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前预警:美国队长x现代巴基,伤害/安抚,PTSD,抑郁症,焦虑,自杀倾向,控制欲极强的前任,完全不合理的魔法
本文涉及盾13(过去式),13的人设有OOC,如果介意,注意避雷。

[Chapter 1]

他醒了过来。

毫不意外,只能这么说。在入睡之前,他曾小小地妄想过这一次合眼就再也不要睁开,然而很遗憾,现实总是令人失望。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鼻息逐渐微弱,脉搏逐渐放缓,四周的空气里充斥着汽车尾气的恶臭,稀疏的月光被树影一筛,斑斑驳驳地洒进驾驶座。他记得自己闭上眼,让意识沉入无尽的虚空,当寂静涌上来的时候,他想到了封冻的海水和结霜的玻璃,这就是记忆中死亡的感觉。

史蒂夫·罗杰斯,美国队长,他穿制服时承受着这世间最荒谬的荣耀和恶意,于是他把制服锁进储物柜,离开纽约,以赎罪为借口踏上一条奔逃之路,但他知道其实无路可逃。

天已经亮了,放眼望去,只能看见灌木与山丘,形单影只的公路盘山而上朝着天空延伸。车内没有变化,发动机还在嗡嗡作响,电台放着音乐,浓稠的尾气继续从后车窗往车里灌。他关闭引擎,下车,拉开车门通风。尾气已经不再溢出,那条连接排气管与车窗的软管像条无力的蛇似的滑倒在地,他忍不住瞪它一眼,就像它背叛了他。

然后,就在这没有防备的一刻,内疚像冰水一样从头浇下。

自杀是错误的。

是失败的印证。

是耻辱。

如果史蒂夫·罗杰斯最终毫无尊严地死在一辆雪佛兰皮卡里,四周充斥着酒瓶与垃圾食品,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战争没能杀死他,外星人也没能杀死他,而无尽的疲惫、孤独和自我折磨——“我受够了,你这个自私的混蛋,我关心你,我爱你,你不在乎!你知道我每天都在经历什么吗?我必须忍受你的冷脸、莫名其妙的怒火和更加莫名其妙的道歉!你应该去治疗,我说过一百万遍了你应该去治疗——闭嘴,你他妈的混蛋,别再骗我了,别再骗我了!”

莎伦夺门而出,窗台摆着枯死的植物,背景是布鲁克林的暮色。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莎伦走之前在哭,一个声音提醒他应该追出去,但他没有。他起身,冷淡地把思绪撇到一边,换制服,在南达科他摧毁一处九头蛇基地,遍体鳞伤地回来,列了一张清单,告诉神盾局他需要三个月假期。

他把软管卷成一团,经过加油站时,他下车把它塞进垃圾箱。

他不会再这么做了。


继续向前。

雪佛兰在俄亥俄的平原上奔驰,伊利湖上吹来湿润的风。史蒂夫掠过克利夫兰,林荫道、铁轨、工业区。浑浊厚重的阳光像是泥沼一样。他买了很多的啤酒,就着锯末一样的蛋白质棒往肚子里咽。夜里他来到伊利诺斯边陲的一个小镇,照常在车上入睡。凌晨三点半有人敲他的窗户,声音嘶哑,神经紧张。他下车说“随便拿吧”,他们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把车里洗劫一空,动作粗暴,以至于储物箱里的东西都被扫落在地。碰撞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盯着地上的武器,面面相觑,后退,像撞上午夜杀人狂一般仓皇奔逃。

史蒂夫趿拉着脚步去捡东西。一把格洛克19,一把微型冲锋枪,两颗破片手雷,外加一本笔记本。他重新坐回驾驶座,打开一罐啤酒,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展开纸张。许多人名,许多因他而死的人。只有一个名字没被他划去:肖恩·约翰逊,奥马哈,环岛南路201号。

白噪音涌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声音,没有图像,没有感情,只有空白。他的目光沿着公路飘进浓重的黑夜,空白,静电声,空白。

他要去奥马哈。


穿过绿油油的玉米田,他进入内布拉斯加州。天气不错,路况也好,适合胡思乱想。肖恩·约翰逊,记者,曾获普利策奖。一根钢筋穿透了肖恩的肝脏,他看着他倒下去,就在他身边,倒下去。

敌人目标本来是他,美国队长。

新闻报道会告诉你,这次行动导致12人死亡,包含1个平民。小说会告诉你,肖恩慢慢合上眼,最后看到的是童年记忆中的麦田。但现实是,肖恩死得极其凄惨,求生欲迫使他不断挣扎,他脸上混合着恐惧与怒火,对这个离谱结局的怒火,对美国队长的怒火。他张开嘴嘶哑地尖叫,直到呼吸困难,直到血液全部流出腹腔。哪怕是咽气的那一刻,他依然睁着眼。

展望公园,滑板游乐场,科里·摩尔像祭典上的稻草人那样熊熊燃烧。那天是星期日,摩尔本该像往常那样玩到十二点就去和朋友们见面,他死于针对美国队长的挑衅,凶手在地上画了一个打叉的盾牌符号。

两周后史蒂夫把凶手送进监狱,两周后摩尔的父亲说:“我不会怪你,但我不想再见到你。”他道完歉出来去见了神盾的治疗师,告诉她他已经直接或间接害死了上百人。“可是你救了更多的人,队长,你救了几百万人。”

他疲惫地摇头:“在我这个立场,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的。”

“但那是你做的,”她在“你”上加了个重音,“别人能否做到谁也说不准,你做到了。”

“所以那又怎么样?”突然的烦躁让他忍不住握手成拳,“那又怎么样?告诉我,那又怎么样?”

又是那种表情,皱眉,审视,不带感情的评估。“这让你困扰吗?”

他没说话,害怕那眼神进一步洞穿他。

“你可以和我聊聊的。”

他咬咬嘴唇:“我很抱歉……我该走了。”

“好吧,虽然我不建议你这么做。你可以随时联系我预约下一次会面。”

他没再预约任何一次。


史蒂夫有一本笔记本。

梅达·罗德里格兹,上尉,死于枪击。她的女儿泣不成声:“但这不是你的错,队长。”

伊丽莎白·吴,工程师,死于水泥造成的头部重击。她的丈夫把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砸向史蒂夫的脸:“你他妈觉得区区一句对不起就能让她回来吗?啊?就能解决问题吗?”

沃尔特·冈萨雷斯,服务员,死于窒息。他的父亲撕扯史蒂夫的衣领:“我会起诉你的,你这个见死不救的人渣,你应该下地狱!”

理查德·库珀。

凯特·平斯。

特里·伍德。

……


他猛地踩下刹车,手在颤抖,呼吸更是抖得不像话。外头依然阳光灿烂,他看到蜿蜒的河流以及环绕河床的芦苇和毛蓟。又有一些画面在他的脑海里闪进闪出:血,爆炸,呼救。他咬牙,又打开一罐啤酒,等待恐慌过去。

这时他听见尖叫声。

不是那种回荡在他噩梦中的尖叫,是狂喜,激动,夹杂着无比响亮的大笑。他迷茫地看向后视镜,一辆吉普车中伸出数只上下挥舞的手,闪光灯噼里啪啦,隔着数百码都能听见里面的笑声。一辆摩托车与吉普并排行进,上面的骑手——

史蒂夫全身僵硬,他看到附骨之疽般的梦魇,他看到这辈子他永远摆脱不了的星条旗制服。一瞬间他想他终于疯了,他居然看到美国队长骑着摩托车微笑着冲人行礼,收获无数尖叫。敬礼结束,美国队长一拧油门,摩托车开始加速,喷出一股灰色尾气。他也很快超过了史蒂夫,超车前还潇洒地扬了扬右手以作提醒。史蒂夫的目光则像胶水一样死死黏在这人背上,他看到对方头盔边缘露出的棕色头发,还看到对方背上的盾牌其实是个硬壳背包,拉链环在阳光下摇晃着,闪闪发亮。

冒牌队长绝尘而去,轻快得就像一缕烟云。


他不想再买啤酒了,转而买了成吨的威士忌。他知道他喝这些没有半点用处,他只是个名义上的酗酒者,无法靠酒精摆脱抑郁。如果他妈妈看见会怎么想?史蒂夫·罗杰斯,你这个爱尔兰醉鬼。如果现在出现警察,他会立刻因为酒驾被抓的,然后他们看到他的证件,瞪大眼:“哦——哦!您是那位、您是——天哪,无意冒犯,您在执行公务?不是?啊哈哈您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会吊销您的驾照,我知道您不会酒驾,我知道……不过,呃,您确定不需要我联系您的朋友?”

我什么朋友都没有了,不,我本来有的,我把他们都赶出了我的生活。托尼、布鲁斯、娜塔莎、山姆……莎伦。托尼和布鲁斯有他们科学家的圈子,山姆并不常住纽约而且他有VA的工作,娜塔莎则不愿与人交心。他十分清楚,虽然有美国队长带来的名气,但他并不是真正的受欢迎,他是朋友聚会上那个独自待在角落既没有人搭话也不知如何与人搭话的家伙,他是每当谈话大于等于三个人,就主动保持沉默直至被其他人忽视的那个。

他唯一亲近的人,只有莎伦。可现如今……他和莎伦最后一次通话记录停留在三周以前,她不再和他争执,他不再送去毫无意义的道歉,他们十分默契地疏远着对方,谁也不再尝试越过那条横陈在他们中间的鸿沟。那岂止是一条沟,史蒂夫扭出一个笑,那简直是东非大裂谷。

他一脚踩在油门上,车速飙升至七十英里。过了一个加油站,提到一百英里。他咬紧牙关,手脚好像已经僵成石头,放在原位动也不动。路上没有一辆车能和他并驾齐驱,他看见谁就超过谁。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了,耳边只留下呼啸而过的狂风,以及汽车引擎的狰狞怒吼。

路牌告诉他,奥马哈还有四十英里。他渐渐减了速,因为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恐惧猛地攫住他,他害死了肖恩,他怎么敢去道歉?凭什么?他精心准备的计划瞬间溃不成军,耳畔又飘出托尼的声音:“他应该生活在十一世纪,去当他妈的封建僧侣,苦行僧!主教不拿鞭子抽他一顿他就觉得赎不了他的罪,去吧,爱去哪去哪吧,罗杰斯修士!”

他应该去。

太阳正在落山,温度急转直下,刺着他的骨头。他曾在笔记本上画出一个笔直的箭头,指向一串大写字母:为什么没能救肖恩,就差一秒,只要早反应一秒,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人冲史蒂夫招手的时候,史蒂夫差点没看见他。

“噢!嘿!停车,帮个忙!”

史蒂夫吓了一跳,脑子里的东西跟着魂飞天外。是那个冒牌美国队长,真他妈的,他想。

“感谢上天,我以为这条路上再也不会有人经过了!”

史蒂夫硬着头皮下车。他仍穿着很久以前莎伦买给他的衬衫和长裤,持续的舟车劳顿把它们变得褶皱不堪,卷心菜一样地窝着,还散发着酒臭。冒牌美国队长正站在前方不远处,他没戴头盔,汗湿的深棕色刘海垂在前额,嘴唇丰润而且上翘,像是要从脸上跳出来似的。他有着一双史蒂夫见过的最迷人的蓝灰色眼睛,灵活敏锐,生机勃勃。

史蒂夫的呼吸哽住了,他知道自己正像个白痴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但还是忍不住。两人一对比,他不禁在想或许站在他眼前的才是真正的美国队长,而他自己大概是个背景板,存在意义就是为了衬托出眼前人的无穷魅力。

“我知道我可能穿得很怪,”对方似乎误会了他的注视,“呃,个人爱好——总之,出了点故障,”他伸出大拇指示意后方的摩托车,“拖车赶不过来了而我还有急事要办,所以我在这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等到一个好心人载我去镇上。”

史蒂夫看过去。“那是辆改装过的硬汉883吗?”他情不自禁地仔细端详了一番,“改了前避震、空滤——我喜欢你这个版本的辐条。”

对方吸了口气:“好眼力,全对。你也喜欢重型摩托?”

“有段时间很感兴趣。”随着时间的推移,兴趣、喜好甚至是情绪都像旧照片一样慢慢褪色。他稍稍缩起肩膀:“所以发生了什么?”

“化油器堵塞,十分钟之前跑得还挺顺的,现在汽油下不来了,”冒牌队长轻轻地拍了拍油箱,叹了口气,“是个磨人的姑娘。我可能需要给她换加速泵膜片。”

“可能只是化油器里面锈了。”

“不好说,反正大检查肯定是少不了的——你的目的地是哪里?”

“奥马哈。”

“真棒,我也去那里,所以能捎我一程吗?”

“没问题。”

“谢谢!回头请你喝咖啡。”

史蒂夫耸耸肩,转身轻松扛起那辆摩托放进车斗,冒牌队长目瞪口呆。“练过的,哈,”他眉毛上扬,“运动员?”

“军人。”

对方点点头,坐进副驾。史蒂夫正把最后一个空易拉罐扫进角落,对方对此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没露出史蒂夫预想中的、看见落魄酒鬼的表情。

冷不丁的,他脑中掠过一个想法,也许这个人也是一个预先安排的蜜罐,一个完美的、善解人意的、各方面都吸引他的间谍。“是的,他们是给过我任务,但我放弃了,因为我真的爱你,史蒂夫——上帝啊,你怎么能怀疑这个,你怎么能这么想?”

他很快摒弃了这个念头,没有必要。

何况从未有证据显示他也喜欢男人。

车开出一段,男人皱着鼻子嗅了嗅空气:“顺带一提,詹姆斯·巴恩斯,不过朋友们都叫我巴基。”

“格兰特·罗杰斯。”

巴基又嗅嗅空气,猛地打了个喷嚏。

“过敏?”

“没事。”巴基用拇指揉了揉鼻梁,看起来不太舒服。史蒂夫顿觉脸像火烧,他已经降下了所有车窗,酒气还这么严重?

他突然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从哪里来?”

“纽约。你呢?”

“我就住在附近,一个叫‘绒绒谷’的小村庄,你应该没听过吧?地图上都没有。”

怪名字。“所以你是农夫?”

“是的,”巴基愉快地笑着,他身上有股特别的气味,史蒂夫辨别了一下,应该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带着不属于城市的清新,“你呢?格兰特,你来这里做什么?”

史蒂夫咬着他的口腔内侧。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还有闲工夫四处乱晃?九头蛇蠢蠢欲动,外星人虎视眈眈,黑帮和恐怖分子永不消停,你所在的城市每天都有人被抢,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他答得磕磕绊绊,“有些事情。”

巴基点了一下头,眉眼间闪过一丝好奇,不过出于礼貌没有细问。

静默。

史蒂夫决定问点正常人会问的问题:“你喜欢美国队长?”

巴基的眼睛瞬间亮了,里头的热情差点让史蒂夫瑟缩起来。“是的,没错,”他兴高采烈地点头,接着自豪地扬起下巴,“附近的人都叫我小队长。”

“你也拯救世界了吗?”史蒂夫竭力不在语气里带上讽刺。

“那当然没有,不过我只要骑摩托就会穿成他的样子,哈哈。”

史蒂夫在暗中冷笑:“他有什么可让人喜欢的?”

他是个英雄。

他拯救了无数人。

这些答案让他耳朵都长茧了。

“他有一辆超酷的摩托车。”巴基说。

……哦……这可不是个常见的答案。

“而且他扔飞盘——我是说盾牌——真的扔得很好,”巴基继续道,眼睛依旧亮闪闪的,盛满星星,“他的制服特别帅,我这身是仿的,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有没有塞垫肩,应该没有吧?他的飞盘——呃我是说盾牌——是怎么每次都能回到他手上的?那简直违背物理原理!我自己在家练过几次,太难了!”

“……你多大了?”

“二十六。”

已经过了不谙世事的年纪了,或许和成长环境有关?

“那些都是外在的东西,”史蒂夫说,“越是光鲜亮丽的人可能骨子里越是混蛋。”

巴基看了他一眼:“……啊?”

“美国队长可能是个感情方面的败类。”

巴基又看了他一眼:“啊。”

“或者是个罪犯,杀过很多人但一直逍遥法外。”

巴基皱皱鼻子:“好吧。”

老天,他都在说些什么。“抱歉,我——我不……”史蒂夫结结巴巴地开口,“我不是那意思,我……”

“我确实不了解他,”巴基局促地笑了笑,两手原本放在腿上,五秒钟后,改成抱胸,五秒后又放回腿上,“但我有点想问问,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的……悲伤?”

史蒂夫踩了刹车。

“哎呀!”巴基立刻攥紧扶手,车停稳后,他探出玻璃窗来回张望,“还好后面没有车。”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只是怀疑的话,你问我‘他有什么可让人喜欢’的时候,”巴基说,“人们通常不会问的这么……犀利。”

他真正想用的词是“刺耳”。

“然后你说他是混蛋,我就,嗯,猜到了,”他不太自然地揉着制服上的红白条,“希望我没说什么太失礼的话。”

“没事。”

史蒂夫再次驱车前进。

车内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史蒂夫目不斜视地攥着方向盘,巴基则慢慢把视线转向窗外的树。十分钟后,巴基似乎鼓起了勇气,眨巴眨巴眼,偷偷瞄他。

“怎么?”史蒂夫伸手换档。

不知受了什么鼓励,巴基松了口气,眼睛再次变得闪烁灵动,嘴角又浮起一抹笑:“我居然坐在美国队长的车里。”

“嗯哼。”

“我觉得我在做梦。”

“……嗯哼。”

“我真的在做梦吧。”

史蒂夫无言以对。

不多时,巴基慢慢不安起来,似乎在掂量该不该把某句话说出口。“那个,我能帮你什么吗?”他最终小心翼翼地说,“因为你闻起来……真的很难过。”

是指酒精吧。

史蒂夫叹了口气:“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工作上的问题吗?”

没有答复。

“感情问题?”巴基不依不饶。

他的思维方式真的不像个成年人。

老天,就连托尼那个傻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而且史蒂夫和这个叫巴基的还没认识超过一小时。

“之前我想请你喝咖啡,但现在我改主意了,我应该请你吃饭,”巴基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镇上有家餐厅有世界上最好吃的牛排,真的,没有人能拒绝牛排。你应该歇一歇,吃顿大餐再出发。”

雪佛兰转过一个弯,进入奥马哈的主干道。“你想在哪里下车?”史蒂夫说。

“我知道我可能像个狂热粉丝但我保证、保证我绝对不是想窃取你的隐私拿去卖什么的——”

“我知道,谢谢,但是不用了。”

“我只是想帮忙。”巴基眼巴巴地看着,“要不我告诉你在哪里好了,在第四大道和诺德街的交界——”

史蒂夫摇摇头。

他泄了气:“好吧……过了前面那个十字路口你可以靠边停车,谢谢你载我一程,我——呃,那件事……我保证不说出去。”

不知为何,史蒂夫相信他肯定会信守诺言。

“路上小心。”分别时,他对巴基说。

“嗯,你也是,”巴基关上车门,转过身,又折回来,可怜兮兮地扒住车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史蒂夫勉强挤出一个笑。

“邀请一直有效!”巴基对着他的车喊,“一直!”


[Chapter 2]

听史蒂夫道明来意后,肖恩的妻子拒绝和他进一步交流。“我收到你的花了,”她的眼皮耷拉着,看着门口的石阶,“谢谢。抚恤金也到账了。”

“但我还是想正式道歉……”

她抬起眼睛,黑洞洞的眼瞳里全是麻木的死寂,“葬礼已经过去三个星期了,”她叹了口气,“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为什么不来参加他的葬礼?”

他张口结舌,让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汗水从他后颈淌下。

她又叹了口气:“肖恩的同事告诉我,那天肖恩本来不用进去的。”

是的,是的,战场清扫完了,警戒线撤掉了,神盾示意记者可以在周边拍摄。肖恩采访了托尼,接着走向史蒂夫,没人发现还有敌人潜伏在瓦砾之中,史蒂夫应该发现的,他分心了,疏忽了。肖恩倒下去,相机摔碎在水泥地上,他死死抓着史蒂夫的手腕抓得就像老虎钳一样紧,黑色的血在地上蜿蜒,他的眼神涣散开去。

背后,车辆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午后的微风吹起史蒂夫的衣角,吹得他打了个寒战,脸上仅存的一点血色也消失了。

“我很抱歉。”他嗫嚅道。

她审视他,一言不发。

寂静被儿童的哭闹声打断了,她匆匆往门厅里望了一眼,回给他一个冷淡的眼神。“请回吧。”她说。没等他再说点什么,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孤零零站在石阶上。


来到新世纪后,他有了写东西的习惯。

他有一个靠窗的写字台,这可能是唯一一件他亲手挑的家具,它从未被摆在北欧家具城的样板间里,而是来自红钩区的垃圾站。这可真是个老物件,木头掉漆了,把手脱落了,桌子腿歪歪扭扭的,放在平地上都会咯噔咯噔响。史蒂夫每次看见它,都会隐隐闻到樟脑球的味道,哮喘香烟的味道,说不定它也曾待在某间廉租公寓里,目睹一个瘦弱的孩子在病床上呻吟,可惜,在阳光明媚的二十一世纪,属于它的旧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那患病的孩子要挣扎到今天,也早该踏进坟墓了。

他不顾莎伦的阻拦,一个人把旧写字台搬进了他们的公寓。在无数个夜晚,他坐在写字台前,摊开纸笔,盯着清冷的灯光默默出神。有好几次,他意识恍惚到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他远离故乡,无依无靠,被该死的时光狠狠抛在半道。他是个空壳,他的灵魂还埋在北冰洋的冰川里,他的肉身坐在这桌子前。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在他背后哼着歌,拉开不属于他的冰箱,打开不属于他的音响,穿过不属于他的客厅进了不属于他的卧室。他知道她的名字,但他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她。

他在纸上写下:我不该在这里。

“我累死了,”莎伦脱掉她的西装外套,扔在一边,“你怎么又买啤酒了,我不是说了星期六有客人要来,要给冰箱腾点地方吗?”

他合上笔记本,心想“又来了”。“我不会醉,”他嘟囔,“还是说你打算把这件事也写个报告?”

她烦躁地叹了口气:“我没有在监视你,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就好像你硬盘里没有‘美国队长情绪评估报告’一样。”

“我早就放弃那个任务了,老天,我都辞掉外勤了,而且那甚至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她呻吟起来,“就发生过那么一次,再没有了,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

他畏缩了,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无理取闹。“对不起。”他说。她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把衣服塞进洗衣篮里。“周五有个电视台录制,”她背对史蒂夫,收拾屋里的杂物,把他胡乱扔在墙角的盾牌扶正,“一部面向儿童的教育影片,弗瑞批准了。”

“我不想去。”

“为什么?”

“我没什么可教给孩子们的。”

她捋了一把额头上垂落的头发,叹道:“就那回事,勇敢,诚实什么的,没什么难的,你可是美国队长。”

不知为何,这句话激怒了他:“当初我同意当小白鼠可不是为了这些操蛋的表演。”

“哦是吗,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告诉所有人,他史蒂夫·罗杰斯不是窝囊废,既然周围的男人都得参军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那他也不能例外。

周围人的战争结束了,他们死了,他们退休了衰老了死了,他呢?

愤怒如退潮,刹那间无影无踪。

“对不起。”

她眉头紧蹙,回敬他的眼神近乎失望:“没事,就不去吧,我会打个电话给办公室,再给电视台那边说一声。”

莎伦去做饭了,史蒂夫则长久注视着窗外。晚饭时他慢吞吞的搅拌着意面,听莎伦讲她的同事,她新报的瑜伽课,她远方亲戚的孩子。临睡前,他坐回写字台前一瓶接一瓶地喝酒,酒精渗进血液,什么也没留下。他上床,蜷在靠墙的一角。莎伦照例来亲吻他的耳鬓,他无动于衷。

她又在叹气了,翻回自己的一边。“星期天有个新人培训,徒手格斗,这回总可以吧?”

他凝视着天花板,沉默着。

“治疗有什么进展吗?”

“和往常一样。”

他根本没去。

“那就好。”

他们各睡各的,中间仿佛隔着崇山峻岭。他整夜没有合眼,听莎伦悠长的呼吸声,看着一只只血肉模糊的断手从天花板上伸过来,掐住他的脖子,脑浆炸开,轰炸机从烟雾中呼啸而过。


与其他一些情侣不同,他和莎伦的结识并非是浪漫的偶然,而是事先写好的程序。

那时他刚解冻不久,住在神盾安排的豪华公寓里。穿上制服,他正气凛然,无私无畏,脱下制服,他恍惚麻木,心不在焉。他是个没有生活的人,他的生活已经陷入泥潭,沉了底,翻不起一丝波澜。长久下来,他公寓窗台上的灰尘有硬币那么厚,家具还蒙着塑料包装纸,冰箱常年不用,三餐不外乎就是水和蛋白质棒。他没有消遣,没有放松,回家以后只是往沙发上一坐,盯着天花板,仿佛已经是个油尽灯枯的老者,除了缅怀过去,他根本无事可做。

然后莎伦·卡特就出现了,住在他家对面的女护士,说着亲切的口音——四十年代的英伦腔与布鲁克林腔混合,两者都恰到好处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起初,她对他的态度刚刚好,既不过分热情,又不疏离冷漠。她总是时不时在他回家的时候与他在走廊碰面,笑一笑,寒暄几句日常。有天他浑身是血来不及处理,她非但没有害怕,还温柔体贴地帮他处理了伤口,然后她说,她猜到他是谁了。她从小听他的故事长大,她了解他,崇拜他——

爱他。

甚至在认识他之前。

再之后,一切顺水推舟,都在程序之内。她单身,漂亮,浑身散发着接近于佩吉的聪明精干,知性优雅。与高傲的佩吉不同,她更积极更热烈,很快向他告白,不到三个月就住进他的公寓里。他没有拒绝,因为她让他看到了生活本该是什么样子,有笑声,有关心,有理解与陪伴,有亲昵的爱语,有永远为他亮起的一盏灯。

再之后,他在她的电脑里发现一份《美国队长情绪评估报告》。

争执以她反反复复的道歉和乞求告终,她是真的爱他,她从小就把他当成偶像,爱得极度痴迷,偶像死而复生还走进她的生活,她更是爱得推心置腹,死心塌地。她说得凄惨,他心软了,忍让了,觉得应该当一个负责任的人而非斤斤计较的小心眼。于是他没提分手,她则承诺要知错就改,毫不犹豫地辞了外勤工作,开始一步不离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从早操心到晚,毫无怨言。

他不爱她,一直。

起初是贪恋那点温存,后来就变成了歉疚,就变得想要回报她点什么。给不出爱,至少给出服从吧。她越是对他好,他越是觉得亏欠。何况他自知自己不正常,厌世,孤僻,总是莫名的愤怒然后又心灰意懒,很多时候他自己都反感自己。但她不反感,还对他百般怜惜。人就是这样,当他第一次心软被她死死抓住时,他就再难逃脱了。

她全心全意爱他,这种爱开始渗透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有次他参加慈善晚宴时弄错了衣服,被记者大书特书了一番,她就自然而然地把他的着装打扮也接手过来。有次他在家门口被极端抗议人士开了一枪,从此他去哪里她都寸步不离,哪怕是出外勤的时候,她本就是特工出身,自然可以理所当然地端着武器跟在他身后。

在旁人看来他们是令人艳羡的一对,他的生活似乎也因为莎伦的精心打理而步上正轨。但他自己知道,这已经变了质。

后来发展成什么样呢?他出门的衣服都是她准备的,从外衣到内衣,从领带到袜子,每天都整整齐齐放在他床头。他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也是她决定的,哪怕不是在自己家,只要她觉得什么东西不合适,它就不会出现在他的餐桌上。他的PTSD日渐严重,生活日渐狼狈,莎伦彻底变成他的经纪人,代言人,保姆,营养师,顾问和管家,他俨然已经变成她的孩子,还是个蠢笨脆弱令人头疼的孩子,他的大事小事都必须由她来引导和指挥,哪怕只是出门一分钟,她都放心不下。

他开始抱怨,她开始反击,争执愈演愈烈,变成仇恨。有时他也奇怪,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如果他错在纵容,那莎伦难道错在爱他吗?

人性是一团纠缠不清的蛛网,永远无法泾渭分明,爱与恨相互交织,善与恶也模糊了界限,没有对错,没有黑白,只有混沌。他和莎伦纠缠到戒备,从戒备到敌视,从同床异梦到两不相见,他说不清到底是谁错了,或者谁错的多一点。总之,他头也不回地逃了,留下一地烂摊子,无人收拾。

现如今,他躲在这里。堂堂美国队长,私生活如此不堪,可悲,简直是耻辱。他活着有什么意义,救不了别人,还一直在伤害身边每个人,也许只有死亡才能结束一切——


“先生?”

声音开始涌入他的耳膜。

“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

渐渐地,他回过神来,一个巡警模样的人正在弯腰打量他。他仓皇站起,挤出微笑。

“我接到报警说您涉嫌骚扰一位女士,”巡警不带感情地说,“您在她家门口停留了三个小时。”

这声音模糊成了一团雾,他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巡警在说什么。什么?骚扰?他迷茫地看向四周,一些路人悄悄地打量他,脸上是讳莫如深的表情。更远的地方,玻璃大楼在暮色中泛金泻银,车辆与路牌的影子都被无限延长。他在这里待了多久?

“方便的话,请出示您的证件。”

热度攀上他的脸,他急忙把手伸进口袋,掏出糖纸,揉成一团的笔记本残页,零钱。巡警看起来正竭力不让目光带上批判。啊,找到了,神盾给他的假证件。他递过去,巡警眯眼打量照片和他本人,抿了抿嘴唇,说:“谢谢配合。”

“对不起。”

他吐出这个熟悉的短语,立刻感到腹内泛起一阵恶心。这一天又被搞砸了,你真可以的,美国队长,你太他妈棒了。

“请离开这里。”最后巡警说。

“我知道。”他烦躁地答复,巡警不悦地看他一眼,摆摆手让他快走。他一肚子火,快步走到电线杆下。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瞟了一眼,噢,他妈的加密频道,他妈的弗瑞。“你这假休得真不是时候。”然后是莎伦,三天前的未读消息:“不用担心我,我有地方住。”

一股怨恨飘了出来。如果他说他根本不在乎九头蛇了,弗瑞会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吗?如果他说这又是莎伦对他进行精神控制的一环,她会告他诽谤吗?

不,不,他又开始了。他必须停下来,停下,停下,停下。想想别的,分心,让自己分心。想想数字,数数,一,二,三,深呼吸,继续下去,四,五……

“你他妈什么毛病?!”

有人推他,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反推回去,那人一个趔趄,连退三步。所有人都在朝这边看,他的脸烫得像火烧,心烦意乱,手在抖。他面前的人脸上掠过万分惊恐的神色。“对不起。”他匆匆开口。“拦住他!”有人在喊。四周一片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他逃跑了,惊慌失措地从那些窃窃私语的行人中间穿过,心里砰砰直跳,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他一路狂奔到小巷里,又赶紧回头去看,暗暗祈祷巡警不要追过来,拜托了,拜托了。

没人追进来。

“上帝。”他跌靠在墙上,慢慢下滑。你惹得乱子真够多的,他对自己说。莎伦的表情,弗瑞的表情,路人的表情,他们三者逐渐重合了。他咬紧牙关赶走幻象,任由自己的胸膛狂乱地上下起伏。这感觉还真是久违了,心跳加速,呼吸困难,都是他童年的日常,像鬼魂一样被关在旧时光里。回来了,都回来了,他冷不丁感到一阵可悲的宽慰。

天空暗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煎培根的味道。远处的不知是谁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身子一缩,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视野被油腻腻的砖墙挡住了,什么也没看到。

他靠回墙上,等着呼吸平复。

一个男声在接电话。

“我知道,但是我赶不回去的,天已经黑了。”

这个声音是……

“没办法,谁知道加速泵会突然报废。加——速——泵,就是化油器上的一个装置——哦我的老天,反正就那么回事吧。他们先跟我说能修,我等了四个小时他们又说要去厂家调货,早知道我就不等了——我能怎么办?和他们吵一架吗?”

巴基,詹姆斯·巴恩斯昵称巴基,穿美国队长制服的搭车者。

他听起来焦头烂额。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相信我,”巴基忽然压低声音,轻轻叹了口气,“我去旅馆,拉紧窗帘把门关死,只是一晚上而已,贝卡,真的,没事的。”

拉窗帘?把门关死?有人试图谋害他吗?

“先挂了,我要赶紧去找住处。会没事的,嗯,嗯,明天见。”

史蒂夫直起上身,深呼吸,把汗湿的头发向后捋。他走出巷道,巴基刚把手机塞回兜里,看到他后吓了一跳:“哇,美国——”

话到一半,巴基立刻用手捂住嘴巴。“我保证我真的没跟踪你,”他从指头缝里说,“是凑巧,我真不知道你在这儿。”

史蒂夫无奈地看着他:“如果你跟踪我的话我会知道的。”

“啊,对,”巴基放下手,做了个鬼脸,“超级听力,我忘了。”

四周鸦雀无声。

他们对视,巴基的脸颊泛着一层红光,额角挂着颗摇摇欲坠的汗珠,眼神则亮闪闪的,仿佛清晨草叶上的露水,没有一丝杂质。史蒂夫不知道是哪种心思在他脑子里作怪,明明自身难保,明明身上还背负着满满一卡车的问题,可此情此景居然让他摆出一张关切的脸,开口就问:“事情不太顺?”

“是的,唉,”巴基拍了拍背上的盾牌包,里头塞得鼓鼓囊囊的,拉链似乎都快拉不上了,“我本来应该在天黑前把这些带回去的。”

“里面是……?”

“信,还有些杂志。”他说着指了指脚边,那地方还放着两大个手提袋,史蒂夫瞄了几眼,里头居然什么都有:饼干、书本、化妆品、餐具、充电器,所有东西挤作一团,像是高峰期的纽约地铁,一点多余的缝隙都没有,光看一眼都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是村里的邮递员,”巴基解释道,还冲他调皮地挤了一下眼睛,“也经常做代购之类的活,巴基·巴恩斯,美国跑腿队长,为您效劳。”

史蒂夫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看来生意不错。”

“挣不到钱的,义务劳动。”

“每天?”

“不是每天,一周一次,村里没那么多人,”说着,巴基孩子气地呲牙一笑,“我倒是希望能多跑几次。”

他的笑容似乎有种奇妙的感染力,暖烘烘的,让史蒂夫感到一股说不清缘由的轻松。“绒绒谷,是吧?”史蒂夫问道。

“没错。”

“离这里远吗?”

“六十多英里。”

“那也不是特别远,”下一句话没经大脑就脱口而出,“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巴基愣了愣。

“留在镇上让你困扰,不是吗?”话一出口史蒂夫就有点后悔了,“对不起,我不该——呃,超级听力。”

巴基眨巴眨巴眼:“你都听见了?”

史蒂夫觉得惭愧极了:“对不起,我——”

“太酷了!”巴基笑起来,“我们刚才离得有这么远——”他比了个很夸张的手势,好像那是从地球到月亮的距离,“你知道吗,连狗都听不了那么远。”

狗?这是讽刺还是……

来不及细想,巴基拉住了他,把他的手腕从汗津津胳膊肘里抽出来,上下摇个不停。“你真是个好人。”巴基兴高采烈地说。忽然,对方好像想到了什么,动作慢下来:“这样的话你就得在我家过夜了。”

史蒂夫必须承认他刚才真的没想这么多。村里应该有旅店之类的吧?

他没有下一步计划,在哪儿睡觉都是睡觉。

何况也睡不着。

“我懂了!”巴基又笑起来,史蒂夫真搞不懂他一天笑些什么,眼前这家伙这真是个怪人,任何事情到了他口中好像都举重若轻,裹了一层蜂蜜似的,变得甜丝丝的,“这是为了履行约定,我说好要请你吃饭的。”

谁跟你说好了。

说着巴基一股脑把地上的袋子拎起来,史蒂夫本能地接过来一个。“但我不能事事都麻烦你,这样吧,我来开车,你坐副驾。路上你可以小睡会儿,我感觉你都累了一天了——吃晚饭了吗?我这里有热狗,先说好这顿可不能抵消我请你那顿啊——你的车在哪里?”

史蒂夫有点跟不上,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咀嚼着油炸食品坐在副驾上了。


车辆轻微晃动,如同摇篮,窗外是浓浓黑夜,除了偶尔像坦克一样轰鸣着掠过去的重型货车,再没有别的声响。史蒂夫看着一盏接一盏的路灯被车顶这个大怪物张口吞噬,视野忽明忽暗。巴基专注开车,偶尔侧眼瞟他看他有没有睡着。就连史蒂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他经常在清醒时做梦,又在梦里清醒,一夜过去,他就像又打了一场身不由己的战斗,白天来临,他却比入睡前更加疲惫。

他听着巴基的呼吸声,困倦来临。

忽然间,他全身猛地抽搐一下,闭上眼,他看到天空母舰撞击三曲枝大楼,来不及逃跑的平民和泥砖瓦砾一起沉进波托马克河,都是人,活生生的尚在挣扎的人,被卷入爆炸的公交车,人们像受惊的动物一样仓皇逃命,河水变得比熔岩还要灼热,尖叫无处不在——

他浑身冷汗,呻吟着醒来。

雪佛兰停在路边,巴基正注视着他:“噩梦?”

