,喉结艰难地滚动起来,他很快就要见不到这条狗了。

不,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狗,只是一个天大的误会而已。冬兵握紧方向盘,史蒂夫在副驾躺下了,他刚把手伸过去对方拼命舔起来,弄得他的手全是臭烘烘的口水。车子开出一段路以后,史蒂夫陷入熟睡,梦中还时不时吧唧两下嘴。

他恢复后会记得这一切么?

冬兵开始想象,脑海中浮现出史蒂夫尴尬得快要死掉一样的表情。巴基,我们坐火车去各个地方表演,那些姑娘……那些姑娘直接在车厢里换衣服,被我撞见以后还冲我抛媚眼。那一刻我感觉我要脑溢血了——

你敢说你不是故意撞见的?

不,巴克,怎么可能!

冬兵从未想过回忆中的自己可以发出这么嘹亮的笑声,那笑声就在他脑子里左奔右突,海啸一般席卷一切。后视镜中的自己也笑了,一个浅尝辄止的微笑。

下一秒,画面犹如电影一般切换。还是火车车厢,冬兵狙杀了两个四级目标,还有一个儿童,冬兵在他眉心开了一个血糊糊的洞。他在车厢中闲庭信步,阻挡他的人都死了,最后他走向车头,无声无息放下一枚炸弹。

跃出铁轨。爆炸。

冬兵冲出回忆,猛踩刹车,无视后面响个不停的喇叭。史蒂夫被他惊醒了,抬头茫然四顾,他立刻伸手埋进它厚实的颈毛里,像个急于寻找安慰的孩童。真希望史蒂夫一直陪在他身边,以这种懵懂无知的形态,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问,可是不行,不行。

他是个前九头蛇杀手,记忆混乱而且破碎,脑子里除了血腥就是空白。他不稳定,就连他说话都一会儿是俄罗斯口音,一会儿是纽约口音,一会儿是见鬼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口音。他怎么敢冒这个险?

史蒂夫醒来后最好什么都不记得,这样对彼此都好。

他把车停在复仇者大厦附近,然后打开车门,让他的狗下去。史蒂夫一看到街道和人群就蹦得老远,然后它充满期待地回望,等着冬兵替他拴好狗绳。但是今天,冬兵坐在车上没动。

“我走了,史蒂夫。”

他迅速关闭车门,发动车子,离弦之箭一般逃离。史蒂夫反应过来了,它一面大叫一面狂奔,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你的狗!”他们都在喊,“你忘记你的狗了!”该死的史蒂夫,该死的血清,它为什么跑得这么快?冬兵驶出两百米以后停下来,史蒂夫将前腿搭上驾驶室玻璃,车门被它力大无穷的爪子挠出了凹陷。

冬兵打开车门,史蒂夫立刻窜上来,疯狂地绕着圈儿打转。冬兵被被蹭了一身毛,两手都没处放,史蒂夫差点把他的椅子压垮,拼命舔他的手、肩膀、脸。它委屈极了,眼眶含泪,冬兵紧紧搂住它毛茸茸的身体,它扭动几下,直接在冬兵身上躺下来。

“听话,史蒂夫,别闹了,”冬兵说,他把他的狗带到不引人注意的小巷里,“你知道我不能带你回去。”

史蒂夫发出一声凄惨又夹杂愤怒的嗥叫。

“安静!”冬兵换上强硬的口吻。史蒂夫顿了一下,用不解的目光打量着他,接着它反驳得更厉害了,冬兵甚至找不出词句制止它。史蒂夫嚎叫的样子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气派,甚至让冬兵脑子里冒出负罪感。末了,冬兵只能伸手摸一摸对方的脑袋,叹了口气。

“我还没最好准备,抱歉,我不想见你。”

史蒂夫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但它不叫了。冬兵蹲下来搂住他的脖子,“乖狗狗,”他哽咽着说,“乖,想吃点心吗?”

他放下口袋里最后的饼干,史蒂夫只是闻一闻,一块没碰。冬兵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他不想一时冲动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所以他头也没回就转身离去。上车之前,背后传来一声嘹亮而且绝望的吠叫。

史蒂夫没有追来。


接下来一段时间没有想象中糟。

没有狗用黏糊糊的口水烦他,没有无处不在的狗毛,没有卧在他脚边的大型生物。他对老板说史蒂夫被人接走了,老板用“你终于受够了”的眼神望着他,未置可否。他租了房子,地段一般,关键是没有烦人的邻居。他的房间被前任租户挂了一张小孩和狗的插画,部分已经破损了。他小心翼翼地揭下它,叠成四折收进帆布包中。