“……PTSD。”

巴基歪了歪头:“那是什么?”

他一时语塞。

巴基脸上的疑惑转为担忧:“很难受吗?”

史蒂夫只是摇头。

巴基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眉头结成了疙瘩。“要不是时间不够,我就带你去了,”他指了指夜色中的旷野,“我知道一个特别舒服的地方,草都是新长出来的,没有虫子。”

“什么草?”史蒂夫一句也没听懂。

“用来打滚的草地啊。”巴基用“这是常识”的口吻说。

史蒂夫欲言又止。

“你不知道?老天,你没试过?真难想象复仇者大厦居然连块给美国队长打滚的草地都没有,你应该给他们提意见。”

史蒂夫觉得这人的脑回路怪怪的。

但又有个声音说:你得理解乡下人,他们的生活方式肯定和你这土生土长的城里家伙不一样。这念头一出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鄙夷一种他根本不了解的事物,这让他有些惭愧。

“你经常打滚放松吗?”他尽可能随和地问。

“当然了,很舒服的。”巴基笑道,他再次打量起史蒂夫,“哦对了,我还有个办法。”

他示意史蒂夫把座位推成平躺。

“这又是干什么?”

“躺下,伸腿。总是挤在小空间里会让你呼吸不畅。”

史蒂夫半信半疑地照做了,他强迫自己向后靠,摆出一个近似享受的姿势。其实并不怎么享受,他的胸口仍然紧绷绷的,空气在他的肺叶里挤来挤去,像生了锈的活塞,每次呼吸都刮出一阵粗糙的摩擦声。

好消息是,恐慌淡去了。

“好些了吗?”巴基问。

“也许吧。想不到你还是个医生。”

“我只是经常这么对待难产的母牛,”巴基说,下一秒他抽了口凉气,“哦不,我没有说你是母牛的意思,我就是说我擅长照顾动物,大家都这么——啊……总之我有经验!”

史蒂夫笑起来,但他的笑声更接近于一阵微弱的抽气声。

“你好好休息,我要重新上路了。”巴基微笑。史蒂夫没忽略他的小动作,他又用余光瞟向时钟,22:11。

史蒂夫试图坐起:“这并不符合交通规范。”

巴基盯着路,伸出一只手把他按回去:“你想多了,我开得慢,而且这一带半个人都没有。”

史蒂夫只好望着车顶。车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轮胎碾过柏油路的声音。窗外,天空万里无云,泛着柔软的蓝灰色。风拨动他的发丝,他把脑袋斜向一侧,看见巴基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灯光。对方轻轻地拍着方向盘,随口哼起一支流行歌曲,哼着哼着反倒自己笑了,悄悄嘀咕:“跑调了。”

史蒂夫转朝窗户,很长时间后,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被死去的人在纠缠,”他对巴基说,“这就是PTSD。”

巴基又歪了歪头,“可是死人是不会纠缠任何人的,”他说,“你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史蒂夫想反驳,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聊起这个。最后,他揉了揉眉心,选择沉默。

巴基也沉默着。

“你为什么急着回去?”几分钟后,史蒂夫说。他还是用胳膊肘撑着椅垫坐起来,把座椅调回原位。“你在躲避什么吗?”

巴基侧头看他一眼:“这个嘛……”

他的表情倒没有史蒂夫预想中那么紧张。

“很难解释,”巴基伸手挠了挠头皮,“我只能说,不是那种很危险的事。”

“不需要美国队长为你排忧解难?”史蒂夫难得开个玩笑。

“排忧解难应该找警察。”巴基耸耸肩,或许是觉察到史蒂夫表情不对,他又赶紧加上,“我是说,全国有几十万警察,但全世界只有一个美国队长。”

史蒂夫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可能把几十万警察的活都干完的。”

史蒂夫看着夜色。

“但这样你能领几十万倍的工资,好像也不错——啊,快看,”他们的车转进一条狭窄的山道,“我们就要到了。”


[Chapter 3]

山道没有铺沥青,是那种纯靠轮胎压出来的黄土路,很窄,只勉强容得下一辆车单向通行。路两边没有任何指示牌,也没有栅栏或者灯光,只有树。冬青树、柏树、山毛榉,各类树木成排林立,在他们头上形成深绿色的遮棚。连星星都被挡住了,唯一的光源就是车上的远光灯。他们之前一直把车窗开着透气,现在山里的凉风从窗口吹进来,一丝一缕地扫在皮肤上,竟然让史蒂夫感到一股仿佛蛇信拂过似的阴森。他把窗户关上了。

“冷?”巴基看过来。

他答非所问:“还有多远?”

“十多分钟吧。”

他们一言不发。继续行驶,史蒂夫的目光久久注视着窗外,试图穿透黑暗记住一两个地标。这非常困难,四周的树长得太相似了,而且除了树什么都没有,这地方简直犯罪的天堂,灌木密得就像专门为藏尸准备的,手机没信号,环境还极易迷路。

怀疑逐渐发酵,压过了其他情感。这一切会不会是个圈套?巴基会不会是个连环杀人犯?那他的眼光可真够差的,居然盯上美国队长。他暗暗打量巴基的身形,巴基拉动手刹时,胳膊上的肌肉会鼓起来一点,但也就那么一点。他身高比自己矮,体型比自己小一圈,眼睛在路灯映照下亮亮的,脸颊上零星有些刚刚冒头的胡茬……该死,他研究这些干什么,丢死人了。

他赶紧收回视线——总之这人怎么看都不像强盗,不妨想得更离谱一些,巴基是九头蛇,是恐怖分子,是外星人?

那又如何呢?

他暗暗叹息。是啊,那又如何呢。他突然发现自己全然无所谓,美国队长不能自杀,但如果他死在精心策划的谋杀里,就不会有人怪罪了。他的生活已经糟糕透顶,没什么可为自己争取的,所以随时可以放弃一切。

树丛里传来不知名虫子的叫声,像是一阵窃笑。

巴基又哼起歌来,史蒂夫在一边僵坐着,正疑心下一秒四周会不会冲出一群全副武装的暴徒,忽然,车停下了。

巴基拉开车门走出去,“卢卡!”他对着黑夜喊。

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出现在引擎盖前方,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连史蒂夫都没看清对方的动作。这世界上还有美国队长看不清的人吗?史蒂夫拧起眉头。

巴基已经和卢卡聊上了。“我车坏了。”“我知道,贝卡和大家说了。”“我还带了个朋友。”“老早就发现了,所以我才没出来打招呼。”说着他们齐刷刷回头看了史蒂夫一眼,卢卡的眼神算不上热情,史蒂夫看见他暗中拽了拽巴基,两人一起走远了。

何必呢,史蒂夫还是能听见。

巴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他局促不安地回头看了几眼,看起来不知所措。史蒂夫仔细观察卢卡,这人四十岁左右,有点中年发福,眼眶因此被挤得很小,但眼神却犀利精明,剃刀一样掠来掠去。两人开始小声对话,“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不到一小时就是午夜了。”卢卡的声音低沉且紧张。“我当然知道,”巴基迅速接话说,“他帮了我大忙,而且他真的没地方可去——他是个好人,不是那种混蛋家伙。”

卢卡转朝史蒂夫的方向,黑暗中,他眼睛眯起,鼻子一翕一张。“好吧。”他没考虑多久就点头了,“抓紧时间。”

他们开始往回走。史蒂夫抱起双臂:“你们商量好了吗?”

商量好怎么谋杀美国队长了吗?

“嗯哼,上车吧,我们进去。”

巴基重新发动汽车,卢卡拉开一扇藏在密林中的大铁门,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们向前开,史蒂夫透过后视镜向车尾方向看。卢卡走开了,他走路真的没有一点声音,和体型一点不相符。汽车尾灯如潮水般从他身上一寸寸退却,他再次隐没在黑暗中,像头潜伏的猛兽。

“你们这村子还真是神秘。”史蒂夫说。

巴基挠了挠裤腿,露出紧张兮兮的傻笑。“这是个很保守的地方,”他一边和史蒂夫解释,一边抠着方向盘套,“不是那么的……呃……喜欢陌生人。但大家都不是坏人,一旦互相认识了,你会发现他们每个都是热情善良的代名词。”

史蒂夫撇嘴。

“真的!”

史蒂夫表示半信半疑。他脑子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说,这人全在扯淡,另一个声音说,你看看这家伙,你看看他脸上那天真无邪的愚蠢笑容,你要是连这种人都怀疑,那你的被害妄想症已经是晚期了。

他们爬上一段歪歪扭扭颠簸不平的山坡,树林退却,眼前豁然开朗。田地,种着土豆和南瓜,磨坊,前面是一簇簇的长势正旺的小麦。灌溉渠与木栏杆平行延伸,四周散落着牲畜住的棚户,然后是一条人工河,再加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牧草。再往远处看去,穿过河上的木桥,更多的房屋浮现出来。住宅、住宅、住宅,面包店、活动中心、小广场,哦,还有间酒吧(不知为何窗户上贴着一行巨大的字——‘羊奶’)。没有人在外面走动,但明显所有住宅里都是有人的。到处都点缀着暖橘色的亮光,路灯,窗帘背后的台灯,还有小商铺的那些通了电的装饰招牌。史蒂夫试图读出招牌上的文字——日用品:毛刷——没来得及看完,巴基在十字路口一个转弯,经过一间鸡舍,最终在道路尽头的房屋前停下来。

“到了。”他笑眯眯地对史蒂夫说。

两人下车,史蒂夫抬头打量面前的建筑。这幢房子虽然老旧,但经过翻修保养之后看上去还不错。整个建筑风格弥漫着一种儿童绘本似的气氛,烟囱,阁楼,斜屋顶,窗台种着花,院子里扔了个脏兮兮的棒球,常春藤在墙壁上蜿蜒。一切看上去像个童话,一点都不真实,像是影楼里摆出来的背景板。史蒂夫跟着巴基走上台阶,对方掏出钥匙开门,他则默默做了个深呼吸。

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带着枪呢。

门开了,没有九头蛇冲出来。

只有个年轻女孩,弯腰站在走廊,正在擦头发。

她说:“哇!”

“我回来啦,我带了朋友来。”巴基招招手。那女孩第一个反应是扭头看鞋柜上的钟。“这是史蒂夫,他今晚在这里过夜。这是瑞贝卡,我妹妹。”

贝卡和巴基长得很像,眼睛更大,头发颜色偏向棕红。她愉快地对史蒂夫说“嗨”,史蒂夫回以矜持的点头。

“你好。”他说。

之后,他把目光转向屋内的陈设,家具都有些年头了,色彩明亮柔和,墙纸上印着浅黄色的碎花,沙发是核桃木的,摆着米色坐垫。走廊通向餐厅,里头放着一张长餐桌和六把配套的椅子,但只有两把椅子是用来坐的,其他都堆着杂物。墙上挂着几张照片,一家四口和一群羊坐在一起,里头的巴基和贝卡还是孩子。而在旁边的另一张里,孩子已经长成了大人,父母却不见踪影。

史蒂夫四处打量的时候,巴基正和贝卡谈话。“是我想的那样吗?”贝卡压低声音,“他超帅的!喘气!”

“你刚刚是不是把喘气两个字说出来了,”巴基一脸无奈,“还发出一阵嘶嘶哈哈的怪声音。”

“因为他真的超帅——就是闻起来不太好。”

史蒂夫悄悄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真有这么糟?

“等下,我的上帝啊,他就是那个人对不对?你贴在卧室墙上的——帽子还是瓶盖先生来着?”

“既不是帽子也不是瓶盖,cap是captain的缩写,”巴基揉揉额头,“快去准备一下,时间要到了。他今天住我的卧室。”

“遵命。”贝卡说着转朝史蒂夫,“我哥哥的卧室乱糟糟的,但我们的客房几百年没住过人了,只好委屈你啦。”

说完她就一头扎进厨房里去了。

“也没有很乱,”巴基咕哝一声,耸耸肩膀,“来吧,在楼上。”

跟随巴基上楼的途中,史蒂夫稍微放松了一些,至少房间是温馨的,主人们的笑容也是真诚的,自己先前的种种怀疑或许真的能用一句“排外”解释。他一边想,一边听巴基介绍他们途径的每个地方:客厅、储藏间、书房、浴室。巴基委婉地提醒他,他应该在睡前洗个澡。他感觉脸上升腾起热度,低下头,尽可能地遮掩自己的脏衬衫。内疚感满溢全身,他差点又说了对不起。

浴室不大,给了他一些亲切感。莲蓬头有点年头了,出水不太畅快,一边密,一边疏,不过这一点也很亲切。他久久站在莲蓬头下,闭着眼,任由热水冲刷他的胸膛。清洁之后,他用毛巾擦干净身体,穿上巴基借给他的干净衣物。这时他看到洗手台上放着一罐剃须膏和一把老式剃刀,一些旧时的记忆浮现上来,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生怕它突然消失不见。

他给自己刮了胡子,下巴一阵清爽。

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悄悄走来又悄悄离去。他站在门口,等到外面安静了才慢慢把门推开。卧室门开着,他走进去,巴基正好把墙上最后一张海报揭下来。“呃,我觉得没人能在自己的脸的环绕中睡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房间有点让人尴尬是不是——哇哦,你刮了胡子,清爽多了。”

史蒂夫揉了揉下巴。“不用这么麻烦的。”他看向巴基手中的海报,美国队长从油亮亮的纸张上回望过来,满脸空洞的微笑。

“没事,不麻烦,”巴基热情洋溢地说,“床单和被套我也换过了,因为原本是——那啥,星盾图案的,啊哈哈哈……天啊谁能想象史蒂夫·罗杰斯本人站在我房间里……如果你不小心从床头摸出了我忘记收起来的周边什么的,不要在意!你睡觉时需要亮光吗?夜灯开关在这里,可以切换两种颜色,书架上有书如果你需要助眠的话,CD播放器也随便你用,耳机就在旁边——”

巴基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分多钟,几乎涵盖了入睡前的方方面面。“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语气一转,突然变得郑重其事,“如果你夜里听见了什么声音,那多半是我们这的动物搞出来的,牛啊,猪啊,还有鸡什么的,不用在意。”

史蒂夫眨眨眼。

“别去管就对了,”巴基叮嘱,“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去。”

说完这句,他又换上一脸笑容:“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晚安。谢谢你送我回来。”

卧室门轻轻关上了。


床在呼唤他。

史蒂夫把手枪藏在床头,抓过三个枕头堆起来,慢慢地倚上去。孩童时期的他很容易睡着,但残忍的美国队长把睡眠从他身体里夺走了,他变得不敢入睡,情愿坐着发一晚上呆,也不愿意让自己沉入噩梦的怀抱。

他取出笔记本,摊开,放在膝上。

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记录,以及反思。肖恩的名字可以勾去了,但这不是结束,还有无数的墓碑需要拜谒,无数的旧伤需要抚平。真的会有终结吗?

他又在想那条排气管。

还有更简单的,拿出枪,对准太阳穴。

不,停下,深呼吸,停下。他向后靠去,强迫自己数数,一,二,三……他逐渐平静下来,深呼吸,四,五——

手机嗡嗡震动。

他把它掏出来,晃了晃,看到屏幕上出现了岌岌可危的一格信号。八条未读消息,他点开最近的两条,莎伦发的,上面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痛苦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希望你一切都好。”

他猛地把手机翻过来,狠狠塞进背包,离自己越远越好。她还在操控他,还在利用他的负罪感。最可悲的是,这仍然有用。错的是他吗?提分手的是他,歇斯底里的是他,她全程都是那么的无辜、体贴、克制,所以错的真的是他吗?

他又唰的一下扯回背包,删除了所有消息。笔记本滑落在地,碰撞声惊动了他,他迟疑着,动作一下子慢下来。愤怒像一阵烟似的消失不见,留下来的只有无措。

他捡起笔记本,回到床上。

床尾正对着书桌,上面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杯牛奶,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

似乎之前就在了,只是他没注意。牛奶还是温的,玻璃杯下面垫着一张纸条,用女孩子的字体写着“喝我”。

他笑笑,想来和之前那阵轻盈的脚步声有关。他没有睡前喝牛奶的习惯,所以他轻轻把杯子推到一边,拿出圆珠笔。思考的时候,他低头咬着笔帽。

他写:我去见了肖恩的妻子,搞得一团糟。

笔尖发出沙沙声。

我遇到了一些怪人。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

巴基,崇拜美国队长的邮递员。绒绒谷,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小村庄,诡异与温馨并存,让我想起托尼逼我看的悬疑电影。我会在黎明时分被杀吗?

他耸耸肩,给最后一句话画上删除线。

弗瑞在催我回去了。我希望他把莎伦调离我的小组。

可她的东西还在你的公寓里,你们迟早要见面的。

他咬咬牙,猛地合上笔记本,起身关灯。蜷缩在毯子里时,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去想莎伦、肖恩或者美国队长。

他想巴基。

午夜降临了。


第一声动静传来时,史蒂夫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抓盾牌,抓了个空,继而想起盾牌还在千里之外。他只好去拿枪,站在黑暗中,他感觉心脏几乎跳出胸口。

第二声动静又来了,就在附近,像是什么东西在抓挠木板。他撩起窗帘,正好看到一个半人多高的黑影消失在草丛之中,从体型上看,似乎是只野兽。

狼?

山猫?

他想起巴基的叮咛:不论听到什么,千万不能出门。

又是一声动静,是鸡舍那边传来的,听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闯了进去,搅得所有的鸡都在尖声嘶鸣。这还不算完,牛舍那边也乱起来了,不,整个村庄都乱起来了,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咆哮声。史蒂夫打了个激灵,他清楚地看到一头野兽就匍匐在街道对面,通体漆黑,眼睛发绿,牙齿磨得嘎吱嘎吱响。

刮擦声。

像是指甲在抠墙壁,像是老唱机的唱针没有归位,在底板上反反复复摩擦。这声音听得人牙关发痒,而且很近,非常非常近。

粗重的喘息声。

史蒂夫看到一个仿制盾牌,金属质地,勉强能用。他犹豫几秒,还是把它挡在身前。

“巴基?”

没有回应。一声响亮的嗥叫撕裂夜空,接着楼下发出砰然巨响。见鬼去吧,不能再等了,一想到这种野兽可能进屋袭击巴基和贝卡,史蒂夫立刻毛骨悚然。他拿着滑稽的玩具盾牌和手枪冲下楼去,“巴基!”他喊,“贝卡!”

还是没有回应,大门开着,夜风呜呜往门厅里灌。原本整齐放在门口的鞋子现在东一只西一只被扔得到处都是,像是被什么东西踢走又踩过了。他左右四顾,巴基和贝卡都不在屋里,其他房间看起来和自己刚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唯独门厅被弄乱了。他弯下腰,在一只鞋子里发现了一撮动物毛。

坏消息。

“巴基!贝卡!”

最坏的消息了。他们可能被绑架了,被野兽拖走了。但这可能吗?没有呼救声,没有惨叫,那——

他的思绪突然中断了,因为外面又是一声嗥叫,余音袅袅,悠长凄厉。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史蒂夫丢掉那个假盾牌,跑到自己的车前,拉开车门,取出更多武器。来不及细想了,所有的推论都散落一地,他的大脑来不及把它们一一拾起,建立逻辑联系。他沿路跑到另一户的门口,门也是敞开着的。“有人吗!”他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他又去看隔壁的房子,大门仍旧开着,屋内一片昏暗。“有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他极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此时此刻,他隐隐感到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兴奋,一路走来,他始终抱着怀疑,觉得这里不太正常。现在,他就像是循着一点点蛛丝马迹终于抵达了案发现场,已经闻到血腥味了,就是这里了,马上就要知道真相了。

嗥叫已经停了,街道上一片死寂。他朝中心广场的方向跑去,一路左顾右盼,看看有没有哪间房子里有和他一样的人。没有,什么都没有。可恶,像是整个村庄的活人都蒸发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孤立无援。仓促间他看了眼手表,一点十四分。

就在他跑过木桥,离中心广场不到两百码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四肢伏地的黑影从一幢房屋里冲出来——狼?还是狗?他差点就开枪了,可那野兽扭头扎进了灌木丛之中,下一秒,远处响起惊天动地的嗥叫,密集如大合奏,像四座高墙似的重重朝他压过来。他一下子浑身冰冷,忍不住暗暗咒骂,握枪的两只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行吧,来真的是吧。

走着瞧。

他闪身至阴影中,只花了一毫秒让自己进入状态。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慢了,他的呼吸很沉稳,整个世界立刻在眼前变了颜色,无关紧要的东西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倾听着,观察着,分析着。广场,就是广场了,所有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都是朝着广场去的。他盘算之后的行动,敌方实力不明,手雷开道,声音可能吸引更多敌人。没有盾牌,该死,他需要更好的视野。他注意到背后的砖墙,立刻回退过去。五秒之后,他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墙顶,把自己藏在一棵杉树后方。

他看到了广场,那里灯火通明,充斥着——

狗。

狗?

狗。

大大小小的狗,品种不一的狗,欢快地互相打闹的狗,翻肚皮扭来扭去的狗,团成一张饼的狗,争夺飞盘的狗,抬腿挠痒的狗。不断有别的狗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加入他们,每每加入一个新成员,某几只旧成员就要仰起脖子来个小合唱,于是嗥叫声、吠声、吼声、欢呼声、汪汪嗷嗷的起哄声连成一片,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呈排山倒海之势朝四面八方压过去。其中嗥叫声的穿透力最强,站远了听,真的犹如一群嗜血如命的野兽。

可这不是野兽,这只是……狗。

史蒂夫悻悻跳回地面,有种召集了千军万马准备决一死战,但敌人突然摇白旗投降的无力感。那些四散在地的推论又被翻搅起来了,他已隐隐有了个荒唐的答案。

他收起枪支,朝广场走过去。

一只棕黑背毛、雪白肚皮的雪橇犬突然停止狼嗥,一溜小跑至史蒂夫跟前,刹住了,仰着头,鼻尖一动一动。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凝重地沉默着。

更多的狗狗溜达过来,史蒂夫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毛茸茸包围圈的正中间。

“这很难解释。”雪橇犬用巴基的声音说。

啊。

果然。


[Chapter 4]

巴基说,他们这一族,生下来就是能变成人的狗。

至于原因,或许要追溯到中世纪,女巫,还有魔法什么的。巴基说他不知道。“大家也不关心,”他仰起脖子,好像很骄傲似的,“我们不是那种到处讲八卦的家伙。”

他们会在午夜十二点准时变成狗,天亮才恢复,无人例外。为了避开人类,他们自己建立小型集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绒绒谷是其中一个,除此以外,还有毛毛山、绵绵岭、蓬蓬高地、软软丘陵……分布于世界各地。

听到这些名字的时候,史蒂夫在极力保持表情严肃。

“我想去毛毛山!”一只拉布拉多幼犬突然蹦跳起来。

“你哪里也不许去。”一只姿态高傲的成年拉布拉多说,有可能是这只幼犬的妈妈。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附和,一只腊肠犬,真有趣,他体型只有拉布拉多幼犬的一半大,但气势很足。

另一只红色背毛的雪橇犬出现在那两人(狗?)中间,“不要凶他,”天哪,这是贝卡的声音,“你会让客人觉得我们都是一群不讲道理的坏狗的。”

史蒂夫举起一只手:“我倒也没——”

没人理他。“亚历克斯只有十岁。”腊肠犬呲牙低狺。“但是我就要去毛毛山!”拉布拉多——亚历克斯不甘示弱。“你们俩别吵了。”巴基翻了个白眼。“就是!”贝卡哼哼道。

史蒂夫听出来了,腊肠犬是那个看门的卢卡。

其他的狗停止玩闹,都歪着脑袋看着这边,有几只甚至特地凑过来。于是看戏的看戏,帮腔的帮腔。再后来就没人说人话了,广场变成了“汪汪”和“嗷嗷”的海洋。史蒂夫傻站在原地,脑子锈住了,眼睛不知道该看向何方。我是不是在做梦?他想,这可真是个怪梦。

有个毛乎乎的东西拱了拱他。

他转头,巴基在与他大腿平行的地方说:“对不起,大家平时都这样,习惯了。”

他的目光聚焦于巴基支棱着的耳朵,努力克制伸手薅一把的冲动。

“我们……到旁边去聊?”巴基眨巴眨巴眼。

“好。”

后来,史蒂夫坐在一个明显是修给狗玩的滑梯上,步枪平放在身边。巴基走到他右侧蹲下,解释说:“这里的规矩没那么严,居民们是可以自由搬迁的,只不过离开绒绒谷他们就得自己处理变身的事了,所以大部分人还是会留下来。

“至于眼前的情况嘛,亚历克斯太小,大家保护欲旺盛,毛毛山又太远,所以他们才整天闹腾。”

“毛毛山在什么地方?”

巴基舔了下鼻头:“意大利。”

“……那是真够远的。”史蒂夫无法想象这些人该怎么坐越洋航班,中途还要转机。

他们一起看着前方,卢卡和亚历克斯没吵了,后者回到自己妈妈身边,前者懒洋洋地走到一边去。别的狗挤上前来,簇拥着贝卡去对一个脏兮兮的足球发动进攻。贝卡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对球没什么兴趣,她朝巴基和史蒂夫的方向走过来。

有好一会儿,他们三个陷入微妙的沉默,好像每个人都在等其他人开口。最后,贝卡戳戳巴基的爪子:“我早猜到你要惹事。”

巴基扭头:“我没有。”

贝卡转向史蒂夫:“他是我们家的惹祸精,我们爸妈还在的时候,他有一次偷溜到镇上去看帽子展览,把爸妈急得够呛。”

史蒂夫看向巴基。

巴基缩起耳朵:“cap是captain的缩写,不是……”

史蒂夫挑起眉毛。

“……帽子。”

他的耳朵彻底缩不见了,变成了个秃脑袋。

“经常有外人闯进来吗?”史蒂夫问。

贝卡的鼻尖对着他抽动了好一会儿,眼睛一眨不眨。“你这样的是第一次,”她最后说,“批发商会来看货,供应商也会上门推销,有时还会有人迷路找到这里来,但我们都会想各种办法让他们不要过夜。如果他们实在要留下来,我们只好用安眠药——你肯定没喝那杯牛奶,对吧?”

她的语气好像史蒂夫才是闯祸的那个。

巴基用鼻子拱她:“那啥,其实他喝了也没用。”

贝卡表示不屑:“怎么会没用,安眠药对谁都有用。”

“真没用。”

“有用!”

“没用!”

史蒂夫呆呆地看着他们。

“总之,”巴基叹了口气,“现在你知道我们的秘密了。”

哈,一个威胁。“我再也不能离开了?”史蒂夫抱起手臂,“否则我会被杀?”

那两条狗一起怪叫起来:“你太阴暗了!”“狗狗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史蒂夫眨巴着眼。

“杀人是犯法的。”贝卡言辞恳切。

“是不道德的。”巴基语重心长。

史蒂夫哑口无言。

“而且你闻起来是个好人。”

“就是有点臭。”

臭?

一只路过的博美——扎着小辫子——闻声回头:“我早就想说了,这真是个臭烘烘的小伙子。”

“那是艾德琳。”巴基说。

史蒂夫感到一股热度直窜脸颊。“我很抱歉,但是——”他试图争辩,“我真的刚洗过澡。”

巴基用力摇摇头:“不是这种臭味,我们说的是悲伤的味道。”

“非常浓重的悲伤,”贝卡抽了抽鼻子,“闻起来像樟脑。”

“薄荷油。”

“洗涤剂。”

史蒂夫从他们的数落里听出了一丝怜悯,这让他的脸愈发涨红了,连带着嘴唇也绷成了一条线。

“我很好。”

他才不是一个自私的、可悲的、自暴自弃的可怜虫。

“真的。”他提高了声音,好让远处那个艾德琳听见。

好让自己也听见。

狗狗们只是看着他。


过后,史蒂夫自己回去睡觉了。

即便已经躺在床上,他仍感觉像在做梦。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可是如果他把遇到巴基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缕一遍,就像拾起碎片,依次拼接……一张完全符合逻辑的拼图便赫然在目。

太荒唐了。

不可能吧。

他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声音,一方说:“一切都是你亲眼目睹,还能怎么办呢?这就是事实。”另一方则像个卡壳的录音机似的只会重复一句话:“这他妈什么鬼?这到底他妈什么鬼?!”

他翻了个身,思绪纠结成一团。

虽然只经历过二十八年岁月,他现在却是实打实的九十六岁了。在他这可笑的九十六岁人生里,命运总是会给他一些操蛋的惊喜,血清,九头蛇,宇宙魔方,死而复生,复仇者联盟,莎伦,现在又加上一群会变人的狗。怎么,上帝是嫌他的人生还不够精彩吗?

放过我吧。

拜托了。

白天的焦虑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无限放大了,他突然后悔来到这儿,后悔面对如此磅礴的信息量。真的,他为什么在这里,他为什么不好好待在纽约待在他的公寓?他现在已经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了,弗瑞责怪他,莎伦责怪他,每个人都责怪他。一群狗,天啊,一群变狗的人,他们都嫌弃他。是他还不够坚强,他要是再坚强一点就好了,他也许能去做治疗,能和莎伦把事情解决,能继续担任美国队长,结果他不行,逃跑了,放弃了。他那么暴躁,阴沉,灰心丧气。PTSD,失眠,抑郁,酗酒,自杀倾向,你不正常,史蒂夫,你应该去看医生,让自己变得正常。

他蜷缩起来,紧紧抓着衣襟,被人用异样眼光打量的耻辱像燃烧的铅块一样灼烧他的心脏。史蒂夫·罗杰斯,布鲁克林的小个子男孩,恨透了当一个异类,他想正常地呼吸,他想和同学一起踢足球,他想在学校拿到全勤,他想参军,他想上前线,他想……他渴望……

一夜无眠。


太阳升起来时,史蒂夫像石雕一样定定坐在窗前。

莎伦说,不要总是待在窗口,万一有狗仔队呢,然后把他叫回卧室,安排他当天穿什么样的衣服。其他情侣会为对方做到这一步吗?史蒂夫不明白。他和佩吉的感情尚在萌芽阶段就被掐断了,他妈妈去世得早,从没教过他这些,何况他基本是个穿越时空的老古董,完全弄不明白这个鼓吹自由的社会究竟把恋爱变成了怎样花哨的玩意儿。

莎伦说,他坚持行脱帽礼,“会吓到人家的”。

“夫人”的之类的称呼也“土得不行”。

后来,遇到记者,遇到想来合影的粉丝,遇到各种陌生人,她都会熟练地往他身前一挡。再再后来,他听到莎伦私下对弗瑞说他“性格内向,不善交际”。是吗?是的吧。

神盾给他安排过交际课,他赌气没去。

他史蒂夫·罗杰斯活了九十六年,不需要别人教他怎么用英语说“你好”和“谢谢”。

何况又不是他取消的脱帽礼。

窗外,小麦在微风中低吟曼舞,风车慢悠悠地转,羊群不知何时已经溜达到牧场上吃草,但是周围半个人都没有。近处的石子路也静悄悄的,他的雪佛兰还停在原位,引擎盖上落了几片树叶。有两只母鸡在车轮附近的土里刨来刨去,不知是在找石子还是蚂蚁,一边找一边扇着翅膀咯咯叫。

史蒂夫擅长观察,小时候他常年坐在窗边凝视外面的街道,被迫把这项技能锻炼得很好。血清更强化了他。据他所见,室外没有一个人,当然也没有狗。畜棚有自动化设备,到点了,食槽涌出食物,先是机器运转声,接着是欢快的咀嚼和嘟囔声。过了一会儿,牛羊溜达到草地里,猪在泥沟里打滚,鸡飞上栅栏仰天长啸,却还是不见一个人。

他怀着疑惑的心情悄悄推开门,走到楼梯口向下一瞥,巴基裹着毯子蜷在沙发上,睡梦中还蹬了蹬腿。哦……所以不是附近的居民都蒸发了,是他们还躲在家里,甚至没起床。

时钟显示现在是早晨十点十九。史蒂夫回到屋里站了一会儿,他认知里的农夫,似乎不该有着如此颓废的作息。

可他们是狗。

他不禁在想,自己曾和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天才们共处一室,可就算是他们,肯定也猜不到他昨晚的所见所闻。他认识的哪个人会不会也是只狗?是猫?是吸血鬼?还有多少秘密如流水般静静从他身边经过,而他却浑然不知?

再想下去他就真的疯了。

手机嗡嗡震了震,他坚决无视了它。

这种等待令人煎熬。

十二点整,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紧接着,楼下传来密集如鼓点的脚步声,他看到巴基衣冠不整地举着面包冲出了门,嘴里喊着“帮我和史蒂夫说一声”,接着一头扎进史蒂夫的雪佛兰里。雪佛兰颠了几下,摇摇晃晃地驶进土路,吓得路边游荡的鸭子振翅欲飞。这时有人敲他的卧室门,是贝卡。

“早啊,你起来啦,”她高高扎着马尾辫,手里拿着一把木头锅铲,“我哥哥借你的车去取摩托了,这白痴睡过头了。洗漱了吗?吃早餐吗?”

史蒂夫瞟了一眼太阳,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早午餐,”贝卡更正,“牛奶面包煎蛋,绝对新鲜。”

确实新鲜,面包松软可口,牛奶稠得像奶油,煎蛋金灿灿的,好吃到史蒂夫刚咬下第一口就差点呻吟出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食欲了,美味的一餐将他五脏六腑照顾得舒舒坦坦。吃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吃了三人份,顿时内疚地看向贝卡,贝卡使劲忍着笑,又抓了两个鸡蛋敲开倒进锅里,撒上一层薄薄的黑胡椒。“我哥以前比你还能吃呢。”她笑着说。鸡蛋变得焦黄,她麻利地抄起锅铲把鸡蛋全拨在史蒂夫的盘子里。“庆幸他没变成胖子。”

史蒂夫用餐的时候,她在桌子对面坐下来,杵着腮,歪头笑眯眯地看他。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史蒂夫举到嘴边的叉子停下来,坦白说,他也不知道。

“如果不着急的话就多留几天?”她试探道,“这里很久没有客人了,每天都是这几张脸,大家都腻味极了。”

史蒂夫想,如果他和他们处在同种境地,他肯定不欢迎客人,尤其是这种已经知晓他们秘密的客人,躲还来不及呢。

这些人(狗?)的思维方式还真是特别。

“还没想好,”他低头盯着盘子,“现在我手头没有工作,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

“那不是由你说了算吗?”贝卡嘀咕,“你是做什么的?哦等等,我记得我哥说过——你是摩托车手?”

史蒂夫干咳一声。老天,巴基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啊?“不是……我……我勉强算个军人吧。”

“勉强算?”

“怎么说呢,”他干巴巴地笑了笑,“我觉得我不是个合格的军人。”

“什么才是合格的?”

“大概……服从命令,勇往直前,永不退缩,”他抿着嘴,“不会当逃兵。”

“逃兵?”她迟疑地重复了一遍,有些困惑,“你逃跑了吗?”

他点点头。

“为什么?敌人太可怕吗?”

“不……只是……”他重重地揉了揉太阳穴,“累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声说:“所以你闻起来这么难过。”

他垂下目光。

盘子上的油脂已经结块,阳光倾斜了一点点,窗外有人驱赶着大批的牛热热闹闹地经过。史蒂夫起身想要帮忙收拾餐具,但贝卡不让,于是他只能枯坐在客厅。不久后,贝卡蹑手蹑脚地过来,想趁他不注意猛拍一下他的肩。其实他早就觉察了,所以他只是慢慢转过身去,拘谨地望向她。

贝卡仍旧捂着嘴笑,笑完了,她扬起下巴:“别闷在室内,出去玩吧。”

这笑容让他想起巴基,但她说的话……“什么?”

玩?

“让你出去溜达,总待在家里会长胖的,还会得胰腺炎哦。”

他感到无语:“我不会得胰腺炎。”

“那你也该出去玩。”

“……我想我过了出门玩耍的年纪了。”

“你总是这么固执吗?”贝卡饶有兴趣地打量他。

他怎么就固执了?“我没有。”

“你就是固执。”

他喷出一股烦躁的鼻息,有些恼羞成怒:“我就在这里等巴基回来。”

贝卡还是笑嘻嘻的:“固执又霸道。”

怎么又变成霸道了?

贝卡开始戳他:“快去,我要打扫卫生,你在这里挡着我了。”

他站起来,恨恨地朝门口走去,“究竟是谁霸道。”他小声嘀咕,下一秒他又感到懊悔,觉得这种拌嘴实在是傻里傻气。贝卡在后头发出一阵清脆的笑。“七点半回来吃晚饭!”她冲他的背影喊。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站到了阳光下。


阳光也太强烈了。

不是是不是错觉,乡下的阳光比城市强了不知道几个等级,史蒂夫立在光芒中发呆,觉得自己像一个刚从暴风雪里逃出来的人,因血液回流而浑身麻木,一步也迈不动。

啊,这可不是什么好的想象。

他从脑海中踢走那些和北极有关的东西,深吸口气,慢吞吞地向前。他经过不知谁家的菜园,矮墙边倚靠着锄头和铁锹,形形色色的野花沿墙根默默盛开。这时,几只鹅嘎嘎叫着迎面而来,脖颈高耸,气势汹汹,每一只看起来都能啄断美国队长的腿。

狭路相逢,史蒂夫吞吞口水。

战斗持续十秒,以史蒂夫的溃败告终。显然,美国队长不擅长对付任何身高低于他大腿的生物。他快跑到大路上,鹅群傲慢地停住步子,用嘎嘎声欢庆胜利。史蒂夫则掸了掸裤子,开始思考弗瑞是否需要招募鹅作为复仇者的新战力。

他向着小广场走去。

路上没有行人,行人大半都在自家的农场里。手机又震了震,他觉得是莎伦,因为如果是弗瑞着急找他的话应该会直接打电话——或者空降一架直升机。也好,他情愿莎伦给他发一百条信息,也不愿弗瑞叫他上战场。他甚至暗暗祈祷弗瑞彻底对他失望,永远不再召唤他,这样他就不用在简报会上听弗瑞抱怨说由于每个人的自由散漫他们又遗漏了一个九头蛇基地,导致多少多少人死亡,巴拉巴拉。

你在想什么?你又在逃避责任吗?

内疚再次席卷而来,像蛆虫啃噬他的内脏。糟糕,他又要——他的胃翻了起来,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不,不,他能甩掉它——他跌跌撞撞地走向一棵树,撑着树干,着魔似的做着深呼吸。数数,一,二,三——可以,他能做到——

“当心!”

那个圆形盘状物飞过来的时候,他本能伸手去接。

等等,什么?

一个飞盘。

“哇塞!”“厉害!”起此彼伏的惊叫。他眨眨眼,朝声音源头望过去。一大群吱吱喳喳的孩子,年龄从几岁到十几岁不等,里头还混着一只半大的狗。人和狗都脏兮兮的,像是刚参加过两栖作战,从泥地里爬出来又从水里淌过。

他见过类似的景象,他没忘记过那些深陷钢铁丛林中的小小平房,东倒西歪的旧遮棚,泥猴一样打滚的孩子。这景象让他倍感亲切,让他想起他童年的窗台。但莎伦不喜欢那里,她会挂着笑向孩子们问路,却小心地拉着自己的背包,害怕手机和证件忽然消失不见。

双方的目光接上了,孩子们蹦跳着大叫大嚷:“扔过来!扔过来!”

他有些无措,低头看着手里的飞盘,心想如果他默默把它放在树下扭头走开的话会发生什么。这似乎不是个好主意。还是那句话,美国队长不擅长对付任何身高低于他大腿的生物,无论是鹅,狗,还是孩子。

“快点快点!”

人群中就数一个声音最大,还极其耳熟。是亚历克斯,昨晚的拉布拉多幼犬,变回人以后是个头发乱翘的小个子。他吸了口气,抄起飞盘朝亚历克斯扔过去,孩子们一通吱哇乱叫,最后是一条黄白相间的狗成功追到飞盘。它把飞盘交给亚历克斯,亚历克斯又瞄准史蒂夫:“接着!”

他接住,扔回去,一个潇洒地旋身。手里的飞盘好似有一刹那变回他的盾牌,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稳稳落在亚历克斯跟前。

孩子们跳起来欢呼,嗓子直奔着人类音区的极限,震得史蒂夫耳膜好似被惊雷劈过。

“你太厉害了!闻起来臭臭的叔叔!”

哈?

他们争先恐后地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像一群聒噪的鸭子。史蒂夫勉强从一堆前言不搭后语的叫嚷中分辨出几个能听懂的句子,他们在吹嘘刚才史蒂夫的动作有多么精妙,力道多么完美,做到了什么传说中的人盘合一。说着说着这帮孩子开始双眼放光,纷纷猜测史蒂夫是退役的职业选手,是国家队(等等?)的主教练,是飞盘界的众人瞻仰的泰斗,然后他们又为了史蒂夫刚才那一下是用了德国罗威纳犬式(啥?)还是法国布列塔尼犬式(啊?)而争执起来。

最后汇成一句话:“请教教我们吧!”

史蒂夫眨眨眼。

“你真的非常、特别、超级厉害!”亚历克斯喊道,“虽然你臭臭的!”

其余孩子纷纷点头附和。

另一个稍矮一点的红头发女孩说:“你比狗狗还厉害!比斯托克还厉害!”

不知为何,这句话一出,亚历克斯垂下了头。

“狗狗?”

“就是他!”女孩指着那只黄白相间的狗,“他是狗狗,也是我弟弟,他太小了还不会变身——对了,我是安妮塔。”

她像个小大人一样指着其他人:“这是奥多,这是伊恩,这是潘妮,这是亚历克斯,这是卡姆勒。”

史蒂夫意识到问题:“为什么只有狗狗没有名字?”

“狗狗就是他的名字!”他们一齐嚷道。亚历克斯又高兴起来了,见史蒂夫仍旧摸不着头脑,他抱起双臂,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那样一字一顿道,“狗狗喜欢这个名——字——所以他叫狗——狗——”

狗狗汪地叫了一声,好像在认可他的话。

史蒂夫满腹狐疑:“他父母也同意吗?”

“这就是我妈妈起的!”安妮塔说。

“……好吧,”他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你们不上学吗?”

“上学是什么?”亚历克斯一脸困惑。

“就是去学校听课,我在电视上看过,”说话的应该是潘妮,她摆出了一个吓唬人的姿势,“要坐一整整整整个白天——”

“那也太无聊了!”

“就是!”

史蒂夫退了半步,默默希望他们能稍微减少一下感叹句的使用频率,他耳朵都在嗡嗡叫了。

亚历克斯扬起脖子:“我们不上学,我们在家里学习!”

“我妈妈教我剪羊毛!”

“我爸爸教我记账!”

“巴基教我骑摩托车!”

哇哦,在这里听到熟悉的名字还挺亲切的,只是说这话的那个孩子……看起来最多十二岁。

……他回头要和巴基说说未成年人驾驶的问题。

“所以你能教我们玩飞盘吗?”孩子们踏前一步,几乎踩到他的脚。

史蒂夫咬着下嘴唇。

“拜托了!”他们大声喊。

史蒂夫避开目光。

“求求你了!”他们摇晃他的衣摆。

事情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了。


“所以什么是德国罗威纳犬式?”史蒂夫问。

“就是像罗威纳犬一样,咻——地转身,哗——地抬腿,再啪——地把飞盘扔出去!就是咻!哗!啪!”

史蒂夫决定换个话题。

太阳依旧明晃晃地挂在天上,阳光灼热逼人,晒得每个人汗流浃背。草和野花被气温蒸腾出了一股飞扬跋扈的甜香,浓得堵住了人的鼻子。教学仍在继续,飞盘的规则倒也简单,就是一个人扔一个人接,比谁接得准,谁的动作花哨。史蒂夫在神盾训练特工算是得心应手,但要让他教一堆小孩子玩飞盘,他还是有点手足无措。好在他扔了几百万次盾牌,这世界上早就没有他不会用的花招了,而且体育运动大同小异,都要练体力爆发力和控制力,靠着这些经验,他就算不能把这门课教得精彩绝伦,至少也能教得中规中矩。

在孩子们的强烈要求下,他大概示范了两百次如何抛接飞盘。这并不算完,他还被迫跟着孩子们在草地上来回乱窜,因为孩子们扔得角度千奇百怪,力气又一个比一个大,逼得美国队长都得使上个五成力。一小时下来,史蒂夫感觉胸腔里塞满了青草的气味,脸上汗涔涔的,水珠沿着他的下巴滚下来,一路落进领口里去。

肾上腺素令人愉悦,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大脑才会消停一会儿,停止回想他的种种过去。“教练!臭臭的教练!”安妮塔给他起了新名字,“你是怎么变得这么厉害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抓一抓湿漉漉的头皮:“本能,以及训练……”还有血清。

安妮塔拖了个长音:“哦——我以后也能变成这样吗?”

他尽可能的温柔笑着:“当然可以。”

伊恩从背后推了一下安妮塔,她一个趔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史蒂夫已经用臂弯捞住了女孩。

“你也会变得臭臭的!”伊恩做了个鬼脸。

“你才臭!”安妮塔扑上去。

“不许推人!”史蒂夫试图制止。

他们还是打作一团,其他孩子纷纷加入,从互相挥舞拳头变成滚倒在地嗷嗷乱咬。史蒂夫压根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种局面,他想要劝架,但他的粗胳膊粗腿在这密不透风的混战中反而无从下手。他头疼地喊着:“够了!停下来!”他用上美国队长的语气:“给我停住!”

孩子们闹得像一群小狗。

他无可奈何,走到一边,回头看着地上的飞盘。这东西太轻,太薄,根本当不了武器。他捡起它,端在身前,莫名感觉十分趁手。如果他拿着它上战场会怎么样,他稍微想象了一下,突然乐了,忍不住踏前一步,摆出投掷盾牌的起手式。远处那棵树变成了他假想中的敌人,先是纳粹,再是九头蛇,接着又变出几张模糊不清的脸来。

没等看清楚,他就把“盾牌”掷了出去。

四周安静下来,孩子们的喧嚷变成了如同蜂群一般的嗡嗡声。“盾牌”离手而去,拖出一道清晰的残影,击中目标后又稳稳地朝着他所在的地方飞回来。他小跑两步,纵身飞跃,半空中准确踢中“盾牌”边缘,又让它沿着来时的路折回去。两次命中目标,连位置都一模一样。“盾牌”第二次弹回来,力道和速度已经减弱许多,这回他从容不迫地伸出手,“盾牌”像只蝴蝶,乖顺地飘进了他的手心。

以前他和佩吉讨论过这个动作,他说这是杂技,他设计它只是为了好玩,但佩吉笑了笑说,他每次这么做的时候,“骄傲得像个将军”。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真是惬意极了。

欢呼声是突然爆发的,就像一粒粒滚烫的炭火落进水里。“太帅了!”亚历克斯带头大喊,“太酷了!棒呆了!太呜嗷嗷嗷嗷嗷了!”

他似乎忘了母语,又或者是只记得母语了。

“教我们那个!教练!教我们那个!”

“求求你了!”

史蒂夫放下飞盘,双手往兜里一插。“不行。”

“为什么——”

失望的呼喊又高了几分贝,差点把他掀翻在地。

“除非你们不在我这里打架。”

等等,他什么时候有了“这里”?

孩子们点头如捣蒜:“我们保证!”

“但今天还是不行。”史蒂夫板起脸。

“哇——”

“今天你们打架了,打架就要受罚。”

“那明天呢!”

“明天再说。”

之后的半小时,孩子们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明天再说”的事情变成“下周再说”。他让他们站好,他们站得比电线杆还直,他让他们跑两圈,他们绕着场地跑得像一群疯狗,但只要一喊停,他们就乐颠颠地回来了。

史蒂夫挑着嘴角,莫名有了些成就感。

太阳西斜的时候,安妮塔悄悄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角说:“虽然不好闻,但你是个好玩的教练,我喜欢你。”

史蒂夫没有回答。

然后叫声又来了。

“有人吗!我需要帮助!”

[Chapter 5]

“有人吗!我需要帮助!”

这已经是史蒂夫的本能反应了,他飞奔向声音的源头,人都没看清就忙着开口:“发生什么事了?”

孩子们也紧随而至,像一群小鸡崽簇拥在他周围,伸着脖子四处乱看。发出喊声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又矮又瘦,嘴唇随时下撇,还长着一双总是瞪得老大的眼睛,一看就不好相处。“没你们的事。”那人挥手驱赶孩子,接着他看到了史蒂夫,挑起眉说:“你是谁?”

“史蒂夫·罗杰斯,呃,你好。”

“哦,你是巴基带来的那个臭烘烘的人类。”

史蒂夫恼火地呼出一口气,该死,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说。

“我是迪翁。”对方自我介绍说。下一秒他开始仔细打量史蒂夫,一会儿盯着他的脸,一会儿又上下扫视他的体格。史蒂夫的胃不舒服地搅动着,他熟悉这种感觉,通常这样做的人很快就会惊叫出声:天哪,你是美国队长!再之后麻烦就来了,尖叫,闪光灯,差一点怼进他鼻孔的签字笔和纸张。这还算好的,展望公园那件事之后,还夹杂着唾骂,嘘声,他的住址被曝光后曾有人找上来朝他开了一枪,就因为他“不配保护美国人民”,哈。

史蒂夫挺起脊背,准备承受接下来的一切。

但是什么都没有,迪翁眯了眯眼,说:“你看上去马马虎虎。”

“什么?”

迪翁又看他几眼,那表情好像是他通过了一项考核,还是低分飘过。

“跟我过来。”迪翁的语气不容置疑。

随后迪翁又特地叮嘱孩子们:“你们不准来。”

史蒂夫想起贝卡,这地方的人都这样吗?

迪翁在前面带路,健步如飞,史蒂夫亦步亦趋地跟上。“你说我马马虎虎是什么意思?”路上他忍不住问。迪翁回身瞥他:“就是说你马马虎虎,看起来勉强有点力气。”

“要做什么?”

“有匹马刚刚割伤了脚踝,疼得要死,见人就踹,没人帮忙我缝不了伤口,”他哼了声,“记得先洗干净手,臭烘烘的手不准碰我的好马。”

史蒂夫极轻微地嘟囔了一声:“操。”

迪翁猛地急刹车:“你说什么?”

“啊?”

“你平时就是用这张嘴亲吻你妈妈吗?”他几乎是在惊恐地吼道。

史蒂夫傻了。

“好狗都不讲脏话,”迪翁气势汹汹道,“注意你的语言,脏,脏死了!一会儿记得漱口!”

可我不是狗。史蒂夫弱弱地想。

世道变了,美国队长被人勒令注意语言了。


等到了马厩,史蒂夫不太情愿地承认,自己在农活方面完全是个弱智。他不知道放碘片的瓶子长什么样,不知道松节油在哪里,不知道什么是头罩,而且他连洗手的地方都找不着。

迪翁放弃让他拿东西了:“你就在旁边搭把手得了。”

“对不起。”史蒂夫羞愧地嘀咕着。

“什么啊,又没怪你。”迪翁斜他一眼,摆摆手,“当心点,这姑娘犟得很,上次我帮她打蹄铁的时候差点被她踢死,她力气大得要命,能踢死狗!”

可我不是狗。史蒂夫暗暗嘟囔。

迪翁带他去看马,那匹马在马厩里暴躁地走来走去,拼命蹬腿,像是想把疼痛甩掉似的。它脚踝上有个一英尺长的巨大裂口,还在哗哗流血,把地上铺的垫料都染成深棕色了,整个室内都是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帮我固定住她。”

马瞪向史蒂夫,一脸凶狠,史蒂夫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一人一马在沉默中较劲,像是在比赛谁是这世间最倔强的生物。

“快点,”迪翁催他,“你怕了吗?”

激将法永远对史蒂夫管用。他一个箭步上前,搂住马脖子,那匹马立刻鼻孔大张,脖颈不停地扭来扭去,几次要从他怀里挣脱出去。史蒂夫咆哮一声,臂上的肌肉都鼓起来了,手臂像钳子一样固定不动。马又扑腾了几下,发抖,呻吟,牙关咬得死紧。慢慢它安静下来,喷了个响鼻,脖子上的毛紧紧压着史蒂夫的脸。

“很好,我要缝针了——好姑娘,别动,别动。”

屋里混杂了血水味,碘酒味,干草以及马粪味,还有两个男人身上的汗味,所有味道闷在一起,让人胃里一阵一阵作呕。碰到伤口时,马尖声嘶鸣,又一次挣扎起来,大团大团的血水从它的伤口往外冒。史蒂夫尽量不去看,他的身体紧绷着,就像一根拉至极限的弹簧。血,沥青一样粘稠的血,太熟悉了,太过熟悉了,就像一颗透明的子弹准确地击中了他。他心惊肉跳,熟悉的恐慌从骨缝里渗出来,此时此刻,他与其说是在对抗一匹马,不如说是在对抗即将失控的他自己。

连迪翁都意识到不对劲了:“你还好吗?”

或许他应该回答“不好”,但史蒂夫从来就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在所有的关键时刻,他总是一根筋,总是往前冲,总是搞砸一切。

他说:“没事。”

迪翁便低下头去,他也自顾不暇,握针的手都紧张得流汗。“再坚持一会儿,好姑娘,还有你,小伙子。”他说。

史蒂夫咬牙坚持,他闭上双眼,努力压下所有幻象。拜托了,放过他,他可以的。冷静下来,深呼吸,数数,快点,一二三,快点……

“好了,”迪翁站起来,“先别急着松手,来,听我的,慢慢地放开她——好姑娘,你是个好姑娘,不疼了,对吗?”

史蒂夫没有动,他盯着迪翁的胸口,那上面全是血。

溅上去的马血。

“嘿,别抓那么紧,松开她,听到了吗?”

倏然间,史蒂夫猛地打了个激灵,只觉得一片巨大嘈杂的声音向他压过来。尖叫,爆炸声,一个女人被轧成两截,上半身还在挣扎呼救,下半身已不知所踪。不不,别是现在,他在心里恳求,求求了,别这样。没有用,麻木的神经复苏了,残忍的记忆接连不断,血溅在他脸上,甚至被他吸进鼻腔里,逝者脸色如纸,用无神的双眼控诉他见死不救。他淹没在恐慌之中,腿一下子软下去,接着,胸口剧痛,他想喊叫,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视野歪斜了。

当他把一切拼凑起来的时候,迪翁正在哇哇大叫,而他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地上,正被迪翁架着双臂拖离马厩。他眨眨眼,天空已经泛起暮色,夕阳依旧亮得刺眼,他再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胸口有个清晰的马蹄印。

“狗被这么踢会死的!立刻就死了!你怎么不躲啊!上帝啊——”

可是我真的不是狗,史蒂夫想。


他赤裸着上身,和巴基面面相觑。

“我想……”

“不行!”巴基厉声说。

“我已经……”

“说不行就是不行!”贝卡一个箭步杀上来,又往他胸口加了一袋冻豌豆,“医生说过了,今天之内你都不可以把豌豆拿下来!”

“可是我已经好了,”史蒂夫微微瞪着他们,语气愤懑,“我不到十秒就好了。”

“医生说你可能有内出血,”巴基坚定不移,“还有骨折,还有那啥来着?哦,体臭。”

“那是个兽医,”史蒂夫嘟囔,“而且能不能不谈论我的气味了?”

“兽医怎么了!兽医就是给狗看病的。”贝卡两手叉腰,果断无视了后一句。

可我不是——

算了。

“我有血清。”他一脸憋屈地说。

“血清是什么?”贝卡问。

“血清也比不上冰袋,”巴基振振有词,“相信我,冰袋最管用了。”

他叹气。

“对了,亚历克斯他们听说你被马踢了,送来这个,”贝卡递过来一个飞盘,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你是乖狗狗”,“他们本来要来看你,我说改天吧。”

他愁眉苦脸地接过飞盘:“……谢谢。”

“你什么时候和亚历克斯玩到一起去了?”巴基眨眨眼问道,“话又说回来,你怎么又会和迪翁在一起?”

这问题唤起了白天的全部记忆,史蒂夫顿时感到精疲力竭。老天,他该怎么说呢,这鸡飞狗跳的一切。

唉,他真想喝点什么。

“说来话长。”他虚弱地嘀咕道。

贝卡和巴基交换一道眼神,两人齐刷刷站起来,蹑手蹑脚去了隔壁房间。“你听他说话都没力气了,”巴基压低声音,“怎么办?那是我偶像,我不想让我偶像觉得我待客不周,他会讨厌我的。”

“我不讨厌你。”史蒂夫咕哝。

没有回应。

“我炖个大骨头让他高兴高兴?”贝卡小声回应。

“好主意,没人不喜欢大骨头。”

“我真的很好——”史蒂夫对着他们喊。

那两人谁都不相信他。


晚饭过后,史蒂夫被那两人撵回房间,命令“好好休息”。卧室稍有些变化,巴基收走了更多的美国队长物品,床上摆着他昨天换洗下来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

他感到一丝内疚。巴基和贝卡对他太好了,好过头了,他简直无以为报。说不定他应该连夜收拾东西离开,留下一张纸条表示他很抱歉,然后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他不能,也不该。真见鬼,为什么这里的人完全不怀疑他,他可是个愚蠢的政治偶像,他效忠的组织甚至被九头蛇渗透过,他身上明显有堆积成山的问题,老天,他还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他们就不怕这座村庄被特工包围吗?

他停止踱步,强迫自己松开拳头,长长呼出一口气。看来他还是趁早离开比较好,回到纽约,不要贪恋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彻底离开。

也许吧。

谁知道呢。

他下不了决心,所有关于“离开”的念头都像肥皂泡似的懒洋洋飘在空中,没有一个落在实处。

天色已经入夜了,他推开窗户,看到后院里亮着灯,时不时传来几声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应该是巴基在捣鼓他的车。他注视着这一切,不知不觉陷入思索。卧室的窗户不小,足够一人通过,如果他绕开后院,蹑手蹑脚从正门走的话,应该没人会觉察。

他记得广场附近有一家酒吧。

喉咙愈发焦灼,他的血液在肌肉里奔腾,呼唤着酒精。酒通常只有刚喝下去的那几分钟有作用,很快就会被他的身体代谢干净,可是光有那几分钟也比没有好。他站起来,上身探出窗外,然后是右脚,左脚。一阵夜风迎面吹来,把窗帘吹得沙沙响。他望着无边黑暗,动作停住了。不行,不行,酒精只会让一切雪上加霜,你不想变回正常人吗,史蒂夫?

去他妈的,我是个人造怪物,我本来就不正常。

他跳下去,落地的一刹那,双腿因为冲击而隐隐发痛,这疼痛却给了他一种诡异的快感。他像一只猫似的翻越矮墙,直奔黑夜中的广场。时间很充裕,村民还没有变成狗,家家户户灯火斑斓,像撒了一层亮晶晶的金箔纸。酒吧也亮着灯,他推门进去,心想他只需要一杯威士忌,或者伏特加。

人群都突然安静下来,四周鸦雀无声,目光范围内坐着五男两女,他们都看向他。

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打招呼,固执地闷着头往前走。酒吧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咸涩的气味,像是奶酪的味道,没有酒味。他进来之前,他能听到人们坐在陈旧的木质椅和皮质沙发上闲聊,聊收成,聊天气,讲笑话。灯光幽暗,音响放着旋律优美但寡然无味的曲子,酒保在柜台后面无所事事。

可现在一切都安静下来,没有笑声,只有注目礼。一旦他走远,窃窃私语声就飘了出来。他听到几句话,“太难闻了”以及“他还好吗”。去他们的,他想。他走向吧台,说:“威士忌,谢谢。”

酒保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好像史蒂夫做了什么令人尴尬的事。“没有威士忌,抱歉。”

“伏特加。”

酒保看着别处:“也没有,对不起。”

“啤酒总可以吧?”

一位年长的女士突然把手放在史蒂夫的胳膊上,目光带着责备,这模样冷不丁让史蒂夫想起他过世已久的母亲——“史蒂薇,先吃药再上床!”

“孩子,狗是不喝酒的,”她说,“这里只提供羊奶。”

她脸上写着“你居然喝酒你这个堕落的人类”。

史蒂夫瞬间羞愧难当,仿佛自己只有五岁,浑身脏兮兮地站在客厅里,面前全是家里的宾客:“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她大度地摆手,“给他来一杯。”

史蒂夫拿出钱包,但没人接他的钱。

“收起来,绒绒谷不用那玩意儿。”女士板起脸,目光很是犀利,史蒂夫怀疑她下一秒就会掏出尺子来打他的手心。

“我应该付钱。”他说。

“不需要。”女士说。

“本地产的东西都是免费的。”酒保好心解释道。

最终他无可奈何地坐在吧台前啜饮羊奶。

呃,好膻。

“……谢谢。”至少他要保持基本的礼貌。

女士似乎很欣赏他的语气,微微一笑,坐到他身边。“我是艾德琳,我们昨晚见过了。”

那只扎小辫的博美。“你好,我是……史蒂夫。”

“我知道你,史蒂夫,听说你被马踢了,”她说,“巴基呢?”

她说的好像他是个离家出走的小鬼,而巴基是他的监护人。

一个毛球监护人。

“在家。”他气鼓鼓地嘟囔。

“那我要和他打个电话,”她又拍拍他的手臂,“喝完,别剩,一会儿巴基就来接你。”

他嘴唇埋在杯子里,哼了声:“我认识路。”

“不,孩子,”她牢牢盯着他的脸,用上了不容置疑的语气,“怎么说呢,你闻起来需要有人陪着。”

其他人都在默默点头。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一个老太婆陪着你,那我就不打电话了。”她微笑着说。

史蒂夫不吭声。

他想抱怨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这么说,既然嫌他臭那为什么不肯躲着他,为什么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为什么非要多管闲事,但是羊奶把他的嗓子糊住了,他低头盯着桌面,避开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艾德琳去打电话了。

一刻钟后,他和巴基一起站在酒吧门口,面面相觑。


“嗨。”史蒂夫干巴巴地说。

“嗨。”巴基粲然一笑。

他们往家的方向慢慢踱着,天气挺不错,晚风拂煦,橘黄色的灯光悠悠流了满地。巴基披了件外套,领子竖着,头发散在两肩。他身上飘来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还有正午走过麦田时,从田埂之间慢慢渗出来的那股暖意。史蒂夫贪婪地抽了一下鼻子,继而涌现出一股奇妙的冲动,他不得不承认,像巴基这样面容英俊性格活泼的人,一直都对他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他现在正处在可悲的空窗期,像个溺水的人似的,看见一根绳子就想拼了命去抓住。

但想归想,他是不会这么做的,至少不会主动这么做。从小到大他孤独惯了,碰见这阔别已久的冲动,他只想把它当成只恼人的蜜蜂一样赶走,生怕这会揭露他的软弱。

何况他也知道,他现在根本不适合谈论感情,莎伦就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例子。

路上他没怎么说话,巴基倒是一直在找话题,他答得很少,心不在焉。街上没什么人,有个男人在折腾自家围栏边停着的吉普车,巴基见了就笑眯眯的凑上前去,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过会儿巴基就一头扎进引擎盖下面去了,翻翻捡捡扯了根线出来。两人又聊了一阵,男人直拍巴基的肩,笑得合不拢嘴。

史蒂夫就远远地看着,也不凑近,安心当个陌生人。

再走一段路,巴基和几个穿着裙子的女孩打过招呼,不知怎么又被杂货店老板叫到店里去了。他冲史蒂夫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转眼就熟门熟路地钻进货架最深处,不见踪影。

史蒂夫站在外面等,等久了就开始东张西望。他看到一块小小的空地里头竖着两个秋千架,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上面,停住了。

“想歇会儿吗?”巴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手里多了个装苹果的纸袋。

史蒂夫不明就里地回望他。

巴基笑笑,突然伸手抓着史蒂夫的手腕,拽着他朝秋千走过去。史蒂夫的脑子嗡的一声,只记得巴基的掌心热烘烘的,浸着一层薄汗。

“时间还早,我们不急着回去,”巴基带头坐下来,指指另一个空座位,“来嘛。”

史蒂夫默默坐下,秋千发出咯吱一声响。

“哪来的苹果?”他问。

“卢卡给的,他开杂货店,今天他不守夜,”巴基一边说一边摸出两个苹果,用衣服擦了擦,丢给史蒂夫一个,“拿去,很甜的。”

史蒂夫接住,但没吃。他回想起昨天见到卢卡的场景,深夜,藏在林中的村庄大门。“每天都有人守夜吗?”

“对,轮流的,”巴基咬了一口苹果,“过段时间就轮到我了。”

“我以为你们没那么在乎自己的秘密。”

“你的事纯属意外嘛,”巴基满嘴苹果,说话变得含混不清,“而且我们能分辨好人和坏人,你是好人,肯定的。”

史蒂夫垂下目光,沉默了好一阵。

“也没那么好。”

咀嚼声停了。

他没有抬头,不过他的余光看见巴基正专注地凝视着他。

“所以你想喝酒?”

“不全是因为这个。”他嘟囔。

“那是为什么?”

他发出一声怪声怪气的笑,声音就像被噎住似的,嘶哑不堪:“很多很糟糕的事。”

巴基靠近了一些,那双总在发笑的眼睛偃旗息鼓了:“可以和我说说吗?”

能怎么说呢?

我是个靠不住的美国队长,我总是救不了所有人,我总是用一些人的命换另一些人的命。我伤害别人,我杀死别人,我曾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活埋但我见死不救。我应该被控告,应该被判刑,讽刺的是从来没有人把我推向法庭,我拿着一堆勋章,得到了总统的嘉奖。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我不明白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没有目标,只有无限循环的每日惯例。我无法融入社会,无法正常地交朋友,我的感情生活一团乱麻。我酗酒,但酒精也不能让我好过一点。我逃离我的生活,躲到千里之外的这个地方,天真地希望我可以永远躲藏下去,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永远都会找到我,即便我逃出文明世界,逃到北极,逃到冰川之下,逃进他妈的地狱。

巴基眨巴眨巴眼,睫毛微微颤抖,像一个纯真无辜的婴儿。

他等着史蒂夫开口。

史蒂夫无法开口,他舌尖上滚过一长串字词,全都卡在半道。最后,他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谈这个,抱歉。”

巴基把剩下的苹果扔进嘴里,慢吞吞地嚼着。

沉默蔓延开来,他们一言不发地抓着秋千绳,脚尖在地上一点,秋千就吱吱呀呀地晃。史蒂夫觉得胳膊有些痒,一低头,发现竟然有蚊子。他专心拍打了一会儿,蚊子跑得比昆式还快,一只没打着。他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放在膝上的苹果一下子滚了出去,落在地上。

他只能弯腰去捡,红彤彤的苹果在草地上滚了一周,他一路跟着,直到凭空冒出来一只手捡走了苹果。他抬头,一瞬间跌进巴基笑吟吟的眼睛里。

“换个新的给你。”对方说着,伸手在纸袋里掏了掏,又掏出一个红得发亮的苹果递到史蒂夫跟前。这一刻,史蒂夫突然开始痛恨自己的嘴笨和胆怯,他想他如果是个正常人,他可能会回以一笑,说句谢谢,说不定再趁机说句俏皮话。一切都会像顺水推舟,无比自然,而绝不是现在这样,他机械地接过苹果,默默退回原地,嘴里发出来的声音与其说是“谢谢”,不如说是一声湿泞的闷哼。

“尝尝吧,真的很甜。”

史蒂夫乖乖咬了一口,咀嚼吞咽。确实很甜,汁水四溢。他又咬了一大口,这回他放慢了咀嚼速度,只为了让这水润细腻的清甜在口腔中停留得更久一些。

“很好吃,”他边嚼边说,“是你们自己种的?”

“当然了。”

不久前的记忆闪过脑海,史蒂夫歪了歪头:“艾德琳说,你们买本地出产的东西都不用付钱?”

“商店都是免费的,”巴基摇晃着秋千,看上去格外得意,“食物可以自给自足,各家各户也会互相交换农产品,多余的他们统一交给卢卡,再由卢卡卖给人类世界的批发商,所得的钱用来买绒绒谷不出产的东西,衣服,书,日用品什么的。如果有人有什么特别的需要,可以让卢卡去进货,也可以写单子给我,我每周进城会帮他们带回来。”

“都是免费的?”

“对,卢卡会把这些东西放进杂货铺,大家需要就去拿。当然,他会记账,如果你无限制地拿,他会知道的。”说着,他耸耸肩,“没人会这么干的,我们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坏狗。”

“电子产品也是?”

“嗯哼,不过说真的,这里的人对花哨的电器没什么兴趣。我们也不是谁都有手机。”

“那么你的哈雷?”

巴基吐了吐舌头:“那可是被卢卡记了很大的一笔。”

“你的美国队长纪念品?”

巴基脸红了:“别提了,让我想起丢人的事情了。”

史蒂夫挑眉:“贝卡提过的那件事?”

“对,”巴基伸手扶额,“我喜欢美国队长,但卢卡他们根本弄不明白那是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他们都带不回来,我就开始计划自己偷跑进城,刚好又碰上城里办美国队长纪念展览……”

“让我猜猜,闹了挺大乱子吧?”

“是的,”巴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为了找我全村都出动了,他们担心我被关进动物收容所,其实我只是在长椅上睡了一觉。”

史蒂夫笑了:“我也干过这种事。”

“哦?”

“差不多十岁的时候,我和人打架,不敢回家,因为我妈妈肯定会吼我,当时我计划去外面躲一夜,结果刚一抬头就看见我妈妈在阳台上瞪着我,一脸威胁。”

巴基大笑出声,他的笑声好像撒到地上的玻璃珠,哗啦啦地飞弹四溅,如此清脆,饱满,在夏日的空气里轻盈盘旋。史蒂夫愣愣地看着巴基,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似乎有一股轻飘飘的滋味蔓延开来,不知不觉,他也跟着笑。

笑完了,巴基把苹果核抛到远处,他有样学样。夏天的夜晚总是生机勃勃,虫鸣不断。鼹鼠在墙根觅食,偷偷抱走了苹果核。他看到巴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鼹鼠,鼻子抽动几下,似乎在压抑什么与生俱来的冲动。这想象让他觉得很可爱,忍不住想伸手摸巴基的头。为了克制自己,他抬起头来,蚊虫依旧在上方徘徊,他听到风吹树叶的回声,云朵在遥远的树林背后徐徐涌动。

笑容长久留在他的嘴角。


“你说你是因为摩托车喜欢美国队长的,可那时候我还在冰里呢。”

“摩托车是后来的事,之前嘛……”巴基神神秘秘地挤了挤眼,“是因为别的。”

“别的?”史蒂夫开始好奇了,“不会是因为爱国吧?”

“不不,才没有那么高尚!”巴基大笑道,“是因为脸。”

“哦上帝,”史蒂夫感觉脸上泛起热度,“所以说——”

“你是我见过最英俊的人类,”巴基振振有词,“要放到狗狗界,你就是金毛寻回犬。”

“为什么是金毛寻回犬?”

“因为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善解人意的俊男美女。”

史蒂夫觉得脸烫得可以煎蛋:“快别说了——”

“为什么不呢?”巴基向左歪歪头,“你长得好看,我喜欢你,后来我发现你还有一辆超酷的摩托车,你还会扔飞盘,哇,我就更喜欢你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巴基又向右歪歪头。

“呃……人们通常不会这么说,”史蒂夫不自然地缩着脖子,“他们会说喜欢美国队长的一些,嗯……事迹。”

“有各种厉害事迹的人太多了,”巴基耸耸肩,“我就是喜欢脸,摩托车,还有飞盘。”

“很单纯。”

“你没说肤浅就够好了。”巴基哈哈一笑。

史蒂夫又跟着笑。“你倒是提醒我了,”他说,“我有段时间没骑车了,回去我应该把车推出来,看看电瓶还能不能用。”

“看来大家都一样,我已经换过一次电瓶了,结果我的车还是一到冬天就亏电。”

“我以前那辆也是,前不久我买了锂电瓶,后来——”

史蒂夫猛地掐住自己的话,抿着嘴,牙齿碾过两腮。

“后来?”

“……没什么。”他低声说。

但这显然不是“没什么”,巴基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带着关切,但又犹豫要不要刨根问底。每次史蒂夫表现出异样时,他都会如此。避而不谈本身就意味着疏远,聊了这么久以后,史蒂夫觉得他已经不能再把巴基当成泛泛之交,那么或许这一次,他应该把手伸进他的旧伤口,逼出真相。

短暂的沉默后,史蒂夫深深吸气,又缓慢吐出。“我的前女友,莎伦,”说出她的名字比想象中难很多,“她阻止了我,因为她不想看到我整天躲在车库里,几乎不回家。”

“哇哦……”巴基眨眨眼。

“她还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上级,”史蒂夫苦笑着,“不久后神盾就给我配发了更好的车,旧的被回收了。”

“恕我直言,她真是你女友吗?听上去像是来监视你的。”

“两者都有吧,”尽管莎伦一直否认这个,她总是说她爱他,她为他牺牲了很多,“……我这样说可能对她不太公平。”

“谁在乎呢,你们已经分手了,你在对你朋友抱怨她的种种不是,你为什么还要顾及她的感受?”