他还留下了史蒂夫的食盆,就放在门厅里。

报纸报道了美国队长回归的消息,上面说他并非失踪,只是在某地秘密疗养。冬兵看到报纸的时候正在帮流浪狗剪指甲,他发了三分钟呆,直到那条小狗从他怀里窜了出去。

夜里他梦见雪地、寒冷、截肢还有金属臂,他醒过来,发疯一样大吼大叫,竭尽全力想把自己的左臂卸下来。他出了一身汗,疼得半死,站在一片狼藉的卫生间默默冲洗自己身上的血污。头发水草一样贴在额上,鼻腔里蔓延着铁锈味,这让他无比想念史蒂夫,不管是哪一个史蒂夫。

史蒂夫史蒂夫史蒂夫,史蒂夫搞不好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一条狗,一个人。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上午了,脑子里的剧痛已经散去,他拾起破碎的自己,勉强拼出个看得过去的形状。到了收留所,他把自己扔进各种毛茸茸臭烘烘的烦恼里,什么也不想。回家时他听见屋里有动静,他迟疑了半秒,一个亮黄色的身影冲了出来。

史蒂夫?

一条狗,一条激动得连滚带爬的狗,正在用舌头狂舔他的手。怎么回事?他判断错误了吗?天底下真的有打过血清的金毛巡回犬?

冬兵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一点柔软的布鲁克林腔调:“你是哪里的狗狗啊?”他握住它的前爪,向后拽,直到金毛把咧嘴傻笑的下颚贴在他胸口处。仔细看来,这不是同一条狗,它比史蒂夫小多了。

客厅里走出一个人。“抱歉我擅自进来了,”美国队长——史蒂夫·罗杰斯说,冬兵马上后退一步,余光瞟向屋子里的三个出口。没有埋伏,对方是一个人来的,带着一条狗。

史蒂夫向他伸出一只手,但很快缩回去了,脸上愁云满面。他吸气的频率像哮喘发了,有那么一瞬间冬兵真的想给他找哮喘药,但很快,史蒂夫镇定下来,他甚至还挤出了一个笑。

“你记得我吗,巴基?”他问。

冬兵谨慎地退了一步,保持后背靠墙的姿态。“一部分。”他实话实说。

史蒂夫的反应既像是高兴又像是沮丧,仿佛有一百句不同的话在往他嘴边冒,他几次欲言又止。他磨蹭得让冬兵有些不耐烦了,那条狗在冬兵脚边坐下来,看它的表情,它似乎坚定地站在冬兵一边。

好狗,好孩子。

“它喜欢你,看来我没选错,”史蒂夫最后说,“它是你的了。”

冬兵愣了三秒:“什么?”

“其实我记得大部分的事情,”史蒂夫露出一个苦笑。哦。舔蛋蛋,闻屁股,到处拉屎,真惨啊罗杰斯。“我记得你说你不想见我,我理解,我完全理解。但是……我想你需要一点陪伴。”

他示意冬兵低头看那条狗。

“它是经过训练的救助犬,它知道该怎么帮你,你只要把它当成以前……我,”太多情感了,史蒂夫好像处在情绪崩溃的边缘,他讲话都磕磕绊绊起来,“天,我真不应该这么贸然过来的……我就知道我会搞砸,我是说,算了,抱歉。”

他走过来,冬兵避无可避,一个拥抱,肢体接触,冬兵想抽出衣服下面的枪,史蒂夫按住了他的手。该死的操蛋的美国队长的力气怎么这么大?而且这人脑子一定是坏了,拥抱一个杀人兵器?史蒂夫的胳膊好热,胸膛像一堵墙。脚边的狗在叫。

好狗,快咬他。

史蒂夫把鼻息喷在他脖子里:“你太瘦了,巴基。”

冬兵用力推开他,然后抽枪上膛。史蒂夫举手后退:“我马上就走,马上。”但是他又回身指着厨房,“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可以检查,但我保证里面没有窃听器和定位装置。”

那里多了个纸袋。冬兵一进门就看到了。

“如果你需要什么,给我打电话。”

太啰嗦了史蒂夫,你是我老妈吗?

他终于在冬兵的威逼下走了。


史蒂夫送给他一些水果,几件衣服,三本书,一本画满他们两个素描簿,还有一条狗。新的狗狗史蒂夫非常好,表现完美。它不会对冬兵耍流氓了,也不会成天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对冬兵傻笑。他很能干,会帮冬兵把衣服叼到床边,会主动在冬兵买东西的时候叼着篮子和钱包去结账。它是个保姆,而冬兵是个巨型婴儿,当冬兵因噩梦惊醒时,它不但安慰他,还从冰箱里叼出牛奶盒放在他手边。

最棒的狗狗。

冬兵和它一起度过感恩节。之后他噩梦的次数降低了,是个好现象。圣诞节时他给史蒂夫打了个电话,但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对着电话亭的玻璃窗发呆,鼻息喷在上面,结了一层雾。

“我很安全,狗狗也是。”良久后,他说。

“太好了。”史蒂夫听上去如释重负。“你们需要什么吗?”他急切地问,“我想帮你,如果你不愿意见我,我们可以约定一个放东西的地方……”

“不用,我们很好,”冬兵回答,他思索了几分钟,“我想到一些关于圣诞节的事。”

“什么?”