史蒂夫揉了揉眉心,仰头闭眼,看似是在思索但实际上他只是在寻求片刻的喘息。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荒野雷鸣一样一遍遍震慑耳畔。

“我完全不认识其他人,”片刻后,他叹道,“我醒来后,所有熟悉的人都过世了,周围人像照顾濒危动物一样照顾我,向我鼓吹新世纪的种种进步,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像个原始人,总是话不投机,交不到朋友。”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着,如履薄冰,生怕哪个字一脚踏空,冰层崩裂,把他内心的浊流全都倾倒出来:“她算是个例外,住在我家对门的女护士,笑容甜美,善解人意,还操着一口亲切的布鲁克林口音,还有一点点英伦腔,像佩吉。这一切是那么的凑巧,她总是能命中我的喜好,恰到好处地缓解我的孤独。太凑巧了,他们后来甚至都懒得掩饰这种凑巧了,她是佩吉的侄女,至于佩吉,大概是我的档案记录里唯一一个和我有过暧昧关系的人。”

他顿了顿:“莎伦根本不是布鲁克林人,她生在查尔斯顿。”

巴基吸了口凉气。

“那时我们已经同居了,”他低着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石子,“我们吵了一架,她诚恳地道了歉,她说除了身份是假的其他的一切都是真的,我看得出来她没有撒谎……她确实爱我。”

他又停住了话,翻涌的回忆堵在他的喉咙里。得知真相的那一天,一切都毁了。但那并不是结束,他无法面对她的哭泣和道歉,本来想要一走了之的心又开始软化了,像一个茧裹在他四周,割舍不掉。

后来就变成,他嘴上说要走,却迟迟不动,而且无论他怎么发脾气她都照单全收,久而久之他就开始怀疑了,莫非是我的错?莫非是我误会了她?这念头一出来他更是像座石像似的动弹不得,他是真的太贪恋这点温暖了,他在新世纪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有的,他根本无力去挣脱。

于是就这样继续下去,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但你们最后还是……”

“分崩离析,是的,因为——”

因为什么?他甚至说不上来。莎伦说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他同意了,她说可以慢慢来,他也同意了。事态还是越来越糟,他不断梦到血腥和死亡,开始害怕他的工作,回家也得不到解脱,她辞了外勤全心陪伴他,但只是让他更加恐惧,更加内疚。他开始酗酒,开始封闭自我,开始常年把“对不起”挂在嘴边上。他把生活拱手让给绝望和痛苦,她则照顾他照顾得越发体贴,简直成了他的负担。然后他们一起等待,等待无处不在的火药终于被点燃,把一切都炸得四分五裂。

他抱着头:“我搞砸了。”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他没推开。“听上去不是你的错。”手的主人说。

他咳嗽一声,慢慢地转头,肩膀仍然缩得像一团皱巴巴的纸。“就是这样了。”

“我想,你们这段关系恐怕……”

“不太健康?我知道的,”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她内疚,我也内疚,她害怕我记恨他,而我确实记恨她同时又恨着这样小肚鸡肠的我自己。”

“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些。”巴基说。

史蒂夫眺望着远处,路灯像一撮撮浅黄色的蒲公英,平静地站立在黑暗中。

“对不起,”他又垂下头,“给你讲了一通愚蠢的三流爱情剧。”

巴基的眉毛拧了起来,扁了扁嘴,似乎在寻找一种合适的说辞。最后,他摇摇头:“别那么说。”

“不然呢?”史蒂夫苦笑。

“总之别那么说,”巴基的语气坚定了一些,“其实,我应该恭喜你摆脱了这么一段病态的关系。”

“啊哦,”史蒂夫咋舌,“有些犀利。”

“确实摆脱了吧?”巴基凝视着他。

史蒂夫犹豫了:“……也许。”

“那我应该把‘恭喜’改成‘鼓励’。”巴基沉声道。

他无话可说,低着头,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之后,在差不多两分钟左右的时间里,他们默默摆荡秋千,气氛安静且沉默。他隐隐觉得这感觉似乎还不错,接着一阵剧烈的尴尬猛地击中了他——老天,他都说了些什么啊!于是他噌的从秋千上跳下来,清了半天嗓子,假装出一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样子:“那个……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巴基看了眼手表:“哎呀,快到午夜了。”

“我们该回去了?”他试图不表现出急切。

“差不多吧,”巴基歪歪脑袋,若有所思,“不过,我有个计划,因为——”

史蒂夫有不祥的预感。

“——你不开心,我得让你开心起来。”

“我没事。”史蒂夫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才不是没事呢,”巴基双手抱胸,“你听过‘绒绒治疗’吗?”

“我什么都不需要——”

巴基直接打断他,当着他的面拨起了电话。“听我说,”巴基严肃地对着电话那头讲道,“召集一些人到我家来,有人需要绒绒治疗。”

短暂的沉默后,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同样严肃的声音:“谁生病了?”

“比那严重。”

他们似乎达成某种约定,依次“嗯”了一声,挺胸抬头,坚定不移的模样像要去炸碉堡。

电话挂断了。

史蒂夫感到恐慌。


[Chapter 6]

史蒂夫想,哪怕是在军营,他睡觉的房间里也从没塞进来过这么多的人。

或者狗。

床被占领了,地板被占领了,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他被无数毛乎乎、臭烘烘的身体挤在正中间,伸手只能摸到毛,长毛,短毛,光滑柔顺堪比蒲公英一样的毛,粗糙扎手像刚理过的小平头一样的毛。他的脑袋,他的胸腹,他的腿,全被大团大团的毛包裹了。

有人说猫是液体,这一刻史蒂夫觉得狗也是液体,不然怎么能恰到好处地覆盖他身体的每一处平面,每一个夹缝。他侧肋到胯骨有一道向内收的弯,一条团得像毛绒坐垫一样的牧羊犬刚好填充那个位置。他脚底搁在不知道谁的背上,右手塞在谁的肚子位置。左肩沉甸甸的,巴基的脑袋就搁在他腋下,尖鼻头正对他的脸。每次史蒂夫偏过头去与他目光相触,他就会立刻咧开嘴,伸着舌头,甜甜地傻乎乎地冲他一笑。

“绒绒治疗很棒吧?”巴基洋洋得意地说。

一开始,史蒂夫严词拒绝。“我很好,我用不着任何治疗!”他试图去拽巴基的尾巴,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制止一条在他大腿附近蹦蹦跳跳的雪橇犬,“我没事!”

巴基像抹了油似的挣开了,撒腿就跑,快得让美国队长这样的人都反应不过来。不愧是雪橇犬啊,有那么一秒,史蒂夫想。

他冲巴基的背影撂出狠话:“谁都别想碰我!听到了吗!”

如今他躺在这里,看着天花板,所有的狗都在碰他。

操。

巴基起来伸了个懒腰,抖抖身子,深色的浅色的狗毛都如柳絮般肉眼可见地从他身上飞出来,其中某些直直朝着史蒂夫的鼻孔飘过去。

他屏住呼吸。

没用。

“现在感觉怎么样?”贝卡问他。

“很奇怪。”史蒂夫闪烁其词。他注意到贝卡的鼻头就抵在他小腹附近,可那是一位女士,他惊恐地想,天哪,我是不是玷污了她的清白。

他试图挪动位置,不行,动弹不得。他的脑袋无力地落回枕头,脸边不知何时伸过来两只短粗短粗的前爪,肉垫又粉又嫩,他情不自禁地盯着看。

“别乱动。”肉垫的主人说。

那语气再度让史蒂夫想起自己的母亲。

“艾德琳,”他感觉极其尴尬,可怜兮兮地说,“太挤了。”

博美哼了声,声音跟史蒂夫的妈妈发脾气的时候没什么区别。“挤就对了。”这句话在史蒂夫脑子里不知怎么变成了“难吃就对了”。“大家挤在一起才是绒绒治疗。”乖乖吃药才能好起来,史蒂薇。

他继续盯着天花板。

好热。

好多毛。

多到让人忘记思考。

他觉得自己可能迷糊过去了,意识恢复时,他发现巴基的脑袋又搁回他肩膀,湿鼻头一动一动,一双浑圆的精灵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你睡着了。”巴基说。

他尴尬地别开头。

“说明治疗有用。”巴基又傻呵呵地伸着舌头笑。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他确实感觉好些了。这一定是因为眼前发生了太多难以置信的事情,他的大脑转不过来的缘故。

巴基凑近了一些:“要不要摸我的肚子?”

“什么?”

“摸我肚子,”巴基笑容灿烂,“很软的!”

“等等——”

晚了。

在过去的一小时里,史蒂夫被迫进行了一些无比诡异的肢体接触,他本来以为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直到此时此刻,巴基一脚把他的下限踹的更低。

他趴到了史蒂夫的胸口上,挂着一脸兴奋的表情,翻身,四脚朝天。史蒂夫听见自己每根肋骨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尖叫。“呃啊。”他脱口而出。

“一般人我不让他摸的,”巴基像袋鼠一样勾着前爪,舌头从嘴里滑了出来,歪朝一边,“来!”

其他狗狗抬起头来,同时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或者摸我?”亚历克斯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恬不知耻地亮出肚皮,尾巴砰砰拍着地面,“我肚子也很软哦。”

“还有我!”

“我也!”

“我!”

狗叫声此起彼伏。

“我先来的,我有特权。”巴基说。

史蒂夫瞪着他。

“别犹豫了。”巴基边说边舒舒服服地扭动一下,他的身体沿着史蒂夫的胸口逐渐上滑,那一瞬间,史蒂夫看见一座巍峨的毛山朝自己的脸压过来,毛浪澎湃,辽阔无边,他挣扎想躲,但根本避无可避。不到一秒功夫,他整张脸都被遮天蔽日的毛山所覆盖。

好痒。

好热。

好多毛。

“摸我,史蒂夫。”

史蒂夫努力维持呼吸并瞪着他。

“快摸。”

史蒂夫勉为其难地把手放在巴基的肚子上。

啊。

是绒毛,软的,滑的,服服帖帖,像天鹅绒,像新生婴儿头顶的稀疏鬈发。有一瞬间,史蒂夫晕头转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开始思忖这是否是抚摸云朵的感觉。这真的有点诡异,他的大脑完全停摆,而那只手也失去了控制,只知道反反复复地上下滑动,越来越慢,越来越享受。

太可怕了。

他喜欢这个。天啊,太可怕了。

他紧闭双眼,巴基钻进他臂弯里,他的手仍旧落在巴基温暖的、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肚子上。其他狗依旧紧紧贴着他们,毛,毛,皮肤贴着毛,身体贴着毛,到处都是毛。不久后,他翻了个身,把脸也埋进巴基毛绒绒的后颈里。又软又热又臭又扎脸,又柔又绵又蓬松而且还莫名舒服,哦上帝啊,狗太可怕了。

他想着这些,睡着了。


夏季的夜晚总是一眨眼就结束了,感觉暮色还没退去多久,星星还没爬到位置,朝霞就已经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照得到处都是一片灿烂的金色。

史蒂夫被一阵喋喋不休的鸟叫声吵醒,他眯缝着眼,连打三个哈欠,翻身躲避刺眼的阳光。

一条男性的胳膊环在他腰上。

他一下子窜起来,清醒了。是巴基,已经恢复人形的巴基正在他旁边蒙头大睡。即便史蒂夫弄出这么大动静,他居然只是嘟囔两声,翻朝仰卧,半点没有醒来的迹象。

史蒂夫慢慢平定呼吸,环顾四周。多么神奇,昨夜那些团团围着他,紧挨着他的身体,打呼、说梦话、流口水、不时还用爪子刨两下地板的狗狗们,无一例外全都不见了。床垫上残留了一些狗毛,门虚掩着,看样子似乎所有狗都在天亮前悄悄离开了。

而他居然不知道?

他站在屋里发呆,有些茫然。所谓的绒绒治疗确实起了奇效,他昨夜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就像有只手直接把整个夜晚拿走了,别说做梦,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睡着的。

他去刷牙洗脸,镜子里的他头发乱翘,面色红润,脸上还有几条枕头压出来的印子。这副邋遢又松弛的模样,一看就是个睡饱了心情舒畅的家伙,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有差不多五分钟,他在浴室里抓着洗手台,一动不动。

紧接着的几分钟,他蹑手蹑脚地回到卧室,像个白痴一样不知所措地看着巴基。后者又翻了个身,睡裤翻卷起来,露出两条汗津津的腿。有那么个片刻,巴基似乎想在睡梦中再度搂住什么人,失败之后,他的手落回自己身前,刨开睡衣下摆挠了挠肚子,接着长叹一声,就这么晾着肚皮睡熟了。

夏日的燥热真让人汗流浃背,阳光像蜂蜜水一样流过巴基凹凸有致的腹肌,而史蒂夫……史蒂夫正在变成鲜亮的红色。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变态一样。

这念头一出,他慌忙抓过自己的背包,低着头快步离开房间。下楼梯经过走廊时,他扶着墙稳住情绪,这时他发现贝卡也还睡着,行吧,看来这家人不到中午是不会起来了。他把东西放进客厅,自己往沙发上一靠,抬起右臂遮住了脸。

又是等待。

他搜刮着自己的思绪,急于做点什么好把那些尴尬的念头赶出大脑。对了,昨晚太混乱了,他没来得及完成他的例行公事。想到这一点,他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然后低头咬着笔帽。

该写点什么?

我教孩子们玩飞盘。我帮助了一匹受伤的马。我结识了许多好人。我和巴基有一场愉快的谈话。

他任由思绪发散了一会儿,想着有朝一日他会不会和巴基一起骑车出游。这一瞬,他的目光亮起光芒,但很快,那光芒黯淡下去。他看见茶几倒影中的自己,一个安静且悲伤的可怜人。

我恐慌发作。

心脏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坠进内脏。

我谈及莎伦。

去他的莎伦·卡特。

什么?不——你不应该辱骂一位女士——操,王八蛋,凭什么不能?她欺骗你,控制你,毁了你的生活,她让你恨透了美国队长——

可是——

可她身不由己,那并非是她自愿,她的道歉还不够诚恳吗?之后她为你付出了这么多,而你呢?不要把责任全推给别人,毁了你的明明是你的创伤,史蒂夫,你的PTSD,你的抑郁,你的种种垃圾情绪。你是个混蛋,懦夫,你知道的,你连接她电话的勇气都没有,还说不是你的错?

他拉开背包,把手机从夹层里取出来,注视着它。


莎伦22:13

我希望能和你谈谈。

莎伦22:14

我知道这很自私。

莎伦23:01

没事,对不起。

莎伦23:02

希望你一切都好。


事态是从什么时候急转直下的?

他尝试过,努力过。积极面对生活,认真对待工作,学习新科技,了解新文化,交朋友,接受对门女孩的追求,约会,和对门的女孩同居。究竟是什么时候急转直下的?

那是突然间发生的。突然他对一切失去了兴趣,突然他受够了这些,受够了二十一世纪,受够这个国家,这些人,还有他自己。他想念冰川,想念死亡,想念他那间再也回不去的老鼠洞一样的小公寓。全都不在了,世界与他脱节,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经用尽,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容纳他自己的地方。

那个生在布鲁克林的爱尔兰小子,那个固执得令人生厌的男孩,那个不为人知的双性恋,史蒂夫·罗杰斯本人,消失了。

留下来的是美国队长。

他参与慈善,和总统握手,为出征的士兵做战前演讲。他杀人,他成为英雄,同时成为一个遵守命令的战犯。他学会微笑,笑得脸颊酸疼。他的微笑被誉为“美利坚民族的象征”,没人能看出他笑容背后的空虚和冷漠,如果他无话可说,他就微笑。

有一次,他不小心把微笑落在了角落,他说他想离开。

可是你能离开到哪去呢?逃避是懦夫的行为,你逃不过你的职责的,你接受了血清,你就注定成为美国队长。听过那句话吗?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恐怖主义无处不在,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你要保护这个世界,挽救它,那是你的责任。你必须挺身而出,为了自由和正义而战。

我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他妈已经抱着一颗核弹死在北极了,这还不够吗?这他妈还不够吗?

不够。

永远不够。

你得坚强起来,史蒂夫。

于是美国队长挺直身板,继续前进,变成一只巨大的机械钟,平稳、有效,做事精准、毫不动摇。尽管他的内心死气沉沉如同坟冢,他的肢体仍然以最正确的方式行动。无数字词被人为加封在他的血肉里,伟大,光明,正义,它们一个个烧得滚烫,烧得通红,烧尽一切肉眼凡胎直到他变成一颗超新星,到时他将爆发最透彻的明亮,然后在明亮中陨落。

可他不想。

他攥笔记本攥到纸张卷曲,手指发青。他写“我他妈不想”,写完之后,他又沿笔记狠狠描了三遍。

纸张撕破了。

他像被烫到似的扔下本子,坐在原地大喘气。

一阵漫长的死寂。

或许说……某种程度的死寂。他周身环绕着低气压,气氛焦虑又绝望,而就在一墙之隔的窗外,一群鸭子像被捣了窝的蜜蜂似的,骂骂咧咧,嘀嘀咕咕,迈着小碎步从窗下经过。鹅圈里的鹅也嘎嘎叫起来,接着不知道哪里的羊跟着咩咩两声,史蒂夫起身面朝窗户,看到鸭子溜达到河边,身上的羽毛被阳光晒得白亮一片,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起皑皑大雪,以及……雪橇犬巴基的肚皮。

他咬住下唇,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得更远。羊群仍然在牧场上散步,地上那密密实实的又厚又软的草简直像绒毛地毯似的,羊蹄陷进去就看不见了。这画面莫名又让他想起了雪橇犬巴基的背毛,而且这种奇怪的想象似乎是会传染的,现在田野间的房屋看起来也柔和得让人牙疼,蓝天无边无际,云朵仿佛松散的棉花团一样随风飘荡。

他深吸一口气,有点被这景象吸引了。去他的美景,他想。他想把这种丢人的感悟踢开,但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已经浮现出来,绒绒谷,确实,客观意义上的,很美。

绒绒谷的居民,善良,体贴,虽然个别时候让人摸不着头脑。还有巴基……

老天啊,巴基。

更多的念头涌上来,他如今感到的是平静吗?是羞赧吗?是渴望吗?或者是某种陌生的,他遗失已久的现如今已不知道该如何去命名的情绪?

他不喜欢这个答案,有种满盘皆输的感觉。他宁愿自己堕落到令人作呕,这样他可以安心待在垃圾堆里不用出来,这样就永远都不会有人试着拯救他,对,他本来是无法被拯救的,可现在这解脱感来得太快太猛,弄得他自以为的无底深渊好似一瞬间变成了儿童区泳池,他在里面苦苦扑腾,突然一伸腿,站直了。

他一屁股坐下来,对着空气生起闷气。

荒唐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他意识到时,他发现自己正用笔在本子上勾勒着什么。内心深处有个声音让他停下来,但他固执地放任自己继续下去。一时间,四周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一阵微风吹进来,软软拂过他的肩膀,带走了连同他内心中那个声音在内的冰冷的黑暗。

他画了巴基。


“你会画画!”贝卡的嗓门之大,或许聋子都能被她叫醒。

“你会画画!!”巴基的嗓门更大,盖过了远方的马嘶声,盖过了鸡鸭鹅喋喋不休的唠叨。

他们的表现让史蒂夫的耳朵烧了起来,他后悔自己忘了时间,以至于那两人起床之后都没停笔。他们连蹦带跳地冲过来,像撒欢的小狗似的围着他转来转去。“天啊,你是个艺术家!”巴基大呼小叫地指着他画的自己,“怎么做到的,为什么画得这么像?”

史蒂夫的脸也烧起来了,只能赶紧避开视线:“我……我以前学过。”

“你学过!”贝卡变成了一只激动过头的鹦鹉,“上帝啊,这世上还有什么你不会的吗?你会骑摩托,会扔飞盘,你还会画画,而且每样你都做得那么好,你是个天才吗?”

如果是托尼这么说,史蒂夫肯定这百分之百是讽刺,但现在说话的是贝卡,她眼里只有满满真诚以及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崇拜。

“他当然是个天才,”巴基看起来谜一般的为史蒂夫自豪,“我就跟你说吧,他最厉害了。”

现在有两个人闪着星星眼看他了。

早饭(严格来说是午饭)过后巴基和贝卡都没消停,就像五岁小孩生平第一次见到魔术师,惊为天人,然后没完没了地谈论一整年。明明只是画而已,老天,他又不是直接克隆出了一个巴基。他更后悔的是除了巴基他还画了一张风景速写,那两人看了更是激动,现在听上去他们正要把他和达芬奇并肩。

史蒂夫蜷缩回沙发上,假装对桌上的奶牛杂志很感兴趣,从而避免被拉入聊天。那两人夺走了他的笔记本,他表现得不以为意,其实一直从杂志上方偷偷瞄他们。还好,他们略过了前面的文字记录,只忙着欣赏那两张画。

“他把你画的比本人还帅。”贝卡带着陶醉的神情说。

“是吗?”

“看起来他已经全方位观察过你了。”贝卡用胳膊肘撞了撞巴基。

巴基傻乎乎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贝卡瞥向沙发,史蒂夫赶紧抬高杂志挡住脸。

还好,贝卡又把目光收回去了,她哼起歌来,刚哼了几声突然顿住。“‘我他妈不想’?”她用手抚摸着纸上的压痕,“什么意思?”

史蒂夫抬头的速度之快,足以拉伤他的颈椎,杂志差点被他扔出去。该死,他没想到贝卡真的会看见。在暗暗骂了一百句“我是个蠢货”之后,他尝试冷静下来,思考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刻蒙混过去。

他还没想出办法,就听巴基说了句:“嘿,今天你有什么安排?”

史蒂夫眨眨眼,过了三秒才意识到巴基提问的对象是他自己。“我……”他抓抓头发,希望自己的表情没暴露什么东西,“还在考虑。”

“所以你今天还不回去对吧?”看样子贝卡已经完全被转移了注意力。

“嗯,我有一个……很长的假期。”

“那不如跟我一起吧,”巴基笑着提议,一边说一边悄悄从贝卡手里抽走了笔记本,“想不想试驾一下我的车?我可以带你到处转转,哦对了,你是不是还要去教孩子们扔飞盘——给,还你。”

史蒂夫接过笔记本,冲巴基感激一笑。天哪,飞盘,他都忘记这回事了。“听上去很有意思,”他说着把笔记本塞进背包,又迅速抓过背带挎在肩上,“什么时候出发?”


“替贝卡表示抱歉,她在这方面有点粗心大意,”走出去一段路以后,巴基说,“但她确实不是有意的。”

史蒂夫原本就没打算生她的气。“我明白。”

他们走近车库,史蒂夫的余光扫见他自己的雪佛兰,虽然车玻璃上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隐隐看出两个字“回家”。这念头像个铅块似的沉甸甸掉进胃里,随后,他固执地一脚把它踢进角落。

“所以,”巴基直视着他,“想谈谈吗?”

他立刻就摇头了,一如既往。

“好吧,”巴基说,“昨天睡得怎么样?”

“很不错,”他实话实说,“一觉睡到天亮。”

巴基笑了:“我就说吧,绒绒治疗绝对管用。”

但那会让我不停地想起你的肚子,史蒂夫想。软软的肚子,毛绒绒白乎乎的肚子,该死,还有今天早上看到的腹肌。不知何故,承认巴基同时身兼性感和可爱令他尴尬得想钻进什么地方藏起来,他反复吞咽,感觉喉咙里有蚂蚁在爬。

“我去把车推出来。”巴基推开一扇卷帘门,示意他在门口稍等。之后,他看到了巴基小小的哈雷改造间。首先涌过来的是气味:机油味,喷漆味,受潮的墙壁和铁锈清除剂的味道。之后便是画面,凌乱的工作台,随地可见的工具,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沙发。他竭力不去看搭在座位上的美国队长制服,万幸巴基立刻就收起了它。除此以外,这里的一切他都十分喜欢。托尼的工作间没有这么生活化,至于他自己的……算了,他从未真正拥有它。

巴基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摩托车坐垫,“请坐,”他邀请道,“全世界最好的座位。”

“真让我试?”

“为什么不呢?”

史蒂夫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不怕我一路飙到加利福尼亚?”

巴基翻了翻眼睛:“你当这是火箭吧。”说完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以随意的口吻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过几天我们可以一起去奥马哈,我要去邮局,顺便请你吃牛排怎么样?”

史蒂夫怔了一下。

有时他总觉得巴基在向他散布什么信号,但对方又表现得太纯真懵懂,让他怀疑是自己想入非非。

“上次你说过的牛排?”

“对,”巴基绽放出灿烂微笑,“会让你忘记一切烦恼的绝佳美味。”

就是他想入非非。

作为狗狗,巴基或许只是本能想让他开心起来而已。

他们找了条还算平坦的道路试车,巴基教会他怎么骑车在菜地和鸡鸭之间穿来穿去。经过菜园,巴基拉着史蒂夫过去,说是要介绍绒绒谷最好的蔬菜。史蒂夫在他的强烈要求下闻了闻嫩绿的青椒,又捏了捏熟透的西红柿。巴基还挖了一串土豆,抖干净土,随便找东西垫着就往车里一放,说晚上要拿来做土豆泥。

过后两人继续闲逛,史蒂夫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在他们前方的小院里举着条胶皮水管洗车,人他不认识,不过他知道对方是条可卡犬。两人经过,洗车的人一见到巴基就大声喊他的名字,巴基眉梢一挑,迎上去,自然而然地把水管接过来,问候,寒暄,帮着冲水。史蒂夫当然不好意思闲着,也积极抓了一块抹布在手里,认认真真擦起车窗来。

很快,史蒂夫观察发现,巴基走到哪儿都很受欢迎。虽然正式工作是邮差,但平时巴基也不闲着,哪家哪户有事情都要去帮一把。一路走来,他们帮人洗了车,刷了油漆,劈了木柴,还拿了一堆谢礼。巴基显得兴高采烈,把袖子高高卷在肩上,头发也扎起来,一边帮忙,一边熟稔地参与闲聊。村民也喜欢主动找史蒂夫搭话,问他从哪里来,问他身体怎么样。史蒂夫有些窘迫,但也都一一作答了,有些名词村民们听不懂也不关心,这反而让史蒂夫松了口气,毕竟他真的烦透别人追着问他美国队长的各种事迹了。

忙碌过后,他们去了后山的苹果园,巴基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把梯子,他爬上去,史蒂夫傻站着接他扔下来的苹果。要是被外人看见,他们两个一定像极了一个乡下大孩子带着一个城里小孩子到处撒野,虽然从体型上来说,史蒂夫才应该是大的那个。

之后又不知不觉去了河边,巴基直接蹦上摩托后座,两腿紧紧夹着史蒂夫的腰,一路上一直在讲西伯利亚雪橇犬和阿拉斯加雪橇犬的区别。“连我们自己人都能认错,”他忿忿不平,“我是阿拉斯加雪橇犬,土生土长的美国犬,我知道你想说啥,但是阿拉斯加1867年就卖给美国了,哼。”

史蒂夫其实什么都没想说,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想的全是巴基环住他的手。

离河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们被一群浩浩荡荡的牛挡住了去路。史蒂夫停车,巴基从后座上跳下来,用力朝牛群后头招手。等前几头牛过去,史蒂夫这才看到迪翁那瘦小的身影露出来。

“嗨,迪翁!”巴基欢快地说。

“早,巴基,”迪翁回答。与此同时史蒂夫瞥了一眼天色,心想这到底早在哪了。这时迪翁看见了史蒂夫,“哦!被马踢的傻小子!”他嚷道,拿着一捆脏兮兮的不知道是牛绳还是什么的东西隔空指着史蒂夫的脸,“你怎么还是臭烘烘的,隔着老远就闻到了。”

“你也好。”史蒂夫扬起下巴说。

巴基和迪翁聊了起来,迪翁又在说那匹马,说它踢过史蒂夫以后就性情大改,乖得跟小羊似的。只要提到马,他就一脸灿烂笑容,笑得脸上的褶皱都堆得像个橘子,“那一脚估计把它几年的脾气都踢光了!”他拍着大腿道,下一秒他突然凑过来,把一只手臂挂到史蒂夫臂弯里,把他整个人薅了过去。史蒂夫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些狗的力气都大得惊人,他趔趄一下,手里冷不丁就被塞了东西。

“拿着!”

史蒂夫低头一看,是一包还带着血的,散发着一股肉腥气的……牛骨。

“哇。”一旁的巴基两眼放光。

史蒂夫想都不想就递向他:“送你的。”

巴基不接,笑着摇头。迪翁抄起牛绳敲了史蒂夫一下,说:“这是给你的!”

史蒂夫眨眨眼,惴惴地收下来。“今天就吃完。”迪翁抱着双臂命令道,他向史蒂夫投来严厉的目光,好像他给的不是礼物而是什么重要的任务。史蒂夫斜眼偷瞄巴基,这家伙居然在窃笑。

“这东西对你有好处,”见史蒂夫不答应,迪翁嚷嚷起来,“听说你已经疼到要绒绒治疗了。”

“……那不是因为疼。”史蒂夫有点崩溃,他再度看向巴基,但对方还是不来救他。他只能暗暗瞪巴基一眼。

巴基捂住了嘴,显然是想藏起更多坏笑。

“那昨天的绒绒治疗怎么回事?”迪翁板起脸问。

“别的原因。”史蒂夫咕哝。

迪翁撇嘴,下一秒他突然注意到史蒂夫的衬衫,“怎么就穿这么点!”他伸手就要来扯,史蒂夫慌忙躲开,他立刻很不服气地说:“淤青都没消,穿这点衣服就出来吹风,等下雨天活活疼死你!”

“已经消了!”史蒂夫争辩。

迪翁不信,足足吼了他半分多钟,史蒂夫一边揉太阳穴一边绝望地想有没有人来教教这些狗什么叫做边界感。一分钟后巴基终于看不下去了,向前一步,伸手在迪翁跟前晃了晃,“我说,迪翁,”他打岔,“你的牛是不是跑远了?”

迪翁头也不回地追牛去了。

史蒂夫忿忿地看着巴基。

“都这样,习惯就好了,”巴基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骨头不要可以给我,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收下,很好吃的。”

“我不信。”史蒂夫嗤之以鼻。

当晚,他教完孩子们扔飞盘,累出一声汗后回到巴基的家里,发现贝卡用骨头炖了一大锅热腾腾的汤,配上烤小排,土豆泥和新鲜蔬菜,他立刻把白天的话忘了个干净。

到了深夜,巴基再一次提议绒绒治疗。但是史蒂夫对一大群狗涌到自己床上这件事,比较的,嗯,敬畏,畏的部分更多一点。他委婉地提出,他希望能一个人入睡。

巴基接受了提议,但好像理解成了史蒂夫只需要一个人陪。

于是,没有一大群狗,只有一条狗。史蒂夫望着天花板,身侧躺着巍峨的毛山。“摸我肚子。”巴基理所当然地亮出肚皮,脑袋枕在他肩膀上。

史蒂夫象征性地摸了摸。

“继续。”

史蒂夫又摸了摸。

“别停。”

史蒂夫连摸带搓又揉又捏使劲浑身解数,恍惚间以为自己是个面点师。

巴基满意了,翻了个身,遮天蔽日的毛山整个倾泻在史蒂夫胸口。一个湿鼻头戳了戳他:“你需要摇篮曲吗?”

“……我需要呼吸。”

毛山咯咯笑了,挪了一点,一条鸡毛掸似的大尾巴没完没了地拍他的腿,就像他的腿上有几百英尺厚的灰尘似的。狗毛如飞雪般飘起来,史蒂夫闭上眼。不久后,巴基开始哼一首意义不明的曲子,与其说是曲子不如说是哼哼唧唧的狗叫。

结果就这样睡了。


[Chapter 7]

时间继续流逝。

这是段意外平静的时光,生活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模式。史蒂夫和巴基越走越近,贪婪地呼吸着对方带来的生气与活力,好像对此上了瘾。巴基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洋溢,又保持着分寸。他表现得就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史蒂夫的那些问题,仿佛那都是正常的,走神是正常的,突然牙关紧咬面容扭曲是正常的,偶尔消失几十分钟全是正常的。他不问,史蒂夫就不说,两人十分默契地装着傻。当谈话的方向不对劲时,他们都会及时会绕开,生怕一脚踏错,闹得双方都窘迫难堪。

不过,巴基表现得不在意并不代表他不关心,史蒂夫感觉得到,他一直在等自己有朝一日主动提起它。

会有那么一天吗?他沉重地想。

笔记本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他反反复复搓揉笔杆,试图集中精力完成他的每日记录。昨晚他又没睡好,绒绒治疗没有起到原本的效果,他失眠了,一整晚都无比清醒。巴基应该没觉察到,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是装睡的好手,和莎伦一起时就是这样了。糟糕的睡眠注定影响他第二天的精神状态,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试图回想一些美好的事:贝卡做的晚餐,孩子们的笑声,巴基讲的他还是条小狗时第一次接住飞盘的经历。

你知道这没有用,笔记本自鸣得意地说。

贝卡出门了,巴基在洗澡,不然他们肯定会问他怎么了。他们是他的朋友,他不确定自己还可以瞒他们多久。尤其是巴基,对他那么好,又是那么喜欢美国队长,他不知道当巴基知道他其实是个可悲又懦弱的混蛋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伤害了那么多的人,还逃避自己的使命,某一次暴怒时他甚至对莎伦吼过说他真的不在乎会不会死几万人,他永远记得那一刻莎伦的表情,那惊愕、背叛、愤怒、发自内心的厌恶,就像看着一条令人作呕的蛆虫取代了她的最爱——她的美国队长。

他咬紧牙关,内脏因回忆而剧痛,刚吃下去的早餐仿佛变成了碎玻璃在他体内翻涌。太平洋某处,外星人袭击,他刚和被掩埋的平民承诺过会救出他们,神盾就下令炸毁废墟消灭外星虫巢和里面的一切。他违抗了命令,但最终无济于事。“这已经是极限了!我们撑不住的!”“可里面还有人,活生生的人——”

美国东岸,“我们来晚了。”托尼沉痛的声音。特里·伍德,少年复仇者,变种人。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把抽屉拉开,他们看到他已经结了霜的尸体。史蒂夫眼前浮现出这孩子在他面前兴高采烈的模样,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还有两个酒窝。伍德太小了,才十六岁,他们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上战场?史蒂夫·罗杰斯,复仇者的领袖,为什么没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非洲某处,弗瑞勒令他停止援助当地的抵抗组织,神盾不能把这件事变成国际冲突。“可是他们几乎都是平民!政府军俘获他们只是为了给A.I.M提供试验品!”但弗瑞让他走,他最后摧毁了试验设备,面对几百双求助的眼睛却无能为力。“我会想办法回来。”他说,但一个月后他回到这里,大部分人还是死了。

叹息。

他向后靠在垫子上,咽下发苦的唾液。大脑中的画面消失了,黑暗席卷而来,犹如北冰洋的海水,令他从头到脚都开始颤抖。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撕开他的胸膛钻出来,是愤怒,遮天蔽日的指向他自己的愤怒。

他大口呼吸着,停下来,停下来。“史蒂夫?”一个模糊的声音呼喊着,他无暇去听。“史蒂夫!”什么人抓住了他,他的手腕碰到一只温暖的手,笔记本落在地上,啪,声音让他僵住。“史蒂夫,你是安全的,你在家里,看着我。”一张熟悉的脸穿过他视线中的迷雾,巴基,天啊,巴基,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我这样了,我——我该——

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甩开巴基的手,转身欲逃。巴基拦住他,或者至少试图这么做,他抓着史蒂夫的衣服,脚蹬着地,拔河一样跟他较劲。他们被沙发绊倒了,齐刷刷倒在地毯上。有那么一瞬间谁也没动,直到巴基跌跌撞撞地坐起来,然后——

“嗷!”

巴基的头磕到了柜子。

史蒂夫一骨碌爬起来,反应快得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置信。“伤到哪里了吗?”他急忙抓过巴基,担忧攫住他的心脏,他甚至忘了自己前一秒钟还仓皇欲逃。

“嘶——没事。”巴基嘟囔着,捂着脑袋。“你别动!”史蒂夫命令他,强行扳开他的手检查。巴基的头发密密实实的,还湿着,一丝一缕轻轻松松地挂在他指缝里。他借着窗外的阳光,看到底下的头皮似乎有些泛红,接着,洗发水的清香四散开来,他有些愣神,恰好这一刻巴基也把头抬起来,湿漉漉的发丝像羽毛似的扫过他手腕,柔柔的,痒痒的。

两个人都一动不动,互相凝视着对方。

“好像没事了,”史蒂夫别开眼,慢吞吞地把手抽回来,“注意观察一会儿会不会肿。”

“你呢?”巴基反问,语气谨慎而温顺,“你没事吧?”