“我是不是给你送过一件圣诞礼物,里头是用死掉的蛐蛐做成的标本。”

史蒂夫愣了几秒,然后他开始发笑:“是的巴基,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件圣诞礼物,当时你五岁。”

哦,巴基巴恩斯,我以为你会更有出息一点,没想到你五岁还在玩虫子。

后来史蒂夫给他讲了很多圣诞节的故事,从他们五岁讲到他们二十岁。冬兵听得津津有味,他用右手描摹玻璃窗上的雾气,画了一棵圣诞树和顶端的星星。

“我该走了,史蒂夫不喜欢冷。”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史蒂夫在这儿呢。”

“笨蛋。”冬兵微笑,然后挂断了电话。

新年过后他们又通过一次电话,史蒂夫和他讲了很多,冰淇淋,康尼岛,棒球赛,校园里的恶霸以及巴恩斯夫人的拿手好菜。他只记得一部分,大约三分之一。而且史蒂夫的讲述不巧地引发了一次恐慌发作,他抱着电话一遍一遍地讲俄语,鼻腔里溢出挫败的呻吟。

他的狗一直用舌头舔他,用脑袋把他拱成了一个依偎着墙壁的姿势。史蒂夫在电话那头听上去快发疯了,直到冬兵一点点冷静下来,低声说他没事,他不需要帮助。

“不要来找我。”他艰难地挤出声音。史蒂夫发出痛苦的吸气声,片刻后,他对冬兵说:“我知道,我明白。你会好好照顾自己吗?答应我你会的。”

“会的,我答应你。”

生活依然在继续,每天和流浪猫狗待在一块儿,喂它们吃饭,给它们洗澡,带它们散步。二月,冬兵主动要求史蒂夫继续讲以前的事。尽管他依然会陷入回忆,偶尔抽搐和颤抖,但他没有再次恐慌发作。三月初,史蒂夫主动打来电话祝冬兵生日快乐,他还唱了跑调的生日歌,让冬兵笑得拿不稳听筒。但是后来史蒂夫叹了口气,他说:“我不想要求你或者强迫你,我不想变得和九头蛇一样。但是,巴克,我……”

“我好想你。”

冬兵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他的鼻腔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不不不,冬日战士面对美国队长才不会哽咽,那是错觉,错觉,电话那端的家伙才哽咽得像个鼻涕精一样。冬兵挂了电话,然后把脸埋到狗狗的绒毛里。

他想起史蒂夫。

他想起他穿松垮垮的衬衫,露出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肩膀。

他想起他被人揍还死活不让自己帮忙。

他想起他变成美国队长。

他想起他拥抱自己的感觉。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接吻。

他想起他变成一条狗,一条大得惊人的蠢狗,一条黏人的狗,一条为了他可以不要命的狗。

冬兵渐渐睡着了,翌日他醒来,发现自己脸上竟然带着微笑。


三月底,冬兵牵着狗站在复仇者大厦门前。

“……我还不确定我要不要来。”他自言自语,但是他的狗拖着他走了进去。“巴基?”史蒂夫看上去又要过度呼吸了,对方呆了三十秒,似乎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冬兵开始有一点后悔,他不该来的,都怪他的狗,都是狗的错。

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你回来了。”史蒂夫激动坏了,冬兵试图装作漫不经心,他朝史蒂夫耸了耸肩膀:“我只是来……呃,看看你有没有干傻事。”

史蒂夫笑了,而另一个史蒂夫简直兴奋得发了狂,它在他们脚边欢蹦乱跳,拼命转圈,它的狗绳把两人的膝盖捆到了一起。“抱歉抱歉——我来解开。”史蒂夫连忙弯腰,但绳子捆得更紧了,他们齐齐向前倒去,滚作一团,而那条狗发出了胜利者的吠叫。

“我又想起你还是一条蠢狗的时候了。”冬兵发出哧哧的笑声。史蒂夫从他身上起来,愉悦地眨了眨眼:“为什么不呢?即便现在我还有后遗症,我想用鼻子检查你的味道,还想朝你晃一条并不存在的尾巴。”

“真的?”

“你可以花点时间验证一下。留下来吃晚饭?”

“好吧。”

“再住一晚。”

“我考虑考虑。”

“不如搬过来吧。”

“你够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