史蒂夫刚刚缓和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抓紧衣角,有一万种回复挤到他嘴边,可他一句都说不出来。见鬼,他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史蒂夫?”巴基轻声呼唤。

“我没事,”他努力说出句子,“我……”

他卡住了,感到恶心。他根本无法解释刚才巴基所看到的东西,这时候不管说什么都像在博取同情,不,他根本不需要同情,他不值得被原谅。

“……是你的那种病,是吗?PTSD?”巴基小心翼翼问,“……一次恐慌发作?”

他想,区区一个“病”字根本不能概括这糟糕的一切。从巴基的表现推断,对方已经或多或少调查过一些资料了。他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这意味着他可以不必再解释他的行为,但同样意味着他所有的伪装都将被巴基一眼识破。

“……对。”他嘶哑地说,肩膀倒向沙发,以便有些东西可以撑着自己。

巴基定定地看过来,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呢喃了一句“天哪”,表情变得十分懊丧:“我很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史蒂夫有些迷茫。

“因为你不该经历这些,”巴基嘟囔道,几绺发丝垂下来,他把手指插进头发向后一捋,“这不是道歉,这只是——让我觉得很难过。”

史蒂夫咬着口腔内侧,内心升起一阵不恰当的冲动,差点也跟着说一句“对不起”。

“你还好吗?”巴基又问。

“……还好。”

“结束了吗?那些恐慌?”

史蒂夫点点头。

巴基仍注视着他,目光如同X光将他整个穿透。“可以和我谈谈吗?”对方试探着问。

史蒂夫的肩膀本能地收紧了。

“嘘,嘘,别紧张,”巴基说,像在安抚一只一惊一乍的猫,“我的意思是,你需要和人谈谈,但不一定是现在,可以是明天,下周,一年后,都可以。按着你的步调来,行吗?你不能就这么……堆在心里,那会越沤越坏的,会变成堆肥的,明白不?”

这终于激起了更多回应,史蒂夫听着他奇怪的比喻,勉强点头。

“我很有耐心的,我可以一直等着,你不用强迫自己,相信我。”巴基说。

史蒂夫又点点头,一股诡异的解脱感涌上来,就像突然获得了缓刑一样。更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巴基没有逼他。在这种时候,那些大惊小怪的尖叫,贸然的肢体接触,或是硬装出来的漫不经心……只会让他愈发焦虑和恐慌。

巴基不同,巴基陪他一起傻坐在地板上。某种程度上,巴基有点像条善解人意的抚慰犬,看吧,他甚至还轻轻用鼻子嗅了嗅他,歪着脑袋,眼睛眨巴眨巴。

……该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我会告诉你的,在我觉得……可以的时候。”最终,史蒂夫低声说。

巴基热切点头:“没问题。”

史蒂夫默默挪开目光,仍感到脸上皮肤紧绷绷的,那究竟是释然引起的疲劳,还是尴尬造成的脸红,他也说不清楚。

至少这场意外该收尾了。巴基站起身,拍打着牛仔裤,觉察到他的视线以后又给了他一个友善的微笑。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像是流水一样掠过巴基的脸颊,他的额头、鼻尖还有下巴全都流金溢彩,仿佛涂抹了金黄色的蜜糖。就这一刻,史蒂夫的内心立刻涌现出一股冲动:“你能……”

他说不出口,只能悄悄伸展双臂,内心其实希望巴基看不懂。结果巴基迅速会意了,他才只挪动了那么半寸,对方就一跃而起扑上来紧紧抱住他,犹如一阵狂风,带来一股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拥抱,”巴基埋在史蒂夫的肩头说,“随时可以!”

“……谢谢。”他轻轻地回抱巴基。

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尾巴狂晃起来。“不用客气,”巴基笑开了花,发出好像狗叫一样的笑声,“我最喜欢拥抱了。”

史蒂夫放任自己沉浸在巴基的拥抱中,希望这一刻能持续到永远。


生活仍在继续。

普通人的一生之中,跌宕起伏只是插曲,平淡和琐碎才是绕不开的日常。最近这些日子,史蒂夫整日跟着巴基四处溜达,干农活,教飞盘,还在午夜时分陪很多狗狗玩。没人愿意收他的钱,所以他做事格外卖力。看得出村民对他印象还不错,只要他动手做事,他们就把他当自己人。

他也开始慢慢了解这些狗了,他们活泼风趣,热情洋溢,喜欢远远就冲他打招呼,喜欢围着他自顾自地讲一大堆话,喜欢动不动就送他东西:几个土豆,一篮鸡蛋,一串香肠。相处得久了,他还发现这些狗都有一套荒唐又率性的人生哲学,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孩童。不止一个人对史蒂夫说:“别一天板着脸,你会越来越臭的。”有时候史蒂夫来了脾气反驳他们,他们就哈哈一笑耸耸肩说:“那又怎么了,谁都有不走运的时候,吃饱喝足保持快乐最重要。”

巴基同样擅长这套哲学,比起其他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他的无心之言会让史蒂夫一阵惊愕,有时他又傻乎乎的,像个三岁孩子一般对一切充满憧憬和好奇。后来史蒂夫发现,巴基喜欢看书,这或许解释了他时不时的语出惊人。闲暇时他经常看到巴基像只安静的狗一样团在扶手椅里,低着头,目光在书页上飞快流动,时不时伸手挠下鼻子,摸下耳朵,唯独眼睛不乱跑。巴基什么都看,什么都感兴趣,史蒂夫见过他看黑格尔,看拉康,看《简·爱》,也见过他捧着一本光封面就很幼稚的笑话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高兴了,他一手捧书一手掰着自己的小腿在椅子上来回晃,陈旧的扶手椅被他晃得咯吱响,突然他抬起头,兴冲冲地转朝史蒂夫:“天啊!承载物体的空间和‘引力场’居然是同一种东西,你知道吗?”

史蒂夫耸耸肩说不知道。

巴基就招呼他过去,和他一起琢磨。重复几次以后,史蒂夫自己也开始看书了。这感觉真是奇妙,像一些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突然回到身边似的,起先是绘画,现在又是阅读。

卢卡的杂货店兼顾卖书,店里任何东西他都允许史蒂夫随便看,随便拿(甚至不拿他还会不高兴)。史蒂夫开始沉迷一本古典文学,在飞盘课的间隙,还有帮贝卡做饭,陪巴基除草,帮艾德琳修缮鸡舍等等工作的间隙里,他会拿出书,默默翻上几页。

有时他只是盯着其中一页发呆,没办法静心读超过三行以上句子,有时一些词句会触发一阵烦躁的联想从而使他的内脏绞在一起,但不管怎么说,愿意去读本身就是不小的进步。

是绒绒谷的居民改变了他,但如果深究下去的话,一切的源头是巴基——所有人里最善良,对他最好,还是最迷人的一个。真的,他都不知道是巴基真就这么完美,还是他那无可救药的大脑过度美化了这一切。人形态巴基是那样的英俊风趣,狗形态的他虽然有些过于粘人,但没人能拒绝一条毛蓬蓬笑容灿烂还冲你撒娇的大狗,没有人。

史蒂夫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对巴基陷得太深了。

他不敢去细想,也无法命名这种正在他体内生长的情愫,像是某种焦虑,但比那更深远,更暧昧……

一个人影朝他走过来,伴随着一个轻快的声音:“史蒂夫?”

他侧过头,看向正弯腰冲他微笑的巴基。对方穿着一件运动背心,裸露在外的健康肌肤大概能让任何年龄段的女性轻吸一口气。他腰上有个牛仔包,上面挂着可爱的星盾吊饰。此时此刻,史蒂夫竭力不去看那刺眼的红白蓝三色,也尽量不让目光追随巴基锁骨处的汗珠,沿着肌肉的线条一路看进其背心深处。

“你在帮迪翁看着牛?”

“是啊。”史蒂夫回答,脑海中浮现出一小时前遇到迪翁的场景。年长的农夫隔着八百米就冲他吼:“不是让你多穿点吗,都当耳旁风是不是!”然后硬塞给史蒂夫一个水煮蛋,又说“你要是闲着就帮我看会儿牛”,三句话衔接那么自然,差点让史蒂夫以为他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他让人很难拒绝。”他对巴基说。

巴基心领神会地笑了,在史蒂夫身侧坐下来。更远的地方,亚历克斯、安妮塔还有那只叫“狗狗”的狗正从菜园里出来,两个孩子一看见他和巴基就拼命挥手,史蒂夫也挥手致意。下一刻他们像小马驹一样颠了过来,缠着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十分钟的飞盘,直到安妮塔大叫一声:“我们还要去找肯特太太拿猪肉碎!”很快两人一狗就一阵旋风似的跑远了。

“你没别的事了吗?”史蒂夫转朝一直坐在旁边看热闹的巴基。

“还有什么比看偶像被小孩子纠缠更有趣的呢?”巴基笑眯眯地反问。

史蒂夫用手肘把他拱到一边,结果巴基像个不倒翁似的又歪回来了。“亚历克斯最近到处吹嘘你,”他对史蒂夫说,“你已经是大明星了,晚上肯定会有更多狗狗来找你,可别拒绝啊。”

“我当明星都当腻了。”史蒂夫喃喃。远处又有两个人向他挥手,他知道那是一只雪纳瑞和一只约克夏,他帮他们挠过耳朵,但没记住他们的名字。他再次挥手致意,然后耸耸肩。

“在这里你与其说是明星,不如说是陪玩。”巴基打趣,“很多年没有人类住进来了,我们成天互咬耳朵也挺无趣的。”

“然后就来咬我的裤腿,”史蒂夫捏了捏鼻梁,“往我身上蹦跶,扯我的袖子,让我帮摸肚子什么的。”

巴基歪歪头:“不是很好玩吗?”

史蒂夫无法否认。狗狗们虽然热情过度,但你没法冲他们发脾气。而且,坦白说,绒绒谷是他这几年去过的,最不把他当美国队长的地方。

这地方把他当人。

多么难得一见。

不一会儿巴基又换了话题,史蒂夫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烦,因为巴基讲的东西总是新奇有趣。他甚至不用担心自己会有意无意把气氛搞冷场,因为他哪怕只接一声“嗯”,巴基都能自顾自把对话继续下去。

他突然想起初遇莎伦的时候。同样是朋友,同样声称崇拜美国队长,莎伦和巴基完全不一样。她喜欢提问,不停地提问以迫使他主导整场对话,她问的问题总是离不开所谓的英雄事迹。他们相处时好似一个不善言辞的老师和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孩子,一开始还算和睦,但当他已经重复过无数遍“是的,血清看起来就像是蓝色的能量饮料——对,注射到我身体里,用一台类似蒸箱的装置——疼,当然疼——”之后,她还要求他再和她的朋友具体说说——那就真的很烦了。

在莎伦眼里,史蒂夫仿佛天生带有某种圣光。这么想未免刻薄,但有时,史蒂夫觉得她根本无法区分自己和美国队长。

接着,一个念头蓦地刺痛了他。莎伦说爱他,为他付出一切,可他完全感受不到,这会不会并不全是他的问题,不是因为他冷漠无情,不是因为他患有PTSD,而是因为……

因为莎伦爱的是美国队长,国家偶像,英雄,神,而非——而非史蒂夫·罗杰斯本人?

但他知道,这样贸然得出结论,有悖公平……有种撇清自己的感觉,不负责任,而他从小受的教育就是男人必须对爱你的女人负责,但是……

去他妈的。

反正他也不会去问她了。


“哈喽?”巴基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地球呼叫史蒂夫?”

“啊,”他幡然醒悟,不自觉地眨了好几下眼,把莎伦驱出脑海,“你刚说了什么?抱歉我,呃——走神了。”

“我说,你记得迪翁有几头牛吗?”

“十二,我想。”

话音刚落,他瞬间领悟了巴基的意思。眼前只剩八头牛了,斜坡上,草丛里,石头后面,哪里都不见另外四头牛。“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巴基说,他在史蒂夫旁边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它们可能从什么地方钻出去了。”

“该死,”史蒂夫喃喃出声,“我去找。”

没等巴基回话,他起身往下跑,一脚踩进被阳光晒得打卷的青草堆里。这一脚下去,一小群飞虫就像烤箱里的蒸汽似的从草丛里升腾出来,他跑得急,差点吸进去一两只,赶紧用手去挡。这时巴基已经跟了上来,“那边!”他指着斜坡底下,四头失踪的牛犊不知何时钻出栅栏,全在菜园里悠悠嚼着南瓜叶,倒是挺会享受。

史蒂夫当机立断:“我去把它们抓回来。”

话说完他就一阵旋风似的跑了过去,仗着自己的腿够长,身手敏捷,他看都没看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正门,直接蹬着木栅栏三下两下就从上头飞跃出去。“慢点!”巴基冲着他的背影嚷,“你会吓到它们的!”

已经迟了。没等史蒂夫靠近,牛犊便预感到了危险。他只顾得上按住其中一头的脖子,其他三头已经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飞奔出去,速度堪比闪电。他按着一头,本能去抓最近的另一头,结果对方突然来了个九十度转弯,差点一头撞他身上。他一惊,向后一闪,于是刚抓住的牛也没控住,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两头牛从眼前跑出去,最可恶的是它们跑出一段就停下来,回头望望,晃晃尾巴,然后又优哉游哉吃起了草。

巴基小跑着追上了他,“没事吧?”他问,“别在意,追赶是没用的,我以前就试过了,它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史蒂夫暗暗感激他没有嘲笑自己。“那现在怎么办?”

“需要一点团队合作,”巴基指了指前方的围栏,以及围栏对面的斜坡,“你左,我右,先把它们赶到斜坡上,再把围栏打开,让它们进去。”

后来的场面只能用滑稽来形容。

这些牛犊极其警惕,一惊一乍,一见到两人就扭头逃跑,而且逃跑路线完全随机,好似在这块偌大的草坪上做着布朗运动。巴基高举双臂,像个刚刚越过终点线的冠军一样一边怪叫一边飞奔,想方设法让四头牛聚在一起。史蒂夫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想学巴基的样子又学不会。他自尊心太强,动作放不开,声音也弱几个分贝,牛群冲向他但根本不为他所控,仿佛流经石头的河水,自然而然地分成两股从他身侧离去。

他急得跺脚:“喂!等等!”

于是又重头来,费半天功夫把牛聚在一起,中途一个失误,四头牛再度朝着四个方向狂奔而去。栅栏的大门就像竖着一堵无形的空气墙,人类穿行无阻,牛到了那儿就会被神秘力量拦住。第三次失败时史蒂夫已经汗流浃背,气得扔了外套,光着膀子上去和牛较劲。而牛呢,犟起来就是死梗着脖子都不肯进栅栏,“我迟早咬死它们!”巴基骂骂咧咧地说,平时听了这话史蒂夫估计会笑出声来,但现在他只想说咬,使劲咬,连我的份一起咬。

他们分立于斜坡两侧,巴基挥舞双臂,犹如狂风中起舞的气球,“过来——过来——拜托——”

史蒂夫半弯着腰,噼里啪啦一阵拍腿,甚至拍出了小军鼓的节奏,“走——走!进去!”

几头牛象征性地挪了两步,两人趁热打铁,两面包抄,眼看着就要成功,已经待在栅栏里的一头牛突然一个急转冲了出去,全速飞奔,追都追不上。巴基堵着栅栏门,史蒂夫扭头去追那头逃跑的牛,好不容易把它赶回门口,它偏要死犟地梗着脖子,四条腿撑地,直接在泥土里扎了根。

“你能动吗?”史蒂夫满头大汗。

“动不了!”巴基气喘吁吁。

容易让人误会的对话一直持续着。一开始两人还试着安抚它,巴基说“小宝贝”,史蒂夫说“乖孩子”,后来变成巴基带头辱骂,史蒂夫帮腔,再再后来又变成苦苦哀求,好话坏话说尽了,这头牛还是像长在地里似的,打死都不肯再往前迈一步。

史蒂夫几次有了扛起牛直接往里扔的冲动。

僵持的这会儿,栅栏里的牛都站在一边探头探脑,嘴巴还不停反刍,就跟在嚼爆米花看戏似的。不多时,一头最小的牛迈着闲庭信步溜达出来,回头看了看他们两个,一个潇洒的转身,又朝着菜园飞奔而去。

两人快崩溃了。

就这样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场面又凝固在最艰难的一刻:栅栏开着,总有一头牛不愿意进去。最后大概是因为这头牛玩累了,死犟的决心不再那么坚定了,巴基在前面拽牛绳,史蒂夫在后面推牛腿,硬是一寸一寸把它推了进去。直到最后一刻它仍在抵触,四条腿像锄头似的在地上掘出四条蹄印。终于,它进去了,巴基以百米冲刺的架势扑上去关门,两人同时一屁股坐下,长长呼出一口气。

史蒂夫决定牛将取代章鱼成为他最讨厌的动物。


过后,他们坐在草地里,享受惬意的凉风,驱赶无处不在的蚊子。汗湿的刘海扫过史蒂夫的眉毛,有点痒,他想起他很久没有理发了。他看向侧边,巴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地上一株青草,风把他的长发撩到后方,那些头发看起来相当顺滑,史蒂夫不禁开始回忆雪橇犬背毛的触感。

“累吗?”巴基忽然问道。

“也还好。”他说。巴基笑着碰了碰他的肩膀,手指在他身上稍稍逗留了一会儿,很快就抽了回去。一切似乎十分自然,但史蒂夫忍不住开始浮想联翩,思考那片刻的停顿是否意味着别的什么。

他看向巴基的脸,对方的眼睛反射着阳光,但他无法解读。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巴基冲他微笑,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开始像烧开的热水壶一样冒气,于是慌忙抽回视线。

余光里,他看到巴基又把视线转向那些牛,才暗暗松了口气。等他烦人的耳朵逐渐降温完毕,巴基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叫了一声:“史蒂夫,快看!”

哦拜托不要又跑出去一头——

“是不是我眼花了,为什么现在有十四头牛?”

……他说得没错。

史蒂夫从左往右数了一遍,十四。

从右往左数了一遍,十四。

他们面面相觑。

大笑突如其来,措手不及。史蒂夫本来想憋住的,可他的喉咙就像一个气球,他使劲憋,使劲憋,憋到嘴巴里冒出相当明显的一声呼噜,漏气了。巴基正一边笑一边看他,闻声笑得更厉害。终于他抵抗不了笑声的魔力,低着头,捂着嘴,肩膀抖动,继而全身都抖动起来。

他笑倒在巴基身上。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巴基笑得前仰后合,“十四——天啊十四——”他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好几次史蒂夫想回应点什么,话没出口就被自己的笑声呛住。他们逐渐笑到东倒西歪,不得不搀扶彼此,笑到史蒂夫情不自禁地用拳头抵着牙齿,但还是憋不住笑。最后他们已经发展到看到所有一切东西都觉得好笑的地步,这是最纯粹的、无拘无束的笑,史蒂夫几乎笑到声音哽咽——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直到某一刻他的自控能力终于恢复,他发现他们歪歪扭扭地躺在草地上,他的手按着巴基的肚皮,巴基则靠着他的肩。他闻到满满的阳光、泥土还有青草的气味,那是快乐的味道——真的,前所未有,满溢的快乐,他甚至不想去怀疑自己是否值得。

“……我的上帝。”他用极轻的声音说。

巴基仍然在笑,脑袋不知何时埋进史蒂夫的肩窝,“十四!”他一下下拍着身边的草地,“天啊,我们到底从哪里变出了十四——我敢说那是肯特家的,或者米勒——谁知道——十四,哈哈哈哈十四——”

史蒂夫无奈地咧了咧嘴角,右手悬在半空,几经犹豫之后,慢慢放在了巴基背上。


[Chapter 8]

“它们会因为吸过你的血就变成超级士兵蚊吗?”巴基窃笑着地打趣。

“不会。”史蒂夫哭笑不得。他的胳膊和脖子还是痒得要命,就因为昨天在草坪上躺了几十分钟,他整个人不幸成为了一间专属于蚊子的自助餐厅。巴基倒是没事,用他的话说,史蒂夫体温高,热烘烘的,蚊子当然喜欢。“冬天跟你待在一起肯定很幸福。”

史蒂夫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扇自己两巴掌,免得他的大脑又凭空捏造一些冬天、壁炉,他和巴基躺在床上之类的的幻象。由于走神,他没有听清巴基接下来的话。

“——你可以坐在我后面,不过好像,嗯……有点傻,尤其我还会穿你的制服。或者我们开你的车?但开车穿制服有点怪怪的——算了那就不穿了,我们就开你的车怎么样?”

“什么?呃——好。”

“我来开吧,我熟悉路。”

史蒂夫取下钥匙递给巴基。背景里,阳光如黄油般厚重,贝卡捧着一盆黄灿灿的玉米时不时抓一把潇洒一扬。她面前挤满了吵吵嚷嚷的鸭子,看见他们出来,她粲然一笑,招了招手,几只鸭子以为她洒出了食物,忙着去地上搜寻,没找到就开始啄她的裤脚。她提着裤腰在鸭群里蹦蹦跳跳,蜻蜓点水般落在史蒂夫跟前,忽然冲他挤了挤眼:“玩得开心点。”

史蒂夫没明白她的意思:“我们只是去邮局。”

“我知道,”她笑得讳莫如深,带着佯装出来的天真无邪,“工作嘛。”

说完她就和一群鸭子一起浩浩荡荡地撤离了,留下史蒂夫一头雾水地挠了挠脖子,明白了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没明白。

巴基把车开进大路,降下车窗,招呼他上车。他钻进副驾,雪佛兰以行走的速度慢慢朝着村口驶去。不出意外巴基探出脑袋和路上遇见的每个人都打了招呼,有些人早早就给了他清单,有些人这会儿才临时起意让他帮买点什么。巴基都记下来了,如果对方说得快,他就赶紧捅捅史蒂夫:“帮我记着,三文鱼,吸管杯,复合酶犬用牙膏。”

史蒂夫记在本子上,决定不去问最后那玩意儿是啥。

说起来,这好像是他的笔记本上第一次出现和情绪无关的词汇。

也有不少人向史蒂夫招手,尤其是孩子们,隔着老远就喊:“教练!臭臭的教练!”史蒂夫伸手扶额,巴基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他们没有恶意。”

“我知道。”史蒂夫回答。

“如果你总是把自己皱巴巴团在一起,闻起来会更糟。”

这或许是句忠告,巴基一贯擅长给自己的话裹上一层柔和的外衣,就像抹在薄煎饼外面的那层蜂蜜一样。史蒂夫不满地哼了声,无法和巴基怄气,他的身体甚至在听完这句话后偷偷摸摸地舒展了,这叛徒。

他们行驶到大门口,今天的看门人是迪翁,史蒂夫一看就他就暗叫不好。果不其然,咆哮接踵而至:“又穿这么少!昨天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说话不算数吗!”

“我真的没事——”

“还顶嘴!”

昨天史蒂夫差点弄丢他的牛,他的关注点却始终是史蒂夫穿得太少。

他们驶进山道,迪翁的叫嚷逐渐听不见了(感谢上帝)。树林仍旧是那么茂密且容易迷路,史蒂夫望着窗外,不时搓一下正在四倍速愈合的蚊子包。他讲起绒绒谷的蚊子,说它们比起德国沼泽地里的同类只是小巫见大巫,“一脚踩下去,就像踩到地雷似的,能炸出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的蚊子,”他向巴基比划着,“蚊子多到能吃人,而你不得不在那种地方潜伏一整天。”

“可怕。”巴基腾出一只手抚了抚胸口。

“也就是那次,霍华德发现血清对蚊子不起效果。”

他惊讶自己居然如此从容地提起了这个名字。

“我讨厌蚊子,”巴基说,“蚊子专门咬狗鼻子和耳朵。”

听起来是件凄惨的事,但不知为何有点可爱。史蒂夫忍住嘴角上扬的冲动,“那真是糟糕。”

“还有蜜蜂,”巴基撇嘴,“如果你不小心吃了只蜜蜂,你的舌头就会肿成个南瓜。”

“我不会去吃蜜蜂的。”史蒂夫语重心长。

巴基又一次撇嘴。

“难不成你吃过?”

巴基静止住了一瞬间,随即理直气壮地抬高下巴:“那时我还是条小狗!”

史蒂夫捂着嘴笑了半天:“所以是什么味道的?”

“蜜蜂味。”巴基翻了个白眼,

史蒂夫的余光瞥见后视镜,差点没认出镜子里那个笑眯眯的一脸宠溺的他自己。

树林在身后远去,车身晃了一下,跃过一个窄坡驶上了宽阔的柏油路。话题从蜜蜂转到了巴基的童年,又转到史蒂夫的童年。史蒂夫逐渐意识到,巴基是他小时候最想与之交往的那一类人:开朗,乐于助人,跟谁都能自来熟,活得快快乐乐轻轻松松,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五岁时史蒂夫曾有一个类似的玩伴,七岁时对方全家搬离了布鲁克林,之后又因为生病,他长年闭门不出,一直到成年都没交到其他朋友。他妈妈在世时曾为此忧心忡忡,担心这种孤僻会跟史蒂夫一辈子,担心哪怕是长大后,他都学不会怎么和人打交道。但史蒂夫觉得她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毕竟连医生都说了,他未必能活到二十岁。

人生就是一出谁也猜不透的荒诞剧,史蒂夫活到了九十六岁,而且可能继续活到二百岁,他妈妈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应验了,他还是没什么朋友,沉默寡言,阴沉暴躁,“不擅交际”。“我不那么觉得,”听到这里,巴基和颜悦色地纠正他,“不爱说话又不是什么人格缺陷,而且你怎么能自称没朋友呢,我不是你朋友吗?还有贝卡、艾德琳、迪翁、卢卡、亚历克斯——绒绒谷那么多人都是你朋友。”

接着他又说,如果他认识小时候的史蒂夫,他就绝对不会放着他不管。史蒂夫不能上课,他就每天放学都去史蒂夫家里,史蒂夫想要踢球,他就带着球去,想要画画,他就带着画板去。他保证,哪怕是搬家了,他也会每天寄明信片回来。史蒂夫忍住没提起四十年代的邮政并不如现代方便,他由着巴基往下说,后者越说越兴奋,他说他会陪史蒂夫一起参军,只要史蒂夫想,他愿意追随他到天涯海角。“因为是朋友嘛,”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那是地球上最理所应当的事,“我们狗狗最擅长当朋友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进史蒂夫的胃,他咬住嘴唇,说:“够了。”

“不对吗?”

史蒂夫沉默下来,几分钟后,他叹了口气:“要是我早点认识你……”

“现在也不晚。”巴基温和而坚定地说。

要是很多年后,史蒂夫想要回忆一下他是从何时开始义无反顾地爱上巴基,那他大概会得出结论,就是今天,现在,开往奥马哈的高速公路上,一辆雪佛兰皮卡里。

他感觉有蝴蝶在胸腔里飞舞。


只要和巴基在一起,没人能分神去想别的事。

他有太多的话题,太多的兴趣,太多的快乐想要分享给周围的人。他就是太阳,肆无忌惮又霸道强横地把温暖硬塞给你,根本容不得你说不。史蒂夫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没错,他抑郁,但他现在居然会为不能尽情抑郁而发愁,他每天要出现三次自杀念头,但今天一次都没有,这感觉就像错失一位老朋友一样令他担忧。

他抱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亦步亦趋跟着巴基,听对方念叨接下来还有多少地方要去。他饿了,而且好热,走在旁边的巴基看起来又是那么的帅气迷人,他的视线不断瞥向巴基的脸,心脏则跳得像住了只该死的蛤蟆。

感谢上帝他还有些许自控力,他想拎起自己的心脏,跟它说你给我消停点。他是来陪巴基工作的,这不是一个见鬼的约会,而且他迟早会被一个电话叫回纽约,他是美国队长,巴基是个平民(狗?),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好吧,这些念头多多少少起了些作用,在之后的差不多半小时里,他成功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气氛没那么紧绷了,这时他发现即便到了奥马哈还是不时有人和巴基打招呼,邮局里到处都是巴基的熟人,商店老板认识他,连顾客都有笑眯眯冲他招手的。不少人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嘿,美国队长,今天怎么没穿制服?”吓得史蒂夫差点原地窜起来,而巴基就会耸耸肩解释一句:“今天没骑车。”

从来没有人注意到巴基背后,那个紧张得能把自己牙齿碾成粉末的正牌美国队长。

“你肯定也饿了吧?”从最后一家商店出来,巴基转朝史蒂夫,“我肚子已经咕咕叫了,走,吃牛排?”

史蒂夫点点头,他强迫自己放松牙关,说:“你带路。”

他们走进一家商场,沿着自动扶梯上到二楼,拐过两三个铺面才抵达巴基说过的店。这餐厅和史蒂夫想象中不一样,更温馨,更私密。枝形吊灯在布面靠椅上投下暖色的影子,窗户上挂着薄纱窗帘,外面透出模糊的街景。每张餐桌都设了隔断,四周回荡着刀叉碰撞的声音,在座的似乎都是年轻情侣或一家三口,有人小声聊天,有人咯咯发笑。

两人入座的时候,巴基的手轻轻在史蒂夫胳膊上滑了一下。诚然,这只是个随意的动作,对方很可能是无心的,但是这动作又太亲密了,史蒂夫喉咙发干,立刻找借口去洗手间,速度快得与奔跑无异。

他掬起一捧冷水泼向自己的脸颊,暗暗祈祷它能维持在正常温度。说来可笑,要放在一周前,他会猜他现在已经回到纽约,恢复复仇者日常,和莎伦解决了问题(或者压根不去解决)。他绝对猜不到他现在正躲在镜子面前,一边像猫一样搓自己的脸,一边试图说服自己,这不是个约会,巴基没有在暗示什么,绝对没有。

说真的,巴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那么多人冲他微笑,那么多人喜欢他。活泼肯定是其中一个原因,擅长照顾他人也是一方面,还有乐观,精力充沛,迷人的外表……

哦不。

耶稣基督,罗杰斯,拜托你清醒点!

他发自内心地希望他死在北极,或者死在上周,这样他就不用面对这一切了。

但是他还是得出去,除非他想让巴基担心到进来找他。

行吧,他能做到的。他做了三个深呼吸,硬着头皮推开洗手间的门。空气中弥漫着黑椒酱的味道,还有浓郁的咖啡气味。他在洗手间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前菜恐怕已经端上桌了,但等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发现桌上除了两本菜单以外空空如也。巴基正用餐巾折小船,见他回来,立刻上扬嘴角露出一个顽皮微笑。

“等你半天啦,”巴基把小船放到一边,拿起菜单,递到史蒂夫脸前,“我以为我要跳进洗手池里捞你了。”

“抱歉。”史蒂夫羞愧地说。

巴基抛给他一个“别在意”的眼神:“随便点,我请客。你喜欢吃什么?”

史蒂夫打量着菜单封面,并没有把它翻开:“我什么都可以吃。”

“总得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吧。”

史蒂夫苦了脸,终于翻开菜单,但那些看上去大同小异的图片让他仿佛迷失在了肉类的海洋。“我不知道。”他眉头紧蹙。通常莎伦会帮他决定他吃什么,至于他认识的其他人……托尼是个唯我独尊的混蛋,其他几个则没跟他单独吃过饭,他上一次自己点餐大概是一年前和山姆在VA对面吃的华夫饼,当时他发现,最简单的对策是和对方点成一样的。

“你都点了什么?”

最后他在巴基的推荐下点了战斧牛排,又另点了青酱意面、煎芦笋、卡布里沙拉和果汁。他在酒水栏多停留了几秒,然后慌慌张张掐灭自己的念头,暗自祈祷巴基什么也没看到。

侍者收走菜单后,他松了一口气,抬起眼,发现巴基正望着他。

“选择困难?”

他僵硬地笑笑:“算是吧。”

也许巴基觉察了什么,神情稍显凝重,但没有追问。以前,史蒂夫总是因为巴基没有刨根问底而感到舒心,但随着次数的增加,他又渐渐发觉,这种体贴给他带来的负罪感并不比平时要少。他的良心总是因为隐瞒而蠕动起来:你应该对关心你的人坦诚一些,不是吗?

而且你喜欢他,一个细小的狡猾的声音说道,你不想让他难过。

食物端上来了,侍者从一开始的高个男性变成了一个短发女孩,后者认出了巴基:“哎呀!这不是美国队长吗?”

“嗨,好久不见了,坎迪。”

她大笑:“你还记得我!”

巴基和她寒暄起来,话语像糖浆一样从他嘴里流出,那女孩心花怒放。史蒂夫低头把牛排切成一个一个的小方块,边长尽量相等,然后才慢吞吞送进嘴里。巴基向那女孩介绍他,他干巴巴地点了点头,对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一会儿就离开了。也对,没人能想到真正的美国队长会坐在这里一边散发负能量一边吃牛排,他不是应该忙着拯救世界吗?

“抱歉啊,”女孩走后,巴基有些羞怯地对他笑了笑,“太多人见过我穿着制服到处晃了。”

“没事,”他尝了一口芦笋,“那又不是我的专利。”

这时他们一起望着窗外,加油站上的广告牌印着独立日打折的消息,所有的粗体字都是用星条旗填充的,旁边画着礼炮,气球,密密麻麻尺寸各异的星星。这画面只看一眼史蒂夫就感觉浑身不适,像被人扔进油锅里,那油还在凉了以后糊成了恶心的一团,全裹在他的皮肤上。

“你知道吗,”他脱口而出,“我生在六月份。”

巴基错愕地看向他:“但我记得……”

“七月四号,是的,独立日当天,”他发出一声刺耳的笑,“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美国队长生在美国国庆当天,那么雷神就应该生在雷电之中,而黑寡妇就该是一只彻头彻尾的蜘蛛。”

“他们改了你的出生日期?”

他颔首,叉起一块牛排塞进嘴里:“从我注射血清开始,我就没过过生日。”

“天……”

“至少我的新生日有烟花可看。”

巴基投来不赞同的眼神。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各自咀嚼各自的食物,都沉默着。巴基应该在努力思索话语,史蒂夫几乎能听见他的大脑疯狂运转的声音。那种熟悉的苦痛又开始在史蒂夫心脏中蔓延,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心想他迟早要迈出这一步。

“有时候,”他艰难地开口,“只是有时候……我觉得我根本不认识那家伙,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可能既是他,又是我。”

巴基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在一瞬间就领悟了他的意思。他感觉自己的嘴角抽动一下,想挤出一个笑,但是失败了。“有一种奇怪的疏离感,我很清楚我自己是个什么人,但是他……他太神圣了,太高大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几年,”他凝视着自己的盘子,“大概纽约那次事件之后。”

美国队长重回公众视野之后。

巴基斟酌着话语:“那个身份给了你很大压力。”

史蒂夫畏缩了,“不,不是,”他僵硬地高声说道,“我很好,这点压力不算什么,当今社会谁没有点压力不是吗——我也并不讨厌那个身份,能当美国队长并且能帮助人们真的让我很开心,我……”

他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顿住,凝视着窗外。冥冥中,他觉得这些话并不是对巴基说的,而是对着街道,对着城市,对着几十亿双总是对他抱以期待的眼睛。

他吞咽:“那只是一些胡思乱想。”

玻璃的反光中,他能看到巴基的眉头深深地皱着。沉默像山一样压下来,他垮下双肩,目光转向自己的膝盖。

他等待批判。

没有批判。

巴基戳起一粒豌豆,“我觉得这想法没什么错,”豌豆被他整整齐齐串在叉子上,一排三粒,他把它们送进嘴里然后心满意足地咀嚼着,“史蒂夫是史蒂夫,美国队长是美国队长。”

这回答让他一头雾水:“但是——”

巴基从他这里偷了一块牛排,“美国队长是个象征,是个符号,是个标志,就跟汪爪爪一样。”

“什么是汪爪爪?”

这名字出现在这里,就好像国会山里出现了一大堆蓬松Q弹的充气城堡。

“哦,是一个很有名的狗粮牌子,不好吃,不推荐,”巴基咀嚼着偷来的牛排,“我的意思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不可能成为标志的,你能把自己压缩成平面印在海报上吗,就算你想,那也做不到啊。”

“但你看着我的脸,这张脸确实被印在海报上,印在各种头条新闻,电视,网络上,印在你能想象的任何地方。”

“但那不是你,史蒂夫,”巴基平静地看他一眼,“那是人们幻想中的美国队长的样子,那不是真正的你。”

“我不知道,我……”

“就拿我自己举例吧,”巴基仍然温和地笑着,开始偷更多的牛排,“我喜欢美国队长,主要是喜欢他的脸,他的摩托车,还有他的飞盘——我是说盾牌。按照你的逻辑,这三样难道就能代表你了吗?”

史蒂夫摇摇头。

“我喜欢美国队长的脸,是因为那符合我的审美,摩托车,则是因为我本来就爱摩托车,飞盘也是这样,”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果汁,“我想有的人会说,他因为美国队长的正义感而崇拜他,那说明这人本来就是极富正义感的家伙。我们喜欢的是我们本身投射出来的影子,美国队长满足了我们的各种想象,但他仍然是个符号,他不是独立的立体的人。”

“而一个人,他可以同时善良又卑鄙,勇敢又胆怯,聪明又笨拙,人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不过狗狗例外哦,”巴基突然洋洋自得地扬起下巴,“不是我自夸,没有卑鄙的狗狗,我们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种族。”

史蒂夫沉默着。

“你不必勉强自己成为一个符号,史蒂夫,”巴基说,“不必满足所有人的想象。”

但……

但那是他的责任,有人在受苦,而他无法见死不救。“如果你不去,还有谁能去,你是美国队长,”弗瑞的声音,“你比他们快,比他们强大,你注定就是要当英雄的,你能做到,你必须做到。”

他长叹一口气,犹如潮水退却,他内心的沙滩上只剩下疲惫。巴基还在说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进了,对方的声音依旧满含善意,但此时此刻这种善意并没有带来温暖,只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说实话,他情愿自己变回那个病恹恹的模样,至少那时没有冥顽不灵的血清,也没人指望他拯救世人。

逃避!你又在逃避!

他打了个冷战,别去想,别去想,集中注意力。他弯曲他的膝盖,蜷缩,大腿抵住桌子,右手下意识地摆弄着裤子上的一根线头。巴基的声音慢慢飘回来了:“——更喜欢你,史蒂夫。”

他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什么?”

巴基眨眨眼:“我说,比起美国队长,我更喜欢你本人。”

他像个呆瓜一样一动不动。

“你,史蒂夫·罗杰斯本人,就我面前这个。”

喜欢?是哪种喜欢?

……肯定不会是你希望的那种。

“哈喽,你在听我说吗?”

巴基两手托腮,目光仍聚焦在他脸上。他如梦方醒,挤出干巴巴的一个笑,在桌下攥紧双手,尽量不要表现出慌张。

“我有什么可让人喜欢的?”

“我是不是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巴基抬起一边眉毛。

史蒂夫缩起脖子:“可能是错觉。”

巴基笑得更明显了,“狗鼻子是不会骗人的,虽然你闻起来有点忧郁,但你的气味证明你是个好人,”说着,他伸出手指,当着史蒂夫的面开始罗列,“你很温柔,有耐心,对孩子们很好,绅士,谦逊,有礼貌,勇敢……”

“勇敢?”史蒂夫反问。

“难道不是吗?”

“我不那么觉得,我是个——”

“‘逃兵’,”巴基用手比了个引号,“贝卡和我说过了——听我说,我不讨论那些旧事,就说我亲眼所见的:那天晚上你冲出来了,明明我已经警告过你,明明外头‘危机四伏’,你还是为了我和贝卡冲进夜色,你担心我们遇到危险,不是吗?”

“……那只是鲁莽。”

巴基看着他:“你就嘴硬吧。”

“我没有。”

“你有。”

“我没——”

目光相接,巴基嘴角上扬,似乎在强忍着不笑出声。这表情让史蒂夫突然泄了气,他移开视线,一分钟后,嘟囔道:“好吧。”

“这点我也喜欢,”巴基得意洋洋地拄着下巴,胳膊肘撑着桌面,只要史蒂夫偷瞄他,他就笑得一脸灿烂,“你跟我认识的狗狗不一样,和你交流起来特别有趣。”

他想让巴基别再说了。

“你关心每个人,”巴基说着又偷了一块牛排,“不是每个人都会为路边的陌生人停车,也不是每个人都会送陌生人回家。”

老天,他该怎么让巴基停下来。

“你还会画画,画的有那——么好,”巴基比划了个夸张的手势,“我敢说画得比毕加索还好。”

他感觉脸颊又要冒出红晕,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钻进桌子下面去度过余生。

“而且你比照片里的美国队长要帅,你知道你的眼睛其实是蓝绿色而不是记者最爱写的‘纯正的婴儿蓝’吗?”说着,巴基忽然在他的盘子上轻敲一下,“——都凉了,你真的不吃吗?不合你口味?”

感谢上帝巴基换了话题。

“……我更喜欢菲力。”

“那么你对牛排的品味刚到及格线,”巴基淘气地转着叉子,“为什么不点?”

因为……

上帝,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他的大脑没有提供这类选项,他忘了他的喜好,同样忘了他本应该自己拿主意而不是凡事都让别人决定。

“不如我们再加一份菲力?”

“……随你。”

“嘿,是你吃又不是我。”巴基抗议。

“反正你也会偷走一半的。”

巴基做了个鬼脸,一绺棕发掠过他的嘴唇,史蒂夫无法移开目光。

至少他今天吃了他喜欢的菲力。


Notes:
史蒂夫终于开始和巴基谈自己的问题啦!
不过巴基的开导他没听进去……嗯,路漫漫其修远兮
写这章的时候一直在想,如果童年没有吧唧这样的好朋友的陪伴,史蒂夫就这么孤独长大的话,他的性格发展一定会受到很多影响。这也是为什么这篇文里的史蒂夫看起来比mcu里的更偏执,更孤僻,社会性更差一些……
所以,我cp真是太好嗑了!好嗑到拍桌子!他们锁死了!钥匙我吞了!嗯!


[Chapter 9]

“我从没想过我会变得如此自私,”史蒂夫对他的笔记本说,“会把过错全部推给一个女人。”

笔记本沉默着,但他能从空白的纸张上看到鄙夷。

“我不应该对着一个关心我、照顾我的人说恨她,不是吗?”

胆小鬼。他几乎听到笔记本发出的嗤笑声。

“去你的。”他瞪它一眼,愤恨地拿起笔。我就是个胆小鬼,他写,我不敢玷污她在我心目中最后的美好形象,因为她该死的是我第一段感情,她让我在这个操蛋的新世纪第一次活得像个人。

仅仅只是一开始的时候。他想。

那是个骗局。

她道歉了。

那又怎么样,伤害已经造成了。

她爱的根本不是你。

怒意沉甸甸压在他的胃里,他强硬地收紧下巴。“现在高兴了?”他对着笔记本说。

笔记本并不想搭理他。

他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莎伦的啜泣声,她因他的歇斯底里而缩成一团,沮丧流泪的样子。当然,他也能回想起莎伦的笑容,她挽着他手臂兴高采烈的模样,她曾带他躲避狗仔队的追逐,跑过三个街区找到一个可供藏身的桥洞时,两人都像中了头彩似的哈哈大笑。她同他一起工作,战场上她是一个专业的后勤,训练时她又是个体贴的助手,在他当美国队长还算得心应手的那些日子里,他真的以为他们会结婚,永远在一起。

她开过几次玩笑,说她迟早穿上紧身衣当美国队长的女搭档。

她是真心希望如此。

两个月前,周末,他刚挺过一次九头蛇的报复行动,杀死了一些人,也眼睁睁地看着一些人牺牲但无能为力。他提前下了飞机,蹒跚着回到自己家,身上沾着不知道是谁的血,肩膀还因为正在排出子弹而疼到爆炸。他解开制服,但只褪出一条胳膊就没了力气,只好维持着这个状态瘫进扶手椅里,这时莎伦忧心忡忡的跟进来,帮他处理伤口,擦汗,递给他饼干和能量饮料。“A.I.M的分析报告出来了,看样子他们想在佛罗里达制造一场海啸,”她说,“十分钟后神盾派车来接我们,你可以在车上睡一觉。”

世界总是需要被拯救,一次,两次,无数次。“随便吧,”他回答,抬起一只胳膊挡着眼睛,“告诉他们我不去了。”

她一脸“你又来了”的表情:“拜托,史蒂夫,我可以帮你拒绝电视台,但我拒绝不了这个。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爆炸会引发至少五百英尺高的海浪,能向内陆移动至少六十英里,所有沿海城市都会遭殃的。”

“……这关我什么事。”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同样,她惊呆了,随即是暴怒。“你这个王八蛋。”她说。令人窒息的内疚卷了上来,“对不起。”他低下头去。但她的恼火并没有消退:“理由是什么,你累了?就因为这个?我不累吗?我跟着你跑了半个地球,我还不是什么超级战士,还有克林特,娜塔莎……”

最后,所有的疑问都汇成一句话:“你到底是怎么了?”

现如今,虽然他不愿去想,但这个结论已经在他心中成型——莎伦理解不了他的焦虑,因为美国队长不会焦虑。自始至终,她交往的对象从来就不是史蒂夫·罗杰斯本人,她在与一个偶像,哦不,一位神明谈恋爱。在她的心目中,美国队长是高高站在天边散发光辉的一个幻影,这光辉是阻隔她视线的屏障,又是她从小到大心驰神往的憧憬。这能解释她时不时表现出的那种令人不适的卑微——地位不等,在她眼里他们地位不等。

这也能解释她的控制欲……

她害怕失去,她知道自己利用职务之便接近他,而他随时可能因此离她而去,所以她必须表现得更好,必须全方位无死角地陪伴他,就像为上帝献身的修女。但她幻想出来的地位差距是无法被缩小的,既然美国队长是高高在上的星辰,那她付出再多,也无法企及。

压力因此积攒。

当美国队长从他身上土崩瓦解,当他日渐暴露出那个布鲁克林病弱男孩的本来面目,她接受不了,当然了,没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偶像坠在地上——坠进泥灰,变得如此平庸,甚至比平庸还要糟糕。

一个逃兵,一个PTSD患者,一个病人。

神盾选择她是有理由的,她从小在美国队长的故事包围中长大,又和佩吉相似,他们只用安排她住在他家对面,一切就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但他们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严重的PTSD,更没料到他敏感的内心与他强硬的外表相去甚远。

——该死,我只有二十八岁,他们指望我有多成熟睿智?连托尼都整天犯错!

可怜的莎伦。

可怜的我自己。

不是每个人的第一段感情都是好的。

晚风骤然灌进领口,他缩起肩膀,写下最后一个字母,慢慢把钢笔插进笔帽中。两只半大的鸡在他脚边溜达,用嘴啄他的鞋带玩。有那么一会儿,他惆怅地望着它们,心绪在沉重的结论里飘荡。

那么,这就是结束了。

也是该结束了。

夜晚的钟声响起,差不多到了巴基出来叫他吃饭的时候。他已经在室外待了一下午,经历过餐厅那件事之后,他躲着巴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他对着笔记本低语。

笔记本沉默不答。

刹那间,一个念头在他脚边怯生生地抬头,像是那些小鸡崽中的一员——至少你想通了莎伦的事。

他呼出一口气,抬起脚,避开咕咕直叫的小鸡。一股轻快的解脱感蔓延开来,胃里像发条一样崩得紧紧的结似乎有些松动了,虽然过程仍然很疼,但这是缝合的疼痛,是愈合的开始。

是好事,一定的。

他应该找个机会和莎伦谈谈,最好是现在。说来真有些难堪,这一刻,他心中居然涌出了前所未有的喜悦。谁会在下定决心告别一段感情的时候感到欣喜若狂?他是怪胎吗?他无助地看向周围,巴基家里的暖黄灯光像利箭似的猛然扎进他眼里,他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有点害怕他心里升腾起来的东西,那很卑鄙,可耻,却以燎原之势燃烧着,那是……

下一瞬,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疑惑占据了大脑,他寻声拨开一丛灌木,看到蜷缩在里头的亚历克斯。

那孩子满脸都是泪水。


“亚历克斯?”史蒂夫脱口而出。

接着,一个鹅黄色的脑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头扎进他的大腿位置,力度之大,要换了其他人,恐怕会被整个撞飞。史蒂夫稳住了,但他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那孩子死死抱着他的腿,用特别大的声音擤了擤鼻涕。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试探着把手放在了亚历克斯的肩膀上。

“你还好吗?”

他这么一问,像是给那孩子添了几分没来由的底气,亚里克斯立刻哭得理直气壮,从小声抽噎变成嚎啕大哭,哭到喉咙里反反复复抽气,眼泪更是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老天,他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伤心的儿童。“亚历克斯,你没事吧?”拜托他哪里像没事的样子,“你受伤了吗?”显然没有,你长眼睛了,罗杰斯。

作为答复,那孩子哭得更凶了,脸颊上的肉都跟着打颤,眼睛睁不开,嘴巴哆嗦着,哼哼唧唧呜呜咽咽,看起来万分可怜。

“你……你总得说点什么吧,”史蒂夫手足无措。想想九十年前他妈妈是怎么做的来着?史蒂薇,看着我,和我说话。“呃,亚历克斯,看着我?”

他半蹲下来,和亚历克斯面对面。后者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间,亚历克斯猛地打了个哭嗝,把脸都憋红了。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不舒服吗?”他挤出自己最温柔的语气,该死,听起来就像一只吊着嗓子的鸡,“你和谁吵架了吗?”

那孩子摇了摇头,仍在啜泣。

唉,要是巴基在这里就好了。“谁欺负你了吗?”

又是摇头。上帝啊,他没辙了。“总得有个原因,对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什么都不说,那我该怎么帮助你呢?”

“没有原因!”那孩子跺着脚喊起来,“你不懂!”

接着又是嚎啕大哭,老天,他哭得这么激烈,史蒂夫担心他会背过气去。所以问是问不出来了,当务之急是别让这孩子呛着。他犹豫着拍拍亚历克斯的背,对方没怎么抵触,反而直接往他身上一倒,脸整个埋进他臂弯里。

既然交流无效,至少他可以当一个沉默的抱枕。

亚历克斯用他的外套擦鼻涕。

他抬眼望天。

这孩子到底要哭多久?什么时候是个头?

左半边外套湿透了,他默默换到右边。

他应该带上手帕的。

渐渐地,啜泣声停了,亚历克斯退了一步,怯怯地盯着自己的膝盖。看来他已经到了哭过以后会觉得尴尬的年纪。“你想聊聊吗?”史蒂夫问。

对方还是摇头。这景象有种该死的熟悉感,所以当巴基对付歇斯底里的他时,感受是不是就和他对付歇斯底里的亚历克斯一个样。

“你不能把烦恼都憋在心里,”咳,有些人就是这么干的,“去找你家人谈谈?”

“我没事。”那孩子瓮声瓮气道。

“……好吧。”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拜托,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他甚至怀疑这是上天的惩罚,因为他像头倔驴一样整天闹脾气,所以上帝派了倔驴二号给他。

“你妈妈在哪里?”

这就像踩了一颗地雷,亚历克斯露出遭到背叛的表情,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簌簌往下掉,老天爷啊——不过至少他有了个推论:“你和你妈妈吵架了?”

他猜对了:那孩子愤恨地抹去眼泪,开始低头拨弄裤腿上的褶皱。

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他额头上。

哦糟糕。

“下雨了。”他脱下外套罩住亚历克斯,想了想,勉强提议:“让我送你回家?”

那孩子使劲摇头。

“不回家?但我们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里淋雨,”他努力表现出轻松的样子,“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亚历克斯发出一声响亮的吸鼻子的声音:“安妮塔家。”

他弯下腰,把那孩子抱了起来,让对方披着外套坐在自己肩上。去往目的地的途中,亚历克斯一路噘着嘴,赌气不说话。等到了地方,男孩一落地就飞奔去敲门,接着又跑回来,一声不吭地抱了抱他的腿。他如同石块一般僵住了,半晌后才磨磨蹭蹭地蹲下去,伸出双手,搂住对方的矮小的肩膀。

“会好起来的。”他挤出一个微笑。


“亚历克斯不高兴。”晚饭时,他告诉贝卡和巴基。

“我听说了。”贝卡正用勺子搅拌西葫芦沙拉,在她旁边,巴基一个人就解决了半只烤鸡,目前正津津有味地吮着鸡腿骨。“他和他妈妈吵架了,又一次。”贝卡说。

“这经常发生?”

那两人都点点头。

“因为什么?”

“他们两个都很固执,”巴基说,见史蒂夫盯着自己,他又补充道,“那是他们家里的事,我们不想当多管闲事的狗。”

“在我课上的时候,他说过好几次他想去毛毛山。”史蒂夫深思着说,“可能这就是原因。”

那两人苛责地看着他。

“怎么,”史蒂夫一摊手,“我就是多管闲事的狗——咳,人。”

“最好不要给他希望,”巴基舀了一勺肉汤塞进嘴里,“非常可惜,对我们这些狗来说,长途旅行十分困难,何况他还小——来点肉汤?”

“这倒也是。”史蒂夫回答,趁他不注意,巴基往他碗里倒了满满一碗汤,肉更是堆成了小山,“——呃,谢谢。”

“你们今天的约会怎么样?”贝卡突然问道。

场上有两个人瞬时僵住,下一秒,史蒂夫想一头埋进他的汤里,巴基则匆匆忙忙喊了声:“天,你都在想些什么,”说话时他拼命瞥向史蒂夫,“我们只是吃了顿饭。”

贝卡挂着促狭的笑:“哦——”随后她用口型冲巴基无声地说:但我看到你穿衣打扮了,老哥。

天,史蒂夫希望他从没学过唇语。

好在他们之后没再说这个了,巴基和贝卡开始像往常一样讨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从小麦的长势聊到怎么做烟熏猪肉又聊到谁在院子里埋了根骨头。饭后他们一起看了会儿电视,《超级英雄》在重播,《超级英雄2》也在重播,美国总统惹上了麻烦,美国总统又摆脱了麻烦,各路专家开始为两天前似乎还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不管换几个台,内容大同小异。

说是看电视,其实没人真正关注电视里的内容。巴基在餐桌旁誊写白天购物的记录,贝卡蜷在沙发里神神秘秘地捧着本小说,看得入神,不时露出某种秘而不宣的窃笑。至于史蒂夫自己,则忙着逐个清点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默默看向自己的手机,黯淡的屏幕像是在呼唤他。

他决定先去洗澡。

热气模糊了视野,他像蜗牛一样蜷在巴基家的小浴缸里,泡到皮肤发皱才慢吞吞爬出来。有人悄悄在床上放了睡衣,还在床头放了小号的绒毛软垫,前者是给他的,后者明显是给狗的。他无奈耸肩,看来绒绒治疗还真是个长期项目。现如今他已经完全不介意和一座巍峨的毛山睡在一块儿,但只要一想到毛山会在天亮后变成迷人的巴基·巴恩斯本尊,他就会立刻心跳加速……

思绪戛然而止,他又看到了自己的手机。

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从一数到十,然后抓过手机,忽略那一连串未读消息,直接按下快捷呼叫按钮。

“史蒂夫?”莎伦的声音。

“是我。”他回答。

沉默。

一时间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所以就这样?”莎伦打破沉默,“只是一句‘是我’?”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的表情:撇嘴,不满地抱起双臂,眼神里全是失望。

“我们谈谈。”他说。

“现在才来谈谈?”她咕哝道,接着忽然把声音提高了一些,“你在哪里,你到底去哪儿了?从两周前开始你就没有任何消费记录了,你住在什么地方?”

啊,消费记录,不奇怪,他们靠监控他的信用卡信息来跟踪他。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抬起眼,脸上逐渐闪露出断然的决绝,饱含怒火。

然后,他倾吐出全部的想法。莎伦不爱他,莎伦爱的是美国队长。他是来自布鲁克林的病弱男孩,他应该死在二十岁,为什么他敢去碰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一个虚伪的头衔,美国队长,祝福与诅咒并存的血清,无尽的可悲生命,监视,操纵,被控制的爱情,袜子木偶似的人生。说真的,他还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舒展了,脉搏都在心潮澎湃地鼓动着,嘴唇开合,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如江河决堤,他不断地倾吐那些愤怒的词句,太刺耳,太阴暗,阴暗到他自己都觉得恶心,他从未感觉到如此的自私和卑劣,但是上帝啊,这自私又是这么的快乐。

莎伦一度插话,但是都被他机关枪一样的语速压了回去,她反驳,吼叫,哭泣,他视若无睹。她哭了个天翻地覆,把嗓子都哭哑了。他拼了命去压抑心里的愧疚,同时又产生了一种出了口恶气的感觉。他很清楚,美国队长不会产生这种无耻的念头,于是他把美国队长扫到角落去,这一刻,他不是伟大的道德标杆,他只是个生活失去控制的普通人。

他把他内心的毒液全都倒了个干净。

沉默。

“我们结束了。”他说,用的是法官宣判的语气。

还是沉默。

“……你有别人了,是吗?你这混蛋,”她的咒骂毫不意外地降临了,但是方向却让他困惑,“是谁?你在内布拉斯加认识了谁?”

“没有谁——”

“是谁?”她不接受他的回答,该死,她根本不接受他之前说的一切。美国队长,美利坚民族的象征,依旧是她心目中那个完美无瑕的神明,她配不上他,而他注定会为了更好的离开她。

“我猜她肯定更漂亮吧,”她无比酸涩地说,“更聪明,更善解人意。”

他捂住眼睛凄惨地笑起来,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所以即便是最后,他们仍然谈不到一起。

“对不起,莎伦。”

他挂断电话,删除所有信息,把莎伦的号码移出快捷呼叫。之后,他直接摁下了关机键。

他靠向床头,楼下电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外面,雨打窗台,时猛时弱,夜风吹过树梢,屋里的时钟滴答作响。


当毛绒绒的雪橇犬挤进大门,跳到床上来的时候,他正扯下纸巾擦眼泪。

“怎么了?”巴基蹲坐在他面前,耳朵耷拉。

“没事。”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可是你在哭。”

“我不知道,”他粗暴地揉眼睛,“我有几十年没哭过了。”

准确的说,七十九年,他上一次哭还是在他母亲的葬礼上。注射血清时他没哭,坠入冰山时他也没哭,到了现代,经历操蛋的死而复生,谈一场史上最失败的恋爱,他还是没哭。但是现在他没来由地哭了,想家,想他的妈妈。

到底怎么了。

“但是你闻起来没那么糟糕了,”巴基真诚地说,“证明哭出来对你有好处。”

他抽噎了一声,本来只是流眼泪,现在是真真正正无可救药地哭了。“该死,”他嘟囔,“该死——我没想哭的,我只是——眼泪——停不下来。”

湿鼻头挨着他的脸,巴基巧妙地挤到了他和床头柜中间,温柔地望着他。他吸鼻子,自暴自弃地看着天,突然伸手把雪橇犬扯进了自己的怀里。现在他整张脸都被毛绒绒的狗毛覆盖了,巴基的身体很温暖,很舒服,他忍不住越抱越紧。

“摸摸我?”巴基轻声说。

他照做了,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巴基头上,挠了挠他的耳朵,然后一路下滑埋进厚实的颈毛。他重复了两次,三次,巴基发出舒服的叹息声。

“我和莎伦彻底结束了,”漫长的停顿后,他告诉巴基,“但不是因为这个——我……那是件好事,我从没有这么轻松过,我不明白,我不应该——”滚烫的泪水滑下脸颊,“我觉得我就像个气球,就是突然——突然——爆炸了——”

“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巴基平静地说。

这让他哭得更厉害了,老天,哭哭啼啼的蠢货,他是被亚历克斯传染了还是怎么的。“可——可能,”求求了,谁能让他停止这种抽抽搭搭,丢死人了,“我不该,我——”

“没什么该不该的,”巴基把一只前爪搭在他腿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这不正常——”

“这才正常,史蒂夫,”巴基认真地回答,“你之前那种不正常,之前你把什么都憋在肚子里,你会把自己噎死的,就像那些吃东西不知道停的傻狗。”

“我不是——狗——”

巴基的鼻子伸向他的脸,他本能想躲,但没躲掉。一个凉飕飕的大鼻头怼在他的脸颊上。“你的味道在变好,真的。”

“……我……什么味道?”

巴基咧嘴笑着:“你本来的味道吗?像葡萄干布丁。”

史蒂夫扁了扁嘴,不知为何,这话让他稍微开心了些。巴基凑过来轻轻地舔着他的脸,舔走他的眼泪。狗舌头的触感痒痒的,刺刺的,湿漉漉黏糊糊,但意外的不坏。

“这叫暖暖水疗。”巴基得意道。

史蒂夫又吸了下鼻涕:“你们这些狗起名的方式真够怪的。”

巴基发出狗叫似的笑声,继续舔他。感觉真够傻的,他被一座毛山所覆盖,还被舔个没完。说不定狗舌头确实有超乎寻常的治愈能力,谁知道呢?巴基就是一张散发着热度的超大号毛毯,从头到脚温暖了史蒂夫,把他溢出体外的悲伤都给蒸发了。

“好点了吗?”巴基问他。

他点点头。

“有种解脱感,是不是?”

他点头,又微微摇头。

“你憋得太久了,”巴基说,“久到你都忘记了‘哇,原来人是可以哭的’,‘哇,原来人要靠嚎啕大哭宣泄情感,连小婴儿都会呢’。”

史蒂夫扭开头,气鼓鼓地擦眼睛:“没那么夸张。”

巴基笑了:“总之,是个好的开始。”

“……但愿吧。”他嘟囔。

平心而论,他知道巴基说得是对的。

只要迈出一步,一切都会改变。

他们重新依偎在一起,巴基又在搞他的“暖暖水疗”,史蒂夫则越来越困。睡意席卷而来,裹挟着疲倦。意识逐渐远去,犹如一浪一浪退离沙滩的潮汐。一些东西被留在了沙滩上面,贝壳,珍珠,或是深埋心底的秘密。

“巴基,我觉得……”

“嗯?”

“当一个好人太难了。”他的声音轻若耳语。

巴基舔过他的眉心,如此轻柔,像是神父的赦免。


[Chapter 10]

或许是因为分手带来的莫大鼓舞,又或许是因为巴基的安抚对他的情绪有治疗作用,史蒂夫恐慌发作的次数减少了,他感到放松许多,也终于开始有心情关注日常生活。

每天早上,他已习惯醒来时被一双人类的手牢牢勾着腰,睡衣则沾满狗毛。他和巴基还有贝卡一起吃早饭,在那之后,他会问问那两人今天要做什么,需不需要帮忙。如果没什么他能做的,他就出门散步,去河畔,去牧场,站在田间地头呼吸舒缓的阳光。然后他去找迪翁,尽管经常挨一顿莫名其妙的数落,他还是会帮对方放牛或者刷马。他学得很快,但迪翁从不夸他,顶多只是慢条斯理地用鼻孔发出一声“嗯哼”。有时他们会在草地上休息一下,吹吹风,逗一逗麻雀。他们两个都不是健谈的人,除非迪翁提起最好的发动机,或者史蒂夫提起1940年,他们才会不知不觉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聊上半个钟头。

有一回,他跳到房顶上帮迪翁把坏掉的蓄水池整个拆了下来,整个过程没花十分钟,轻松得就像眨眼。迪翁随后送了他一整筐鸭蛋,且自那以后,他每天中午第一件事就是来敲巴基家的门,问史蒂夫今天到不到他那儿去。

用迪翁的话说,他是“正式入伙了”。

他还经常去找艾德琳,她会泡些花茶,同时教他怎么烤饼干,怎么编织,怎么收集换下来的狗毛做成袜子。他没什么可回报她的,所以他会在午夜花很长时间帮她梳理打结的毛。他们一起坐在广场的滑梯上,看全村的狗狗远处打闹。他帮她扎小辫,她不时出声告诉他哪里做的不对。有时史蒂夫觉得她蹲坐在自己膝盖上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小巧的印花茶壶套,他忍住没说,觉得有点不尊重,虽然这真的很可爱。

飞盘课改成两天一次,现如今孩子给他的“绝招”起了个名叫“史蒂夫式超级无敌空中旋身飞踢”,他觉得丢死人了,每次孩子们大喊招式名他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上课过程还是老样子,孩子们精力过剩,闹起来如山呼海啸,足以把人脑里的任何杂念都一口气冲出去。唯独亚历克斯有些不对劲,史蒂夫观察发现,当有人陪伴时,亚历克斯如往常一般兴高采烈,但一旦没有人和他说话,那孩子就会慢慢走到一边,开始盯着远方发呆,看上去心事重重。

他和亚历克斯谈过几次,并无成效。

晚餐后,一直到午夜,他都会待在室内。巴基帮他挑了更多的书塞入阅读列表,古典文学,自然科学,流行文化。听说他对书本感兴趣之后,贝卡又往他的书单里加了大量的爱情故事。有一次,她邀请他到他的房间,他惊讶于她竟然有整整一书柜的看起来有些一言难尽的小说和漫画,封面上都是两个亲密的男人。他伸手扶额:“这都是什么啊——”贝卡则一脸坏笑,硬要把其中一本塞到他手中。

他从来没敢翻开它。

有时他会和巴基一起看老电影,贝卡本来一起,但看了一段以后就打着哈欠离开了,他们看得太入迷了,经常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他们都喜欢黑白电影,喜欢克劳黛·考尔白,喜欢黄油味的爆米花。他们一直看到午夜钟声响起,雪橇犬出门玩耍,他在家等,或者跟着一起去。到个三四点钟,他们蜷缩在床上,精疲力尽,相拥而眠。

翌日,太阳升起,一切再次循环。


史蒂夫醒来时身边空荡荡的,他翻了个身,明媚的阳光在他眼皮上跳动,照得视野成了一片亮红色。所以巴基已经起来了?

他直直坐起来,似乎是的,窗帘已经被拉开了,太阳还没升到最高点,今天为什么这么早?

他听到密集的脚步声。

卧室门猛地打开,一道黄影从天而降,正正撞在他脸上。“狗狗?”他惊叫,脸被黄色毛发覆盖,对方直接把他整个压回枕头上,“怎么回事?”

那条狗汪汪叫着,对他的头发发动了口水猛攻。“不是,等等——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推开它,又不敢太用力,毕竟对方还是条半大的狗,“巴基呢?”

就像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安妮塔出现在卧室门口。“教练!”她跺着脚,声音尖细,“你还在干什么?快起床!”

他一骨碌窜起来:“出什么事了?!”

安妮塔把头一撇,突然开始支支吾吾,不答话。他见问不出来,披了件衣服就往楼下冲,偏偏这时她又连蹦带跳地扑上来拦住他:“不行!先刷牙!”

“啊?”

“我们不是那种不讲卫生的狗!”

“但你催我起床——”

“先刷牙!”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孩,对方和铁块一样顽固,使劲推他的大腿把他推进了浴室。刚才那匆匆一瞥,他看到楼下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没有。贝卡呢?巴基呢?他一头雾水。绒绒谷有着夜不闭户的习惯,安妮塔确实可以带着狗狗闯进来,这算不上奇怪。但那两人去了哪里?

洗漱出来,安妮塔像小大人一样抱臂站在客厅里,狗狗则蹲坐一旁,嘶嘶哈哈吐着舌头。“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他问。

女孩的眼珠滴溜溜一转,表情很可疑。“我家的牛生病了,”她用背书一样的语气说,“需要找人帮忙。”

“巴基和贝卡呢?”

“他们……”安妮塔稍显犹豫,“已经到我家的牛舍去了,是骨折!”

“不是生病吗?”

“骨折也是生病!”安妮塔理直气壮了一些,像个忘词的演员,靠着临场发挥成功蒙骗了观众,正在沾沾自喜,“它是笨蛋,自己踩到鼹鼠洞里去了,腿瘸了。巴基和贝卡先去了,我留下来叫你!”

这没道理,他居然睡得这么死,什么也没听到?

“总之快来!”

还没等他细问,一人一狗就窜到了室外。他狐疑地跟上,安妮塔伸手往山坡上一指:“在山后面,一直走就到了。”

说完她带着狗狗就往反方向跑去。“等等,”他在后面喊,“不是你带我去吗?”

“你自己去!”

他们跑得飞快,一眨眼就看不到了,留下史蒂夫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什么鬼。”他自言自语道。


不久前下过雨,空气湿润,天空中飘着几朵蓬松的白云,碎金似的阳光落在路面的积水坑里,两边的田野地毯般舒展,整个色调都是柔和的鲜黄嫩绿。史蒂夫穿过菜园走向山坡,一个穿工装裤的男人正在割草,史蒂夫不记得对方名字,但他知道他会在夜里变成一只牛头梗。

“早上好,”对方挥舞着镰刀,远远冲史蒂夫招手,“天气不错,不是吗?”

“是的。”史蒂夫回答。对方笑眯了眼,似乎连干活都更有劲儿了。绒绒谷的居民都这样,你冲他们笑,他们似乎比你还开心,每每这时,史蒂夫几乎能看到他们后头出现一条摇晃的尾巴。

他走过田野,穿过木桥,步入山坡后面的树林。两边都是野花,成群的蜜蜂在花间忙来忙去,他下意识地缩起脖子,生怕这里的蜜蜂跟蚊子一样热情。四周的空气相当清新,树叶的边角被阳光柔化了,泛着晨曦中露珠似的光泽。他越走越慢,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往回看。这美景应该被记住,他想。

应该被画下来。

他深吸了几口气,灵感勃发,手指抽搐着想握住点什么。不是涂鸦,他想画点复杂的东西,真正“有意义”的东西。随后他闭上眼睛,禁不住笑了,笑他已经在绒绒谷住了大半个月,还对着司空见惯的风景大惊小怪。早不画,晚不画,怎么现在想要画了?

他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看见一只白嘴翁轻盈地落在树梢上。乱想什么,先干正事,如果让巴基知道你在树林里磨磨蹭蹭,他会撇着嘴一脸无奈地瞪你。

想到很快要见到巴基,他下意识地抚平衣角,整了整发型。

离开树林,阳光又强烈起来了。牛舍静悄悄地矗立在山谷中央,安妮塔让他到这里来找巴基和贝卡,可他左右四顾,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难道找错了地方?

“巴基?”他喊了一声,除了鸟鸣,只有回声在空气里飘荡。

“贝卡?”

牛舍的门没有上锁,他试着把门推开,里头没有人,没有牛,只有干草。似乎有人打扫过这地方,地板虽然陈旧但擦得很干净,周围的干草绑成了捆,整整齐齐垒得跟屋顶差不多高。他拖着迟疑的步履往里走,靠墙的地方,一个被床单覆盖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眼球——什么?

他吓了一跳,床单,白布,他只会想到尸体。这念头让他无端一阵恼怒,该死,这是绒绒谷,把你那些阴暗的玩意儿拿远点。他伸手过去,停顿两秒,拽住布料边缘用力一扯,整块床单立刻漾起了激烈的涟漪,仿佛海浪拍在礁石之上。

“这是——”

随着床单滑落,一个接一个的字母浮现出来。

H

A

P

“生日快乐!”

喊叫如同烟花爆炸,轰然而起,震得窗玻璃都哗哗作响。花里胡哨的彩纸从四面八方喷洒出来,史蒂夫傻乎乎地立在原地,眨眼,又一次眨眼,视野中突然填入了太多东西,巴基拿着拉炮,贝卡端着蛋糕。彩带劈头盖脸洒了他一身,蛋糕上插着堪比松针一样密密麻麻的蜡烛,黑板上的字眼重新回到眼帘——“祝史蒂夫生日快乐”,他的大脑处理不过来了,巴基像只快乐的小狗一样颠到他面前,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了一个巨大拉炮,砰!他本能后退,脸像个番茄蒂似的皱成一团,但还是没能躲过铺天盖地的闪粉攻击。老天,这是二十一世纪最操蛋的发明了,他拼命挥舞着空气,直到眼前的烟雾散去。

“你的脸!天哪!”贝卡放声大笑,“你的脸!”她笑得东倒西歪,艰难地从衣兜里拽出手帕,全身抖得差点抓不住,“给你,给你,快擦擦——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巴基跟着喊,蹦上来伸出一只手臂挂在他肩上,“惊喜吗?惊喜吧!你告诉我你一直没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在计划这个了,虽然日期还是不对,没办法,我不想拖到明年,而且我也不敢邀请太多人我怕你不喜欢——总之生日快乐!”

他一边说一边帮史蒂夫擦头发里的闪粉,见后者迟迟不语,他有些担心了:“是不是太唐突了?你不高兴?”

史蒂夫摆摆手,“干得好,”他声音嘶哑,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功夫才压住内心翻涌的一万种情感,此时此刻他简直激动又惶惑,毕竟他在绒绒谷无功又无名,实在配不上这样隆重一个惊喜派对,“你们真的骗到我了——谢谢,真的。”

巴基和贝卡冲上前抱住了他,一左一右,像两只树袋熊似的挂到了他身上,又是叫又是笑,他已经惊讶到目瞪口呆,根本意识不到他们抱他抱得有多紧,紧到他可能稍微一动就能像起重机似的拽着他们离开地面。心跳重重地撞击着他的肋骨,他的脑子乱成一团,一边想要说谢谢谢谢我爱你们,一边想要立刻逃出这里跳到地洞里去躲一百年。该死的,他们给他过生日,为什么?凭什么?他就随口那么一说,上帝啊,他明明不值得……

“你还好吧?”贝卡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我……没事,”他举起颤抖的手臂,环绕在贝卡肩上,还有巴基肩上,“我没事,那个……你们脸上全是闪粉。”

巴基从他怀里退出来,抹了把脸,盯着掌心,大笑。

贝卡更是笑到只能靠在他身上。

他们切了蛋糕,奶油上面沾了好多彩带,贝卡抱怨巴基扯开拉炮的时候没对着地面。“对着地面有什么意思!”后者嚷嚷。史蒂夫站在一边,惴惴不安,同时又幸福得要死。“小孩。”贝卡暗示性地指指巴基,叹了口气。

史蒂夫只知道傻笑。

等吃过蛋糕,两个鼓鼓囊囊的纸盒递到了他面前,“礼物。”贝卡说。“对,谁都看得出来。”巴基窃笑着怼她。

“这太破费了……”史蒂夫觉得脸颊热得像个火炉。

没人跟他客套,他拆礼物的时候,巴基吹着口哨哼起生日歌。第一份礼物是贝卡送的,一套硬壳烫金封面的精装本《魔戒》,“你肯定喜欢!”她说。另一份则重得吓人,“你不会送了我一套哈雷改装件吧?”他惊讶地看向巴基。后者耸耸肩,面颊也有些发红,“你猜猜看?”

他拆开盒子,猛吸气。

画架,画布,颜料,笔。

“巴基。”他哽咽了。

巴基冲他摇摇手,露出笑容,“先别激动,”他说,“有条件的。”

“什么?”

“第一幅大作要送我。”巴基扬起下巴。

“要挂在我们家的客厅里。”贝卡附和。

又是拥抱,这回是史蒂夫主动的,那两人笑眯眯地揉乱他的头发。“还没完呢,我还想让你教我画画,”贝卡说,“课时费你说了算。”

“免费。”

“不行。”

“食谱,那种很好吃的果酱面包。”史蒂夫想了想说。

他们击掌约定。

“话说,”到临走的时候,他挠挠后脑勺,咧着嘴,“星期天我还会收到一次礼物吗?”

星期天是七月四号。

那两人齐刷刷转向他,异口同声:“没门!”

他们同时笑作一团。


一直到晚上七点,史蒂夫才差不多冷静下来。之前他太高兴了,谁跟他说话他都笑脸相迎,甚至想要跳着走路。迪翁说他脑子坏了,他不为所动,反而噗嗤一笑,看得迪翁连连摇头。飞盘课上的学生们也意识到他心情愉快,连忙追问他遇到什么好事了,问得史蒂夫心里咯噔一响,过个生日就这么开心,说出来太不好意思了,于是他摆摆手,收起笑容,催促孩子们再绕场跑两圈。

安妮塔作为小半个知情人,面对这种待遇多少有些憋屈。她拖长了声音说:“教练和巴基偷偷摸摸做怪事情,一早就躲到后山的牛舍里去了,也不告诉我是什么——”

孩子们都来了兴趣:“什么怪事情?”

安妮塔不懂装懂:“就那种事情呗。”

正巧史蒂夫去纠正潘妮的动作了,没注意听,不然他肯定冲上去捂住安妮塔的嘴。

生活就是这样,谁都说不准它会在什么地方突然来个惊心动魄的大转折。你没法预料到下一秒到底会发生什么,只能一步步地往前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晚上的绘画教学不太顺利。

“这是什么?”史蒂夫用一只手揉着额头。

“数位板,画画用的。”

“不是问这个,”感谢托尼,他认识数位板,而且他有一个,目前还在他公寓的书架上积灰,“我是问你画在纸上的。”

贝卡双手叉腰:“是人。”

“我知道他们是人,”史蒂夫换另一只手揉脸,“他们为什么……”都是男人,抱在一起,而且似乎可能大概都一丝不挂,其中一个……还怀孕了。

“这是先锋艺术,”贝卡扬起下巴,“这讲的是爱情。”

“但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色情,怪异,不堪入目,”贝卡从鼻子里哼了声,“我告诉你,这是用女性视角讲述的男性爱情故事,是突破性别限制的先锋艺术。你还在用古板的男性视角,觉得它丑陋,恶心,那是偏见。”

“但是……”

“别跟她争,就听她的,”巴基在后面说,从他那无奈的语气判断,贝卡平时没少跟他讲这个,“她让你干什么你就照做。”

“这是我给我的小说配的插图。”贝卡得意洋洋道。“靠近点,”她一把揪住史蒂夫的胳膊,不由分说把人捋过来,就像平日里她捋着一只不听话的鸭子强压到食盆里一样,“你教我怎么在电脑上继续画。”

史蒂夫对此没什么信心,他是个只喜欢用纸笔作画的老古董。“呃……用你的数位板。”

“它不灵了,”贝卡抓过压感笔在板子上戳了好几下,“你看。”

他暗自庆幸托尼有段时间非要教会他数位板。“你更新过驱动吗?”

“啊……”

也是奇了怪了,史蒂夫想,有朝一日居然还轮得到他来教别人现代科技。

绒绒谷的网络不好,两人鼓捣半天才把驱动装上。巴基中途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洗了一盘李子带过来,塞给史蒂夫和贝卡一人一个,然后坐到一边,像花栗鼠一样一口一口咀嚼起来。

“酸。”史蒂夫嫌弃。

巴基冲他做鬼脸。

“还是不行,”贝卡嘴里嚼着李子,声音含糊不清,“笔上的按钮按下去没反应。”

“和按钮没关系,你把笔尖压下去就能画。”

“哇,真的,”贝卡一试就成功了,“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

史蒂夫挠了挠鼻子,凭空生出些信心。

“好了,你教我怎么画男人做爱。”

史蒂夫没咽下去的李子喷了出来。


之后。

“抬头,看屏幕。”

“我不看着我的手就没法画。”

“手眼分离,画线条要一气呵成——怎么断了?”

“因为你让我盯着屏幕,我觉得我就是个瞎子在画画。”

又过了一会儿。

“你基础太差了。”

“你就这么跟学生说话吗?”贝卡嘟囔,“伤人自尊。”

史蒂夫开始抓耳挠腮,偷眼去看巴基,发现巴基正一边吃李子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窗外两只野猫打架。

他吸了口气,决定委婉一点:“你基础不太行。”

“……跟刚刚有什么区别。”

“色感倒是不错。”

贝卡迅速转悲为喜:“这句我爱听。”

过了五分钟。“眼睛画歪了,都长在颧骨上了。”

“哦……”

“影子和受光面怎么这么乱?你好好看看光源在哪。”

“嘁。”

“你这比例不对。”

“我喜欢七头身。”

“这角度不能画七头身,有镜头畸变。”

“这样好看!”

“不符合事实。”

“但是好看!”

两人唇枪舌剑,嗓门越来越大,堪比外面的两只猫。随后他们同时转向巴基,争着要向他申冤,而这时巴基吃饱了李子,正拿本书盖在头上,整个人瘫在扶手椅里挠肚皮。被喊过来以后他一头雾水:“啊?什么?”

“算了。”两人交换一道眼神,同时摇了摇头。

“七头身也不是不行。”史蒂夫说。

贝卡摇摇头:“九头身吧,听你的。”

两人握手言和。

一幅男孕图顺利诞生了。


[Chapter 11]

哪怕是把记忆的口袋整个翻过来,把全部内容抖落在地再一一翻检,史蒂夫仍旧搞不清他究竟是从哪天开始突然爱上了绘画。

三岁时,他把手指插进冷却的炭灰,用几个不规则的椭圆组成他从未见过的父亲。他是个英雄,史蒂薇。

八岁时,他念诵圣经,同时幻想耶稣和每个门徒的样子。他们的面容,他们的衣着,他们所屹立的神圣之地,如同一滴墨水在他脑海中慢慢洇开,远比书本上的插图来得生动,清晰。

他能看到别的孩子不曾留意的东西。

他看到绿叶飘落,就能看到颜色在上面如水一般旋转流动;他听见街道上的汽笛声,就能想象出一簇簇锋利的车灯把宁静夜空切割成礼拜堂彩绘玻璃一样的碎块;他看到跳舞的人,他们在他眼里是无数意象的重叠,裙裾幻作花瓣,飞扬的长发则是羽毛般轻盈的云朵……

十二岁,他拿到一本书页都卷了边的《一千零一夜》,里面有很多插图。他把每一幅都临摹了一遍,发现自己酷爱辛巴达和鹰的那一张。他单独把这张画了很多遍,辛巴达侧躺在珠宝山里,垂眉敛目,充满了诱惑。

有时,他幻想自己亲吻插画上迷人的阿拉伯女人。

有时,他幻想自己干瘦的身躯被辛巴达那样的人捏来捏去,像捏一株纤细而柔韧的苇草。

十四岁,他的桌面上堆满了粗糙的画具,屋里充斥着廉价颜料、药品和常年通风不畅造成的霉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开始上艺术课,学习画人像,风景,静物,画天马行空的幻想。老师说他很有天赋,他妈妈保证说一定要送他进美术学院,但他卧床越来越久,而她也开始频繁咳嗽,种种迹象表明美术学院只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十七岁,他参加妈妈的葬礼。他退学,一三五在餐厅抄账单,二四六去戏院当领座员。他每周挣九块三毛五,房租要用掉大部分,剩下的大半贡献给他的哮喘药和心脏病药,小半贡献给食物。他喜欢戏院的工作,因为他能蹭到免费的戏剧看,还能提供更多的艺术灵感。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六年,他在餐厅认识了一个人,对方介绍了一份给商店画宣传海报的工作。他的收入高了一些,可以买更多的颜料和画布。

也许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再然后,战争就爆发了,如同一场风暴刮走了他。当他刚被选上参加重生计划的时候,军方曾派遣一位特工到他居住的街区进行背景调查。特工联系了他的邻居,他的老板,常给他看病的医生,每个人的说法都差不多,他体弱多病,平凡低调,但不好惹,因为他会揍比他大几倍的人,他还内向,没有朋友,等等。无一例外,每个人都提到了他的绘画天赋,但特工总是把最后这一段轻描淡写地略过去,他记录:史蒂夫·罗杰斯,内向,×,好斗,√,正义感,√。

本子合上,与之一同合上的还有他的绘画之门。

没人需要一个懂艺术的美国队长。


太阳刚刚倾斜了一点,史蒂夫一秒钟都不敢耽搁,咬紧下唇,右手攥着画刷,每画一笔都要抬头瞄一眼天色。好天气转瞬即逝,他可不敢保证积雨云飘过来之后他的灵感还能和阳光一起停留在他的画布上。他越画越快,动作逐渐粗暴,刚用过的笔来不及沥干就往旁边一甩,颜料飞得到处都是,有几滴洇入他的衬衫,还有的已经在他的脸上结了块,远看有些滑稽,摸上去还痒。

他抬起手背胡乱朝脸上一抹,眼睛盯着画布。悦动的阳光令人愉悦,积雨云已然成型,正躲藏在天幕边陲睥睨着大地。树上的蝉叫个没完,气温让人汗流浃背,他像对此浑然不觉似的,盯着画布沉思——不行,整个画面还是太矫揉造作了,不像真的。他低头思索,画笔另一端戳着自己的下巴。

或许不画积雨云会好些?不不,纯粹的蓝天更缺乏张力,所以——

“你看那是什么?”巴基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戳戳他的肩头。

思路被打断了,他有些不悦地看过去,瞬间被巴基所指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那是艾德琳的家,一幢半砖半木的平顶房,屋顶晾满了刚洗的衣服,微风拂过,衣物翩飞。他正看着,下面忽然一摇一摆钻出一群鸟来,一个个圆滚滚的,脖子伸长,耀武扬威,像是生来就栖息在屋顶上。

史蒂夫眯眼注视了一会儿,鸟群逆光,看不清楚。“那是什么鸟?”

巴基冲他挤挤眼睛:“你猜?”

“看起来像鸡。”

“是鸭子,”巴基大笑,“而且就是我们家的鸭子!”

“它们怎么上去的?”史蒂夫诧异地问,房屋有两层,加上阁楼,高度差不多三十英尺,他知道鸭子会飞,但这高度未免也太夸张了。

“飞上去的,”巴基笑道,他抬起右手遮阳,仰头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也许是太无聊了,想活动活动,反正迟早会下来的。”

“真不用管?”

“不用。”巴基很随意的说。下一秒,他转向史蒂夫的画,眉毛扬起,仅这一个表情就让史蒂夫想撒腿冲过去把画架整个翻过去,太迟了,巴基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我就是随便一画这不是正式的。”他忙不迭说。

“好看,”巴基一脸惊喜,“我喜欢!”

然后他就不走了,凑过来看史蒂夫画画,如同孩子看到一本新奇的书或者令人惊喜的玩具。他微微张着嘴,看得一脸陶醉,史蒂夫的笔落到哪儿,他的眼神就跟到哪儿,看得久了,史蒂夫有点不好意思,开口问:“真那么喜欢?”

“真的!”巴基使劲点头。

史蒂夫悬着的心放下去少许。

“但里面好像少点什么。”

又升了起来。

史蒂夫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正巧对上从院子里出来的艾德琳,后者匆匆过来,眼睛四处搜寻,迅速锁定了巴基。“是你家的鸭子啊,”她说,巴基忍不住缩起了脖子,“——哦你好史蒂夫,画得真好看——别闲着了,还不去找个梯子把它们弄下来?”

巴基很无辜地伸冤:“我没闲着,我在研究史蒂夫的画。”

史蒂夫举起一只手,这才发现手上全是颜料,一片鲜红嫩绿:“呃,要不让我——”

“你画你的画,不打扰你,”艾德琳用一根手指指着史蒂夫,之后她转向巴基:“快点,别磨蹭,浪漫哪能比正事要紧,除非你们一会儿想去铲楼顶的鸭粪。”

浪漫?

史蒂夫赶紧甩一甩头,可能是听错了。

巴基一跃而起去找梯子了,路过艾德琳时后者拍拍他的背,他做了个鬼脸,孩子气的模样显露无疑。见此情景,史蒂夫突然灵感勃发,抹掉那条孤零零的小路,加上欢蹦乱跳的鸡鸭,尾巴像蒲公英一样蓬松的狗,跟在后面的人,捂着草帽,正匆匆侧身望向云朵——快下雨了,哎呀,我家的鸭子飞到了屋顶上,怎么办呢,不如先睡个午觉——

太阳消失在云层后那一刻,他正好落下最后一笔。

“累死我了。”巴基挂着一身鸭毛溜达回来,脸已经晒得微微发红,鼻尖沁出一颗颗汗珠。但是看他这副心情愉悦的模样,走路都像踩着弹簧似的,根本和他说的话不沾边。史蒂夫猜测他与其说是赶鸭子,不如说是像狗一样冲进鸭子堆闹腾半天,玩得可开心了。

他笑话巴基:“我看你不怎么累。”

巴基吐吐舌头,上来打量他的画。他撇开视线,装得不以为意,其实心里七上八下的。“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完美,刚才我觉得少点什么,就是这个——你看这天,这树,太空了,”巴基上前比比划划,比划完了,他就近搭住史蒂夫的肩膀,头一歪说,“少了点人气。”

史蒂夫暗暗好笑:“你是不是想说你有先见之明?”

“差不多。”

巴基的手指擦过他的皮肤,痒痒的。

某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又冒出来,最近巴基的小动作越来越频繁,这是否还是那种暗示?史蒂夫不敢想,一想就感觉自己的胃被拧紧了,繁复驳杂的情绪一股脑往外冒。他不自觉往旁边一闪,巴基自然而然地松开手,似乎也没在意。

“所以你画的是谁?”

“不是谁,”史蒂夫有些慌张地回答,“就是一个人。”

“哦——”巴基又仔细端详了几分钟,两手往兜里一塞,“和你商量个事情。”

“什么?”

“今天轮到我值夜,按规定必须要到林子里露营,你想不想和我一起?”

夜深人静,和巴基单独待在一起,听上去很不妙。可是转念一想,他们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这和平时能有什么区别……大概吧。

没等细想,他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乌云堆积,大雨终于在下午如期而至。大家一下子忙了起来,收衣服,搭雨棚,把动物赶回室内。从下午到入夜的这段时间里,史蒂夫一直有点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的都是巴基的邀约。不就是一起守夜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好在大雨没让他闲着,他一路蹚着泥水,回家赶紧洗了衣服洗了澡,然后又赶上准备晚饭。饭桌上巴基和贝卡都没提起守夜的事,他慢慢就不多想了,觉得这只是件再平常不过的差事。

但事情还是出了岔子。

那发生在饭后,他检查他留给贝卡的素描作业,用笔帮她圈出问题,然后一一解释哪里比例不对,哪里光影出错,哪里画走了型。贝卡一开始还很兴奋,听多了批评,整个人就像冰箱里放了一周的生菜似的,蔫哒哒的。史蒂夫看了有点于心不忍,收尾的时候他“嗯……”一声当作开头,然后补上一句:“你进步很快。”

贝卡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是吗?”

他点点头。

她尖叫一声,热情洋溢地扑上来抱住他。史蒂夫浑身一哆嗦,脑子里又闪过无数条他小时候在教会学到的有关男女相处的守则,但贝卡大大咧咧惯了,全然无视他的尴尬,在他的背上揉了一把就欢欢喜喜地跑出门去,把车库里正在折腾摩托车的巴基也给薅起来,大声宣布这一好消息。

史蒂夫站在窗边,无奈地看着这一切。

不久后贝卡回来,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显示器前面,说她另外画了一幅画,想让他看看。

说完她就开始噼里啪啦按动鼠标,史蒂夫微微往后面挪了挪,他有预感自己又要看到两个男人裸身这样那样甚至是男孕之类的画面,对此他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可随后贝卡往屏幕上一指,他看到一张完成度很高的线稿,那上面一个短发男人和一个长发男人并排坐在一起,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长发男人笑得灿烂,短发男人一脸温柔地望着他,嘴角也漾着笑。

虽然经过了艺术美化,但他一眼认出这是他和巴基。

“灵感来自你们,”贝卡神采飞扬地解释,“怎么样,像不像?画得好不好?我特别满意这张。”

坦白说,确实很好,神态抓得很准,形体也没有大问题,整幅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在汗流浃背的夏天突然吸入了一口新鲜空气,让人觉得浑身舒爽。但史蒂夫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他只憋出一句:“不错。”

“只是不错吗?”贝卡撅起嘴。

“很不错。”他干巴巴地说,伸出手,把窗口最小化了。凌乱的桌面图标像极了他此刻的大脑,紧张,不安,惶惑,五味杂陈。

“说真的,”贝卡一眼不眨地望过来,“你对我哥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肩膀立刻绷得笔直,但没有说话。

“你和他说过吗?”

他摇摇头。

“他也没和你说?”

她为什么默认他能听懂这两句,而且……他为什么真的能听懂。

“什么都没有。”他回答。

贝卡居然笑了,一边笑一边叹气。他感觉耳根又在发热,有点生气,于是又往椅背上靠,看向贝卡的眼神多了几分手足无措的戒备。

“哦不,”贝卡轻轻咋舌,忽然止住了笑,“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没事。”他嘟囔。

贝卡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不敢看史蒂夫。“对不起,”她说,她这人一贯直来直去,连道歉都干脆利落,毫不迟疑,让人根本没办法跟她置气,“实在对不起,我再也不啰嗦这个了。”

说完她局促不安地看着史蒂夫,可怜巴巴求他原谅。

史蒂夫心里发了一声小小的牢骚,嘴上说:“没关系。”

贝卡立刻转悲为喜,关了电脑,又开始忙前忙后做守夜的准备,一会儿去翻衣柜给史蒂夫找厚外套,一会儿又说夜里可能肚子饿要烤饼干给他们当夜宵。史蒂夫说不用,但她还是给他塞了一袋烤得酥脆的手指饼干,每个都用奶油和巧克力画着笑脸,像是要表示一些歉意。

雨停了,不久后,巴基来催促说该走了,这时贝卡像是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笑嘻嘻地送他们到门口。

“注意安全啊,”她说,“下过雨,小心滑!”

是真的滑,村庄里还好,至少修过路,树林里那些轮胎压出来的泥道全都汪着水,一脚下去,泥水四溅,寸步难行。巴基举着手电带路,史蒂夫拎着东西,两个人都走得磕磕绊绊。很快他们遇到一条坡道,积水在上面汪成了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溪,史蒂夫试探了一下,水已经漫到脚面,必须抓着两边的树枝才能通过。他提议自己来拿手电,巴基点头,两人正交接的时候,巴基一脚踏空,险些绊了个跟头。

史蒂夫扶住他,干脆踏前一步取代了其中一根树枝,说:“要不你拉着我。”

后来他们就变成手挽着手前进了,等过了最难走的这一段也没松开。林子太密,树叶上的积水滴落下来,偷摸着钻进他们的后脖颈,两人不得不缩头缩脑,像两只企鹅,他们互相指着对方哈哈笑。

笑过了,史蒂夫几次偷眼看巴基,心里又冒出那念头:我喜欢他吗?他喜欢我吗?

见鬼的地狱,他不想谈恋爱。

真的不想吗?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到了露营地,是一幢高高悬在一株老橡树上的木屋。屋子很简陋,四面墙加上屋顶构成了一个方盒子,附带一个小露台。屋顶挡住了雨水,所以地上没湿,不过空气闻起来还是潮乎乎的。屋里的陈设也很简单,一块咖啡色的厚垫子,上面沾满狗毛,几个狗玩具,一台不插电的饮水机,再加一个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泡。

巴基把背包扔在地上,伸了个懒腰说:“好啦,把裤子和鞋都脱了,”

史蒂夫猛地抬起头。

巴基扑哧一笑:“想什么呢,裤子和鞋湿了,总得晾干吧,我不想长痱子。”

“我没想多。”史蒂夫扁嘴。

他们一言不发地忙活了一会儿,巴基把脱下来的裤子和鞋挂到树梢上吹风,史蒂夫跪在地板上,专注地把垫子上的狗毛刮到一起搓成小团,再小心翼翼地捻到窗口扔掉。这可是个技术活,稍不注意,刚扔出去的狗毛就会被风刮散,蒲公英似的糊他满脸。等整块垫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他站在屋子正中央,不知道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好。

夜晚还很漫长。

他决定看书,他从卢卡那里借了一本《曼哈顿中转站》,正看到一半。把书翻开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看周围,总觉得迪翁会凭空冒出来吼一句“当心近视!”,或者艾德琳飘然而至,用指关节敲敲他的书籍,虽然一言不发,但她的逼视足以让他把书放下。

确定这些人都不在周围后,他暗暗松了口气,然后又为自己的紧张哭笑不得。绒绒谷好像有种魔力,在这里待久了,无论什么人都会莫名其妙地变得天真和孩子气。

傻乎乎的。

巴基回来了,屋子立刻显得拥挤。不知是否是错觉,史蒂夫感到温度升高了几度,四周弥漫着热烘烘的气味:饼干的气味,青草和泥土的气味。

“吃饼干吗?”巴基拆开了贝卡送的饼干,凑上来问他。

他正看到关键剧情,“等会儿。”

巴基捧着饼干袋,不时抓一块嚼得嘎嘣响,不时跟喂鸟似的递到史蒂夫脸前,戳戳他的嘴让他张口。四周静悄悄的,巴基挤到史蒂夫旁边和他一起看书,不一会儿他又觉得无聊,开始打哈欠,然后溜达到外头去,先是把双手拢成望远镜状举在眼前东张西望,接着抬高鼻子东闻西嗅。几分钟后,史蒂夫听见他小声嘟囔:“树林无恙,完毕。”

史蒂夫忍不住笑,那语气分明是在模仿无线电通讯,或者更准确的说,模仿美国队长。

“‘无恙’是受到攻击以后用的,”他平静地把书翻过一页,“你应该说‘安全’。”

巴基腾地回过头,像是小狗受了召唤,乐颠颠地回到史蒂夫身边。“那o3呢?”

“什么o3?”

“电视里,你有一次对耳麦说的,o3,威士忌旅馆啥的。”

史蒂夫笑出了声:“是O-3,上尉的缩写,有时也用Cpt,威士忌旅馆是指白宫,Whiskey Hotel,White House,明白吗?”

巴基拖了个长音:“哦——明白了,长官。”

说完他咯咯笑,史蒂夫无奈摇头。没多久巴基身子一歪,懒洋洋地靠到史蒂夫肩上来。看似无意的一个动作,把史蒂夫吓得心脏漏跳半拍,他一动也不敢动,表面上装成认真看书的样子,实际上那些字母已经变成了一群黑压压的蚊子,在他面前盘旋起舞。

不一会儿巴基又晃晃悠悠地起来了,好像他刚才只是累了,想随便找个垫子靠会儿似的。“我也应该带本书来的,”他看向史蒂夫,“或者偷贝卡的平板过来看电影,不过她可能会打死我。”

“她不会的。”史蒂夫的心跳渐渐平息,他又翻过一页。

“我好无聊啊——”巴基说。

“借你?”

“我看过了。”巴基吐吐舌头。

他用余光偷瞥巴基,对方脸上的神情很是微妙,还有一点狡猾,有一点羞怯。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仅仅是轮廓,还没完全成型。忽然,巴基发现了一只绕着灯泡飞的大型飞蛾,马上来了兴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脑袋像雷达似的跟着转,那飞蛾往外飞,他就亦步亦趋地跟出去。

“小心脚下。”史蒂夫提醒。

“没事!”巴基回答。没多久,外头飘进来一句:“史蒂夫你出来看!”

他终于还是放下书,跟出去了。只见巴基懒洋洋地坐在露台边缘,两条腿挂在外头一晃一晃。见史蒂夫来了,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天空,眼睛亮得像涂了釉。

“星星。”对方笑着说。

雨过天晴,又恰逢月朔,天空蓝得像一整块水晶,童话般的星星散落其中,那么亮,那么刺眼。星光潋滟,瀑布一般汹涌地散落下来,把人世间所有的不幸与龌龊都给淹没了。

他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星星。

“陪我聊聊?”巴基晃着双腿,拍了拍身侧。

史蒂夫坐过去,本能想逃避,因为他心里有预感这场谈话肯定不轻松。但巴基这个人很奇怪,他就是有本事让史蒂夫乖乖听他的话。“要聊什么?”

“你还没跟我具体说过呢,”巴基认真地望着他,“你怎么和莎伦分的手。”

史蒂夫心生抵触:“我说过了。”

“你只告诉我你们分手了,然后你哭了一场,之后什么也没说,”巴基说,“我能感觉你的气味好起来,你本人也变了一些,开朗了,会笑了……”他轻轻绞着手,脸颊有一点泛红,“但这显然不是结束,你心里还有别的事。”

“我很好。”

“你不好,”巴基发出一声戏剧化的叹息,“拜托,我又不傻。”

“我就不能是因为分手而黯然神伤吗?”

巴基脸上的表情写着“你在骗鬼”。

“好吧,”史蒂夫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怨气回望过去,“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掺和这些事,为什么非要搞清楚前因后果?你不是说你不爱管闲事吗?”

“我不管‘别人’的闲事,但你不是‘别人’。”

史蒂夫抛出老一套:“我不想谈这个。”

没想到如今巴基比他还固执:“那你就直接告诉我实话,赶紧把我打发走。”

“你又不是我的心理医生。”

“我是你朋友。”

“朋友不是这样当的。”

“不然是什么样?”

史蒂夫也说不出来,再说下去,对话又要陷入胡搅蛮缠。他看着巴基的样子,看着巴基那楚楚可怜的狗狗眼,里头的关心仿佛裹挟着一种清澈的暖意,温泉一样浸在周围,浸得他紧绷的防备都开始软化了。史蒂夫知道自己根本对付不了这个,只要巴基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他早晚都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剖开,什么都交出去。

一段漫长的沉默后,他垂下眼睛说:“好吧。”


[Chapter 12]

他讲述了整个漫长的、可悲的故事,从他和莎伦的相遇,到他们第一次分手和复合,到莎伦可怕的控制欲,再到他们几天前彻底分手,言无不尽,全盘托出。不单单如此,他还说了那些他终于想通的事,莎伦控制欲的根源在于她凭空想象出来的地位差距,她把美国队长视作神明,她看不到后头的史蒂夫·罗杰斯,永远处在凡人的她配不上神明的恐慌之中。他甚至倾吐了那些常年淤积在他体内的毒液:他讨厌当一个国家象征,讨厌加封在他身上的一切,他不是神,他一点都不想成为神。

他用力咬着嘴唇:“我真是恨死美国队长了。”

“是因为……你渴望别人能看到你真正的样子,是吗?”

“不仅仅是这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还因为罪孽。”

那些无法被洗刷的罪孽,由美国队长一手酿成的罪孽。太多的人因他而死,他脚踩尸骨浇筑的血路,却身披鲜花与祝福。他告诉巴基他休假的真实目的是赎罪,但即便是所有人都原谅了他,他仍然不会感到安心。他告诉巴基他记得每一个死去之人的名字,那些好人,那些善良的人,那些因为和他见过一面、说过一次话或者仅仅只是出现在他身边就因此而死的人。

“可你是一个士兵,史蒂夫,”巴基用自己的膝盖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战争中,士兵奋战的目的只是活下来。”

他苦笑起来:“我倒宁愿我只是一个士兵。”

“什么意思?”

他低下头,没有看巴基:“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士兵会去考虑战争的正确与否吗?因为战场上没人有闲功夫胡思乱想。敌我双方都在搏命,死神无处不在,前一秒还在说话的人下一秒就身首异处。就像你说的,士兵只想活下来。所以当战斗打赢时大家很容易抱作一团痛哭流涕,‘我根本不在乎我杀了多少人,我根本不在乎敌人是否无辜,是否是平民,是否有家人和孩子,我只知道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但我……不一样。”

“你有血清,”巴基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你将承担更多。”

“是的,”他再次苦笑,“我有能力保护更多的人,我一个人就能消灭一支敌方小队。”

“但如果你失误了……”

“我不能失误。”史蒂夫斩钉截铁。。

巴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有过吗?”

史蒂夫收紧下巴,咄咄逼人地瞪着黑夜。

答案便昭然若揭。

巴基沉默了一会儿。“你就像个将军,”他想了想,按照自己的思路推理下去,“你背负着全军的命运,千百人的生死几乎由你说了算,但通常情况下,将军……将军不会亲眼看到自己决策的结果,他不必去前线,不必和士兵一起奋战,如果决策失误,他也不必亲眼目睹……那种惨烈的死亡。”

史蒂夫仍然僵坐着,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但并不是全由你决定,是吧?”巴基叹了口气,“我是说,你还有上级,神盾局,总统什么的……”

“不全是我,但是你知道,”他长叹,“我被誉为复仇者中最杰出的战略家,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那责任就不该只是你一个人的。”

“这也不能改变什么,”他说,“我参与了,犯错了,很多人因此死了。”

“我得想想,”巴基又叹了口气,忿忿地抬起手捏了捏鼻梁,“就算真的有你一份责任,我也不想你因此难过成这样。”

沉默。

巴基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你第一次和别人谈论这些吗?”

史蒂夫揉一揉眼皮,点头。

“你听过一句话吗:人所做之恶,死后仍然存在,而所行之善,常随尸骨埋葬。”

史蒂夫摇头。

“这句话是说,人们总是记住恶,而不是愿意记住善。我想你不应该只关注你犯的那些错误,你还做了很多好事,不是吗?”

“那是我的责任和义务,是我的工作,我所受的训练,我习得的知识,还有我体内的血清都是为了让我干这个。如果一个流水线工人失手烧了整个工厂,你会因为他拧过一百颗螺丝钉而原谅他吗?”

“我会原谅你。”

史蒂夫一脸怪异地看着他:“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

“不,我懂,我不管什么流水线和螺丝钉,我只针对我看到的,你救过几百万人,我代表我自己原谅你。”

片刻的宁静,随后史蒂夫幽幽地说:“可你也只能代表你自己。”

沉默。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并肩坐着,史蒂夫绞着手,巴基叹气。

“对不起,”一段时间后,史蒂夫打破沉默,“我有点混蛋。”

巴基撇嘴:“别道歉。”

“我……”

“我会说服你的,”巴基果断开口,“现在不行,迟早可以。”

史蒂夫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真的很想相信巴基,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被说服。巴基的世界太单纯,所有复杂的事情到了他那里都可以化繁为简,所有悲剧也都可以转换成喜剧。史蒂夫做不到,他根本不相信一切会好起来,他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维持住这岌岌可危的平衡,好的是不可能再有了,只求坏的别在坏下去。


谈话似乎已经到了尾声。

没人说话,史蒂夫也学巴基的样子,用自己的膝盖撞了撞对方的膝盖,就当是表示谢意。后者回以浅笑,探究似的嗅了嗅空气,眼眸眯起。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凑到史蒂夫面前,歪头,长发全垂向一边,像是在研究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

史蒂夫皱起眉头:“什么怎么办?”

“你说你恨美国队长。”

史蒂夫心里咯噔一响,他说了吗?他怎么可以说出来?他低下头,感觉非常羞耻,“只是发泄一下。”

不是真的。

巴基长时间地盯着他看:“你有没有考虑过……”

史蒂夫甚至不敢等巴基说出那两个字就打断了他:“没有。”

“但是你完全可以——”

“我不会退休,”他说,话语中的厌恶流露无遗,却不知是朝着巴基,美国队长,神盾,亦或他自己,“不能。”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大手,幻想它曾经干瘦如枯草的样子。巴基一言不发地望着他,而他并没有回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不多时,巴基的脸色慢慢凝重了:“……这就是你一直在烦恼的事?”

“没什么烦恼不烦恼的,”史蒂夫说,“我接受了血清,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巴基叹了口气,带着点惋惜回答:“所以你还是会回到纽约。”

“那是必然,”他抬头,望着树林边缘一颗并不明亮的星星,“我很庆幸这段时间神盾没有来找我,但我不能永远逃避下去。”

巴基的眼睛里蒙上更浓的忧虑:“可你并不喜欢也不情愿,哦上帝,你为什么非要折磨你自己呢?”

史蒂夫咬住下唇:“只是一点工作压力。”

“这可不是‘一点’压力!”巴基的声音纠结成一团,“你知道你在谈论这些的时候你的气味有多糟糕吗,就好像——就好像你已经准备好死亡了,但你不是那种殉教者,你不是自愿的,你不想那么做,不想,你的气味比你本人要诚实多了!”

史蒂夫的眼神稍稍亮起一点,又黯淡下去。

这似乎给了巴基些许希望。“也不是说让你立刻放弃,就当是休假,你能离开一个月,就能离开三个月,半年,试着剥离那个身份,做你自己,你现在不就做得很好吗?”

但……

没有第二份超级士兵血清,也没有第二个美国队长。史蒂夫,你要保护这个世界,挽救它,那是你的责任。你必须挺身而出,为了自由和正义而战。

他咬咬牙,不答话。

巴基目光亮闪闪地逼住他:“你可以不当美国队长。”

他继续咬牙回瞪,舌尖在嘴里抽搐,想找点什么不服输的话来驳斥回去,可又什么都想不出。

“史蒂夫,”巴基开始恳求,“能不能不要这么固执。”

还是沉默,史蒂夫挪开视线,心脏反而跳得更慌了。

“算我求你?”巴基伸手扯扯他的袖子,眨巴着一双晶亮的狗狗眼,“拜托?”

沉默。

史蒂夫深吸一口气,眼圈渐红,终于嘶哑地开口,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巴基一脸猝不及防:“什么?”

史蒂夫胡乱耸了下肩,他也只是脱口而出,为了岔开话题。显然这是条下下策,巴基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几秒,而他也同时意识到了某种答案,闭上嘴,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巴基忽然抬起头,直视史蒂夫的眼睛:“我不希望你离开,因为我很自私,我想让你留在我一直能碰触到的地方,我……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老天这根本不是个告白的好时机但是——”

他说不下去了。

史蒂夫吻了他。


没人再说话了。唇齿相贴,舌头搅在一起,呼吸先是一滞,然后就是叹息一般的温暖绵长。他的手伸进巴基的头发里,巴基艰难地把他宽厚的肩膀揽进肘弯,拼命地向他索吻,像是要把他的肺叶都给吸空。木阳台咯吱响了声,他们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坐在离地几十尺的高空,随时可能滑下去。于是两人都开始笨拙地往里挪,挪到一半,他们惶惑不安地面面相觑,像是没明白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直到巴基挑起一边眉毛:

“……我真的以为我要一直等下去。”

史蒂夫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你知道……我不太擅长表达。”

“我看也是。”巴基轻哼。史蒂夫上前帮他站起来,随后不知怎么的他们又吻在一起,史蒂夫把巴基推向木屋内墙,刨着他的头发,拼命吻他,挤压他,呼吸他身上的味道。巴基也在做一模一样的事,他们的鼻尖像小兽一样互相拱来拱去,脸颊出了汗,变得潮湿,嘴唇也因为反复的磨蹭变得红润。频频接吻之后,两人都有些轻微的缺氧,窒息带来了诡异的轻松感,史蒂夫觉得自己像吸毒一样飘忽起来,慢慢地,他已经把亲吻滑到了巴基的下颌,脖子,喉结,吸吮变成啃咬,每一寸肌肤都不放过。

“史蒂夫,史蒂夫——”巴基喘息渐重,“我们真的要——”

史蒂夫停下来,有些手足无措,“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他匆匆看一眼周围,昏暗的木屋,浓重的夜色,巴基的硬挺透过衣物硌着他,“你怎么打算?”

“不管了,我不想停在半道。”巴基嘟囔道。他们果断又抱成一团,手在对方身上胡乱摸索,史蒂夫拉开外套的拉链,衣服刚从肩膀上滑下去一半,巴基已经毛毛躁躁地拉着他要躺在地板上。两人互相拉拉扯扯,史蒂夫在忙乱中抬手,巴基急切地把他的上衣带内衣一股脑拽下来扔到一边,这时巴基又没有下一步动作,好像有点紧张,还有点羞涩,视线不时滑到他身上又偷偷飘到别处去,显得很犹豫,和他平日的性格毫不吻合。

“怎么了?”

“身材,”巴基猛憋了一口气,“比海报上还夸张。”

史蒂夫忍不住笑了:“你喜欢?”

两团红晕飞上巴基的脸颊,他避开视线:“谁不喜欢?”

“那可不一定,”史蒂夫再度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笑着逗他,“别人喜欢美国队长是因为爱国,你呢?”

“我那才不是区区喜欢,”巴基嘟囔着,“我是迷恋。”

“更变态了。”

“你闭嘴。”

史蒂夫轻声笑:“我开玩笑的,笨蛋。”

很快,没人顾得上说话了。史蒂夫解开巴基的纽扣,亲吻沿胸膛下滑。巴基发出动人的喘息,闭着眼,睫毛在昏黄的光线下轻颤。他的皮肤泛出健康的麦色,那是被阳光反反复复揉捏浸润后的颜色,随之而来的还有那股熟悉的气味,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饱满,温润,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青涩气。这气味无声无息又顽强固执地入侵了史蒂夫的肺,继而融入血液,让他沉浸,让他迷醉。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巴基的勃起,慢慢地含住它。巴基立刻呻吟了一声,上身抬起来,右手抓住他的头发,有点痛,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句夹杂着呜咽的道歉:“对不起。”

他表示不在意,吸吮,舔舐,带出粘腻的水声。巴基在他身下颤抖着,腰肢弓起,全心全意地享受他的爱抚,甚至迷乱到要把胯部往他嘴里送。“史蒂夫,史蒂夫,”他不断叫史蒂夫的名字,史蒂夫用余光瞥向他的脸,看到他双眼紧闭,脸颊潮红,嘴唇更是红得鲜艳,像是马上要挤出鲜血来似的。这让史蒂夫愈发情难自控,他直起上身,笨拙地捞过巴基的双肩,又一次吻上去。

“你在——”巴基喘息着说,“拜托——别停下来,我想要——”

“我知道,让我——”

话说了一半就忘了,史蒂夫伸手去拽自己的裤子,拽到一半又舍不得放开这个吻,好像大脑已经失去了处理能力,只能专注于一件事。巴基也没顾得上听,吻刚结束,巴基就鱼一样的缠上来,腿弯抵着他的膝盖,把他推成半侧躺,哼哼唧唧地咬他的下巴,要求更多触摸。

“马上,”史蒂夫说,他把两人的硬挺握在一起,相触的一瞬他猛吸一口气,感觉脑子里瞬间迸出了火花。

天,十分钟之前他绝对不会想到事情能发展成这样。

“史蒂夫?”巴基在他耳边轻唤。

“我知道,我在这儿,我……”他微微甩了下脑袋,甩走那些磕磕绊绊思绪,“我开始了。”

他开始新一轮撸动,让他们的阴茎互相摩擦,一开始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兴奋了,全情投入。他看到巴基又闭上了眼,浑身灼热汗水淋漓,表情满是欲望。他自己也低下头,闭着眼感受这快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们贪婪地拥吻,一次,两次,神志不清,不知饕足。突然巴基开始颤抖,无助地抓住史蒂夫的手臂:“史蒂夫,我快要——”

滚烫的热液溅在他的手上,没几秒史蒂夫自己也抽搐着射了。火热的激情终于释放之后,他们都疲惫地歪倒下去,四肢凌乱地交叠,谁都没力气再维持一个体面的坐姿。

一时间,四周只有彼此的心跳声。

没人说话,他们互相看着,脸上浮起甜蜜的笑意。巴基使劲往史蒂夫身边挤了挤,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额头顶着他的下巴。史蒂夫则仰面躺着,左手搁在巴基的身体上,轻轻地、若有若无地抚摸。肌肤相贴,两人的体温一丝一缕传递到对方体内,像是进行着某种奇妙的血脉融合。史蒂夫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他的大脑还沉浸在刚才的快乐中,除了一遍遍地回想和品味,他什么都不愿做。

多么美妙。

不得不承认,性爱确实是唤醒多巴胺的绝佳选择,半小时前史蒂夫抑郁得像只被雨淋的流浪猫,现在他却把一切都抛之脑后了。他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下意识地舔舔嘴角,开始犹豫要不要提议再来一轮。

他转朝侧面,准备再和巴基讨个吻,可是巴基不见了。

眼前只有一个……呃,几乎顶到他眉心的、大得惊人的——

湿鼻头。

雪橇犬在他脸上舔了长长一道。

“我的上帝啊,”史蒂夫惊讶地看了他几秒,然后他大笑了起来,“我该庆幸我们做完了。”

巴基蹲坐着,尾巴一下一下拍他的胳膊。“不然呢,”雪橇犬说,“你担心动保组织上门吗?”

“当然了,”史蒂夫一边笑一边窘迫地捂脸,“我都不敢细想。”

巴基发出狗叫似的笑声,突然,没等史蒂夫完全提好裤子,他屁股一撅,后腿一蹬,撒开脚丫子来了一个猛虎扑食似的飞身纵跃,毫不客气地落在史蒂夫身上。史蒂夫惨叫一声,其实不疼,血清早就把这种等级的疼痛变成了挠痒痒一般的抚触,他就是在装,故意捂着肚子,嘟囔着什么“太重了”“内脏都被踩出来了”之类的。一旦巴基耷拉着耳朵从他身上下来,他就曲起膝盖勾住对方的腿弯,偷袭。

巴基汪汪叫着,窜得老高。

后面一人一狗彻底滚成一团,互相偷袭,互相防备,挠痒,翻滚,打闹,一个掰一个的腿,一个蹬着另一个的屁股,气喘吁吁,笑声不断。史蒂夫满脸都是口水印,身上狗毛遍布,乍看上去好像不是人类,而是一条没完全变人的狗。

夜晚已经过去一半了。

巴基肚皮朝天,身体扭成了U字,嘴边挂着半截舌头,说:“摸我肚子。”

史蒂夫把飞进嘴里的狗毛揪出来:“摸过好几次了。”

“还要摸!”

“不是要守夜吗?”

“一边守夜一边摸!”

史蒂夫无奈地笑,弯腰把整条狗抱起,重新坐回露台上。夜风飘荡,星光给他们的脸加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他把手掌埋进巴基的毛发,巴基原地转了几个圈,最终在他的腿边团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狗狗球。不知过了多久,史蒂夫向后一靠,蜷缩起来,整张脸埋进巴基厚实的背毛里,闭眼。

一个声音附在他耳边,带着些叹息:“答应我你一定不会走。”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该如何保护巴基的秘密,如何保护这座世外桃源般的村庄。或许他可以把巴基带到纽约,如果他做不到……

那这段感情必定不会长久。


[Chapter 13]

往后好几天,史蒂夫的心情一直好得像是要起飞,见谁都笑,这笑容也不再是苍白暗淡的了,而是变得生机勃勃,金子一样闪光。总有人问他是不是遇见什么好事了,他就挠挠脖子,孩子气的红了脸,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之后约莫过了一周,安妮塔和潘妮两个孩子撞见他和巴基躲在藤架后面接吻,小孩子传八卦的速度快如闪电,一小时后全村的孩子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半天过去全村的大人都知道了。为此贝卡还发了脾气,因为她居然是从艾德琳那里听到的消息,她抱怨巴基和史蒂夫没有及时告诉他。

“我肯定不敢告诉你,万一你说你要找素材,跑进我们卧室怎么办?”

贝卡翻了个白眼:“我像是那种人吗?还有我又不是没见过男人做爱,你们口味太轻了,写出来都没意思。”

史蒂夫闻声差点扔了画笔。

“而且我是你妹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巴基向她告饶:“好好好,我错了。”

“哼。”

“我不说是怕史蒂夫不好意思。”

“某些人现在胳膊肘都往外拐了。”贝卡忿忿地说,随手要把刚刮下来的土豆皮扔到巴基头上,没扔准。土豆皮眼看就要飞进史蒂夫的洗笔筒,最后关头被后者眼疾手快夺下了。

“噢哇!”那两人一通大呼小叫。“你应该去参加奥运会!”贝卡鼓起掌来。

“奥运会没有这种项目。”巴基怼她。

“那就加一个。”贝卡怼回去。

史蒂夫看着他们傻笑。

心情变好,症状好转,但这并不意味着史蒂夫的PTSD已经痊愈。恢复从来就不是线性的,如果说之前他的内心就是一个被捂到溃烂的伤口的话,现在他暴露了它,挤出一些淤血,还需要一点点把坏死的部分摘除,而这个过程绝对比捂着不管的时候要痛,甚至比受伤的那一刻都痛。有天他就莫名其妙地对着镜子崩溃了,有天他突然暴怒,撕了自己一幅画,因为那上面的红色让他恶心,有天他把自己锁在车里,什么也不想做,只是盯着虚空发呆。冥冥中,他似乎能看见负面情绪从他影子里蜿蜒出来,变成一双手,蛇行向前,逐渐掐住他的脖颈。

触发点千奇百怪,可能是一句话,一行字,一张照片,一段声音,它们准确命中他的伤口,然后世界坍塌,笑容消失不见,整个人如坠深渊,瞬间就被绝望吞没。

巴基一直陪着他,忧心忡忡的,不知道怎么去帮忙。原本绒绒治疗还有暖暖水疗效果都还不错,现在可能是因为习惯了,就变成了隔靴搔痒。有天他们蜷在一起,史蒂夫长叹了一口气,说:“跟我在一起,你是真的运气不好。”

“闭嘴。”巴基恶狠狠地说,他没有暴怒,而是不怒自威地瞪着史蒂夫,表情比暴怒可怕一万倍。这反应让史蒂夫畏缩了,耷拉着他那坚定的眉毛,一改往日的强硬,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嗫嚅着道了歉,巴基这才勉强接受。

随后,巴基轻轻叹了口气:“不能干等着,我们要想点办法。”

他说话像是他才是那个身批星条旗的人,胸怀大计。

“什么办法?”

巴基用力弹他脑门:“想就是了,你也给我好好想。”

史蒂夫轻轻吻他,以代回答。坦白说,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但他暗暗下定决心,至少不能继续自暴自弃。

邀请巴基去纽约的事,他至今不敢提。


有天巴基来问他,能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他有点抵触,但拗不过巴基的哀求。绒绒谷的居民单纯又善良,把弱点暴露给他们说不定不是坏事。不过……还是有点尴尬。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史蒂夫的PTSD。那之后,史蒂夫收到的关心比过去九十六年加起来都多,不少人都说“啊,难怪你的味道是那样的”然后上来给他一个能勒死人的大拥抱,一到午夜,数不清的大毛团都往他身上拱,亲热地用脑袋蹭他,争先恐后地给他绒绒治疗。他收到了可以堆成小山的安慰礼物,哪怕他已明确表示不需要,还是不断有各式各样的农产品出现在他窗台下,或者好端端走在街上,冷不丁冲过来一个人就把一磅牛肉塞进他臂弯。

又过数日,史蒂夫照常去外面写生,远远看见巴基一颠一颠地跑过来,眼睛兴奋地放着光,突然就往他身上一扑。他手忙脚乱扔下画笔,差点被巴基撞了个趔趄。

“怎么了?”他问,两手环着巴基的腰,想要把人推开一点,但对方硬要把脑袋挤进他肩窝一阵乱拱,口鼻中热腾腾的气息径直窜进他衣服下面去,“嘿,痒!你是不是又忘记怎么当人了?”

确定关系以后巴基越来越放肆,白天也尽显本性,史蒂夫有时真弄不明白他是之前一直在压抑自我,还是纯粹喜欢跟自己撒娇。“没有,”巴基一阵笑,鼻息拂得他肩胛四周痒呼呼的,“有好事情了。”

“什么好事?”

巴基就叽里呱啦一顿讲,讲得手舞足蹈。原来巴基和几个熟人集思广益,自作主张帮史蒂夫牵线了一个创伤治疗师。对方是人类,住在瑞典(“附近就是绵绵岭!”),卢卡的某个亲戚在他那里当过治疗犬。听明来意后,对方愿意帮忙。说来好笑,因为卢卡等人全都搞不清楚美国队长是干什么的,和治疗师解释的时候就说得含含糊糊,一点关键信息都没透露。巴基洋洋得意地抬起下巴,觉得自己的安排棒极了:“她只知道有个老兵需要心理治疗,我们约的是语音治疗,所以她全程不会看到你的脸,怎么样?”

史蒂夫马上沉了脸,张了张嘴,想说话,巴基抬手制止住他:“别忙着拒绝,先试试,就试一次?”

他说得诚恳,表情又那么激动,好像认定了这办法能帮到史蒂夫。史蒂夫再三犹豫,最终没提他以前那些失败的心理治疗,乖乖答了一声:“好吧。”

奇怪的是,治疗真的有用。

或许真的是看不到脸的功劳,史蒂夫如释重负,丝毫不担心对方会认出自己是美国队长。突然之间,他就变成了亿万个平民中的一个,和治疗师接待的每个来访者没什么区别。他可以自由吐露心声,不用担心对方会递交报告给弗瑞,更不用担心会在桌子底下摸到窃听器。治疗师是个和蔼的年长女人,说话有很重的北欧口音,有时候有点唠叨,尤其史蒂夫不服气地声称自己“很好”的时候,她就会一而再再二三地纠正他,“不,你必须承认你不好”。

她还告诉史蒂夫,自杀并不是一种可耻的念头。

同样,所谓的绝望深渊也没什么可怕的,都坠到底了,不能再坏了,那么此后迈出的每一步都等于上升。“你已经在向上走了,亲爱的,”她温柔地说,“你和我联系就证明了这一点。”

谈到这一段的时候,史蒂夫放眼看向四周。每次治疗巴基得开车载他在山路上七拐八拐,把他载到附近信号最好的一个山头,不然信号就断断续续连不上。这样也不错,比起逼仄的室内,室外要敞亮得多。迪翁赶着一群大大小小的牛摇摇晃晃地走在野地里,巴基坐在旁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史蒂夫再把视线转向蓝天,阳光灿烂,吸一口气,连空气都新鲜得发甜。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回答。

治疗师给他传过来一堆量表,用来评估他的抑郁程度。她还建议他用药物治疗配合心理咨询,史蒂夫又犯了难,她推荐的药物剂量并不符合他这血清强化过的身体,他又没办法直接告诉她真相。勉强答应下来以后,他思考了一天一夜,最后决定给布鲁斯打个电话。

几乎一拨通布鲁斯就接了起来:“史蒂夫?上帝——你还好吗?”

“呃,还行,”太久不联系复仇者了,他有些局促,“我在休假,休得有点……忘我,抱歉我最近没怎么和你联系。”

“我听说了,局长很不高兴,”布鲁斯叹了口气,“不过我理解你,其实我也不在纽约,我在阿布奎基。”

史蒂夫吃了一惊:“阿布奎基?你去那里做什么?”

“休假,你信吗?”

“不信。”

他们一阵苦笑。巴基原本在客厅里兜圈子,一脸的“我没在听”,这会儿他也不装了,扭头满脸疑虑地望着他。

他摆摆手让巴基不要在意。

之后他就说了自己的事,当然,没具体提绒绒谷,就说他和莎伦分了手,在一个农场休假,有了一个新男友。他相信布鲁斯,对方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确实,布鲁斯全程都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他开始接受心理治疗,又说到药物的事。布鲁斯手头应该有详细的医疗数据,知道一个改造人该吃多少剂量的抗焦虑药。史蒂夫谈到这些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发闷,每讲一句就像牙疼似的抿一下嘴角。不知何时,巴基偷偷摸摸地挤到他身边来,依偎着他,柔软的长发拂过他的臂膀。

他说完了,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明白了,”过了半分钟,布鲁斯用“你终于想通了”的语气说,“我会给你写个处方。”

翌日,他和巴基一起去买药。回家后,他拿出包里的一小盒药片,取出说明书,犹豫不决地来回看了三遍。之后,他起身倒了杯水,往手心放了四粒药,深呼吸,抬手在嘴上一扣,就像拍了自己一巴掌似的,四粒指甲大小的药丸滚到舌尖,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水,一仰头全吞了下去。

等待。

并无反应。

他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好笑,四粒药而已,他是指望自己立刻倒地而亡,而是像刚打完血清似的容光焕发,冲出去跑几十英里?他摇摇头,一转身发现巴基正猫着腰从卧室锁眼里偷看,他一下子笑出声来,上前推开门,趁巴基脚步不稳的时候伸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在干什么?”

巴基揉揉屁股,红着脸笑:“监督你吃药。”

他一下子觉得心里无比愉快,干脆把巴基推向墙,瞄准对方嘴唇狠狠吻了起来。


日子一天天推移,平淡又琐碎。史蒂夫还是没能提出邀请,巴基也不问,他们就像两个完全沉浸在甜蜜爱情里的傻瓜,全然无视房间外面日渐加剧的风暴。

但长期这么漠视下去……肯定不是办法。

爱情真是个烦人的玩意儿,如果放在一周以前,史蒂夫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得巴基的爱。可现如今,他变得愈发贪婪,爱已经有了,他还想要陪伴,想要保证,想要一个永生永世绝不分离的未来。不是没想过异地恋,但他知道那不可能。把巴基带走,他说不出口。他自己留下,那更不可能。连他自己的自杀念头都没能阻止他当美国队长,他又怎么可能为了巴基一人就置全世界亿万人的性命不顾?

眼看着他向弗瑞申请的假期只剩不到三周,他甚至开始抱侥幸心理,就拖着吧,一直拖下去,说不定某天灵光一现就能想出解决办法。

走一步算一步。

翌日早上十点,他蹑手蹑脚起床,在熟睡的巴基脸颊上亲了一下,出门晨跑。服药以后他的睡眠好了很多,也让他捡起晨跑的老习惯,只是十点钟这时间怎么都不够“晨”,没办法,对绒绒谷来说这时间就和六点差不多。如果起得太早,他和别人就有了时差,平添不少麻烦。

十一点跑完回家,洗个澡收拾一下,巴基和贝卡差不多就起来了。早饭时巴基偷他盘子里的煎饼吃,他笑着拨了一半过去,就手帮对方擦掉嘴角的蜂蜜。贝卡有样学样,也去偷巴基的煎饼,这时巴基开始护食,龇牙咧嘴嗷嗷叫,兄妹俩干脆用叉子玩起桌上击剑,史蒂夫一开始还想当和事佬,后来光顾着在一旁笑。

最后一块煎饼刚刚进嘴,大门就被敲响了。

曾经只有巴基是这个村子里的“好好先生”,谁家有麻烦都来找他,现在史蒂夫也加入此行。今天的任务是帮刚出生的小猪打疫苗,结束以后,他们肩并着肩,沿着田地朝中心广场走。天气晴好,阳光灿烂。巴基今天很随意地扎了头发,没有绑成发髻,任由一条马尾辫在脑袋后面轻巧地飘来荡去。他一边跟史蒂夫讲贝卡小时候被猪吓跑的糗事,一边不断地笑着,马尾辫像只兔子似的一蹦一跳,看得人心理痒痒。讲高兴了,他干脆蹦到了田埂上面,转过身面对着史蒂夫,两手揣进兜里,像个杂技演员似的倒退着走路。

“当心脚下。”史蒂夫忍不住提醒。田埂凹凸不平,不比一根木板宽多少,他担心巴基一脚踏空摔一跤。

“没事。”巴基咧嘴一笑,还招招手让他也上来。史蒂夫不好意思,摇头不肯,巴基就突然朝他的方向一蹦,史蒂夫伸手要接,结果巴基燕子似的轻飘飘落在他跟前,稳稳站住,仿佛没看到那两条支棱在空中的胳膊。

史蒂夫讪讪地放下手,改成帮巴基调整没翻好的衣领,“怎么不让我抱抱你。”他咕哝着说,有点撒娇的意思。巴基开心地咧嘴:“那补一个。”

说完他就张开双臂,给了史蒂夫一个结结实实的大拥抱。史蒂夫亲亲他的额头,右手捋着他的马尾辫,内心冒出了如愿以偿的小小得意。等两人松开,史蒂夫抱起双臂,玩笑般说:“你应该去当个杂技演员。”

“那你呢?”

“我?”

“我当了杂技演员,你当什么?”

他一下子措手不及:“呃……没准你的经纪人什么的。”

巴基大笑,一边笑一边使劲摇头。史蒂夫发出一声挫败的哼哼,抱怨道:“怎么,我看上去这么没有商业头脑?”

“完全没有——”巴基笑着拖了个长音,“而且你会跟人打起来的,如果表演的时候有人嘘我的话。”

史蒂夫沉默两秒:“……好像的确是我会做的事。”

巴基冲他做鬼脸。

又沉默两秒。“我可以给你画宣传海报。”

巴基一下子激动起来:“好!天啊,那我赚到了,我喜欢你的画。”

话题扯远了,从宣传海报该画什么风格扯到巴基该起什么艺名,虽然都是些不着边际的遐想,两人谁都没有认真,但史蒂夫意外地相当投入。他喜欢这一刻,能和巴基一起计划一件事,哪怕只是说笑。

如果最终他把巴基带离绒绒谷,还会有这种时候吗?

还会看到巴基像小狗一样蹦上田埂,摊开双手走独木桥吗?

他吞咽。

没等他想出答案,午后的平静突然被打破了。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史蒂夫见过她,她是亚历克斯的妈妈,夜里会变成一只气质十分高贵的拉布拉多犬,和别的拉布拉多都不一样。但她现在一点都不高贵了,走路风风火火,冒冒失失,似乎随时可能跌一跤。

双方刚打照面,她就急着大喊:“看见亚历克斯了吗?”

史蒂夫和巴基面面相觑,都摇摇头。

她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亚历克斯离家出走了!”


据亚历克斯的妈妈说,他昨天晚上就没回家。

他们母子关系最近不太好,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几次,都是天亮了某个村民把亚历克斯送回家去,所以她以为这次也一样。现如今太阳已经西斜,亚历克斯仍不见踪影,她才开始着急。等她把周围的熟人都问一圈,谁都说没见过亚历克斯的时候,她就真真正正的慌了。巴基和史蒂夫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现在这两人也给了否定答案,她瞬间面色惨白,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哭声接踵而至。

巴基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有点头脑发蒙。还是史蒂夫沉得住气,一边搀扶这位女士,一边吩咐巴基去召集全村的人。这时贝卡远远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已经在叫人了,都在广场上!你们谁看见安妮塔了吗?”

原来安妮塔也不见了。一开始史蒂夫还以为两个孩子是一起出走的,贝卡连忙解释:“刚才还在呢,突然就不见了,她肯定知道什么!”

亚历克斯的妈妈闻声愈发嚎啕大哭,整个人瘫在巴基身上,两手把他的胳膊都掐出了红印。其余三人张口结舌地对望一眼,史蒂夫深吸口气:“你们先送她去广场,我去找。”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史蒂夫满村奔波,到处寻找两个孩子的踪影。终于他在苹果园里找到了安妮塔,那孩子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棵树下,当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捞起她时,她仍然一言不发,他从未见过这个开朗的女孩如此沉默。

“出什么事了?”他一边问一边紧张地望向四周,不远处有一口深井——拜托,别是在那里,拜托——

“亚历克斯去毛毛山了。”

一股释然涌了上来——感谢上帝,感谢上帝,随即是新一轮恐慌——“毛毛山?”他的声音尖细得不真实,“该死的,那不是在意大利——”

“就是去了!”她突然怒气冲冲地甩开他的手,“你们这些大人都不懂!你们不让他去找斯托克!你们不让他当正式选手!他明明那么想——那么想——你们不懂!你们全都不懂——”

“等等——什么?”

没有回应,安妮塔愤怒地哭了起来,不是那种委屈的哭,她哭得那么凶狠,好像全世界都亏欠着她。史蒂夫一下子没了主意,为什么他总是遇到这种事?一番抓耳挠腮之后,他想起至少这回他带着手帕。

安妮塔接过手帕,还是哭。

“史蒂夫!”巴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眼看见安妮塔,“太好了!你找到她了!大家都在广场,亚历克斯还是没消息——她怎么哭了?什么情况?”

“她说亚历克斯去了毛毛山,找个什么叫斯托克的,”史蒂夫拧起眉头,“还有什么正式选手,我听不懂,她也不解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巴基一眼,两人又一起看着安妮塔,这女孩现在只顾着哭,死活都不肯再说话。

巴基叹了口气:“我可能猜到了,先跟我走吧,去广场。”


路上,巴基和史蒂夫解释了他的猜想。

数年前绒绒谷来过一对兄弟,是大丹犬,年纪较小的那个叫斯托克,比亚历克斯大四岁,个子高,喜欢飞盘,而且玩得比谁都好。亚历克斯就是受了他的影响开始沉迷飞盘的,他特别崇拜斯托克,后者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在家他也喋喋不休,除了飞盘,他念叨的最多的就是斯托克的名字,他还夸下海口,说以后要和斯托克组成搭档,一路杀入狗狗界的国际赛事。这可不是说说的,他真的有天赋,斯托克本人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两人没日没夜起早贪黑地练习,诺大的草地上经常能看见他们一大一小两个的身影,追着一个黄灿灿的飞盘,蜻蜓一样时起时落。

飞盘——准确的说是狗狗飞盘——在史蒂夫看来其实是简单中又带了些滑稽的一项运动,比赛谁抛得远,谁接得准,动作越花哨得分越高。他没有看不起飞盘的意思,只是觉得这运动非常符合这些狗的个性。任何一种需要付出努力才能获得成功的运动都值得被人尊重,而且说真的,虽然他的盾牌也是个大飞盘,但真要参加比赛,他可没有百分百打赢这些狗的信心。

“事情并不都能尽如人意。”巴基说。

斯托克离开了,他远在毛毛山的祖母过世,一开始说回去参加葬礼,之后就继承了那里的房产,不回来了。这种打击并没有完全冲淡亚历克斯的热情,他仍然盼望着有朝一日和斯托克组成搭档,既然远在异地,就各练各的,只要技术还在,两人总有汇合的一天。

巴基说到这里时顿了顿,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解释接下来的事。这时安妮塔的啜泣声已逐渐放低,她原本拉着史蒂夫的手,低着头,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涨红了脸,带着些微的哭声喊了一句:“毛毛山比这里好一万倍!”

史蒂夫一头雾水:“为什么?”

巴基叹了口气,说毛毛山比绒绒谷更繁华,居民更多,绒绒谷充其量是个村庄,毛毛山几乎是个小镇。

“毛毛山什么都有!”安妮塔又喊起来,“斯托克在信里说的!”

之后就更好猜了,毛毛山人多,玩飞盘的人自然就多,有队伍,有正式比赛。亚历克斯羡慕得牙酸,一心就想往毛毛山跑。但是他还小,才十岁,对狗来说长途旅行又是件十分复杂的事。飞机不行,火车汽车要看情况,最好的是渡轮,因为有房间方便隐藏。去年,见亚历克斯实在可怜,有几个大人商量过要不要带亚历克斯去一趟毛毛山。“本来都差不多商定了,”巴基说,很遗憾地耸了耸肩膀,“结果亚历克斯的妈妈不让。”

“大人们都是骗子。”安妮塔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亚历克斯的妈妈是一个十分专制的人,什么事情说可以就是可以,说不让就是不让。她的理由十分简单:太远,太危险。她以前生活在绵绵岭,和亚历克斯的父亲分开以后带着孩子搬到这里,据说那次旅程相当艰难,两人所乘的游轮在纽芬兰岛附近发生故障,幸亏事发地附近有另一艘船,所有乘客都被转移上去。然而不幸的是,当时正值午夜,亚历克斯的妈妈慌不择路,硬着头皮躲进托运仓,结果没人来转移托运仓的行李。她带着孩子往外跑的时候另一艘船已经起航了,要不是有好心的水手看见她在甲板上哀嚎,把她和当时还是小狗的亚历克斯一起送上了救生艇,后续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亚历克斯的妈妈坚决反对儿子去毛毛山,不管是他是十岁,二十岁,四十岁,只要她还活着,此事就免谈。

亚历克斯遗传了妈妈的性格,同样蛮横专制,不撞南墙不回头。两人几乎天天吵架,某种程度上说,从亚历克斯的愿望第一次被否决的时候开始,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成为必然。

史蒂夫转头教育安妮塔:“既然你早就知道他的计划,你应该早点告诉大人的。”

女孩忿忿扁嘴。

“马上就要入夜了,你觉得他可以一个人搭上渡轮?成年人也并非都蛮不讲理,只要理由得当,至少我和巴基会想办法帮忙的。”

她有点怀疑:“真的?”

“真的。”史蒂夫信誓旦旦。

巴基在旁边插嘴:“你怎么默认算上我了?”史蒂夫白他一眼,他吐吐舌头。安妮塔则傻傻地看了看他们两个,目光落在史蒂夫身上,逐渐变成一副佩服的样子。事情过去以后,巴基一想起这一幕还是有点不服气:“凭什么你两句话就把她说动了?绒绒谷的儿童偶像明明是我。”

“我是儿童偶像的偶像,”史蒂夫咧嘴,“对此我相当自以为傲——嘿,干嘛打我!”

他们闹作一团,接着是亲吻,史蒂夫不断用鼻子去蹭巴基的脸颊,两人笑得脸都疼了。


广场上都是人。

绒绒谷没有领导者,没有警察局,大家都遵守着长久以来约定俗成的纪律,这种突发事件少之又少,以至于它真发生的时候,村民们都有些茫然无措,半天拿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对策。有说出去找的,有说回家守株待兔的,至于出去找,去哪个方向,分组还是集体行动,分组的话谁和谁一组,全都拿不定主意。偌大一个广场瞬间吵得聒噪不堪,史蒂夫只旁观几分钟就感觉太阳穴突突的疼。这与其说是会议,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进了大卖场。

后来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跳上旁边一个滑梯,用力一拍手:“安静!先听我说!”

大家都静下来。

场面有点滑稽,没办法,滑梯是他视野范围内唯一一个可以睥睨全场的地方。这种时候,要是有人吼一句“你他妈是谁,凭什么听你的”倒也完全不奇怪。不过绒绒谷这些居民十分单纯,既然史蒂夫的语气里透露出刻不容缓,他们就乖乖支棱起耳朵,凝神倾听。

史蒂夫开始安排任务,比划,指挥,发号施令,语速快得像机关枪。他的声音也变了,一改往日的低调,节奏短促,每个字都是爆发出来的,颇具将军风范。在这种气氛下,被他点到名字的人全都站得笔直,让去哪儿就去哪儿,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他要求大家列举出所有出村的道路,两人一组,沿途找寻,每一刻钟报告一次情况。另一批人搜寻周边所有亚历克斯可能会去的地方,果园、河畔、后山,以及可以容身的地方,每家每户、畜棚、货仓。他和巴基则直接开车去车站堵人,因为如果哪个地方疏漏了,亚历克斯想去毛毛山也必须通过车站。那里也是最方便报警的地方,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午夜降临,这群人里只有他一个人能接触人类社会,实在不行,他就亮出美国队长的身份强迫站台调监控。后续的麻烦就让他一个人背好了,找人要紧。

广场变成了应急指挥中心,亚历克斯的妈妈留在这里,贝卡陪着她,关照她的同时负责接听电话。等全部安排完了,他已经口干舌燥,嘴唇干燥得卷了皮。村民各奔一个方向,整齐划一,转眼散得不见踪影。他喝了一口贝卡递过来的水,马不停蹄地转头和巴基一起跑向自己的车。上车以后,巴基从副驾伸手过来搂他,安抚般按了按他的肩膀。

“会没事的。”对方说。

他嗯了一声,把人抓过来仓促地吻了一下,然后发动汽车。因为心急,他开得飞快。巴基一路上都忙着四处张望,冲窗外大喊亚历克斯的名字,没有回音,他们能听到的只有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声。

一路搜寻,抵达车站时天色已经入夜。他们沿着车站一遍一遍地绕圈,到处寻找。绒绒谷也没消息,贝卡说亚历克斯的妈妈已经哭得晕厥了两次,整个人面无血色,像个死人。她自己也是急得团团转,没完没了地念叨:“怎么办,她要是不行了我怎么办?”

史蒂夫让她冷静,村里唯一的医生也出去找人了,不行的话,先把他叫回来。

十二点差十分,他们仍没找到亚历克斯。

他拉着巴基回到车里,变身时间到了,事情还是走到了最坏的一步。“实在不行我就去报警。”他对巴基说,巴基耷拉着耳朵,呜呜叫。

这时候,他听到了某些动静。

叫喊声,还有狗叫,巴基的耳朵瞬间支棱起来。“是他!”雪橇犬笃定地说,跳起来笨拙地用爪子挠着车门,“就是他!快点!”

他们冲了出去。

就在车站对面,灯火通明的酒吧街,路边停着一辆贴有动物收容所标志的小货车。哦糟糕。一道亮黄色的身影猛地闪出,不要命地冲向街道,直直冲到一辆出租车面前。尖叫,喇叭声,刹车声,狗叫,亮黄色一头扎进街对面的岔路,后头跟着两个手持网兜和套索白衣人,他们身上同样有收容所的标志。

“等一等,该死——等一等!”史蒂夫叫骂出声,“那是我们的狗!”

没人搭理他。他们巴基沿街道狂奔,撞开了好几个路人,尖叫更甚。亚历克斯闪身进了巷道,不料前面是条死路,白衣人猛挥套索,一声凄厉的狗叫,就像一颗子弹瞬间贯穿史蒂夫的心脏。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身边有个垃圾桶,他抄起垃圾桶盖就朝前一扔,砰,桶盖打飞了白衣人手里的网兜,对方大概率连手都被震麻了,整个人傻在原地,嘴巴大张,能塞下一个柠檬。下一秒,巴基汪汪叫着,冲上去一口咬住白衣人二号的裤管,对方硬是被他拖得摔了个狗啃泥,亚历克斯趁机蹿了出去,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墙后。

白衣人一号终于反应过来了:“你是谁,你要——”

“抱歉了!”史蒂夫喊道。他一手捞起巴基夹在臂弯,一手抓过网兜倒扣在一号脸上,把人狠狠往前面一拽。二号刚刚爬起来,一号就一头栽在他身上。史蒂夫像个跨栏选手似的从他们头顶一跃而过,背后一片尖叫咒骂,他顾不得看了。亚历克斯就在前面,他拎起拉布拉多的后脖颈往后一扯,再弯腰下去兜住他的肚子,两条狗就这么一左一右被他夹着,过了片刻,又被一前一后塞进车座。

车门关闭,他立刻开车往外跑。还好,收容所的工作人员没追上来。他松了一大口气,这时身边的巴基发出一连串咒骂,他看过去,发现是巴基的狗爪子怎么都按不了手机键盘,没办法给指挥部拨电话。

这一幕把他逗得不行,笑出了声。

事情最后总算是完美解决了,亚历克斯伤到了腿,一路上都蔫蔫的,老老实实道了歉,跟着他妈妈回家了。头一天没什么,大家都处在劫后余生的庆幸里,但伤愈之后他还是被他妈妈算了总账。往后好几天,亚历克斯见谁都垂着头咬着嘴唇,眼神是灰的,脸色也是暗的,话也不说,连飞盘课都不来了。史蒂夫记得自己刚认识亚历克斯时,这孩子兴高采烈得简直像个缩小版的巴基,现在呢,呆板,木讷,没精打采地驼着背,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某种程度上,还真有点像两个月以前的史蒂夫。

正因如此,史蒂夫觉得自己更能理解亚历克斯,也更同情他。有天夜里,他实在憋不住,转头对巴基说:“要不要想点办法?”

“什么?”

“说服亚历克斯的妈妈,让他去一次毛毛山。”

巴基长叹一口气:“那很难。”

是很难,他们都见过亚历克斯妈妈那歇斯底里的样子了。

“唉……”史蒂夫默默望着天花板,心里闪过某个极其朦胧的念头。突然,他翻身,烦躁地把雪橇犬捞进怀里,埋头到他毛乎乎的颈间,闭眼。

“怎么了?”

“我不想看他这样。”他瓮声瓮气地回答。


[Chapter 14]

“不行。”亚历克斯的妈妈斩钉截铁地说。她像根标枪似的坐在椅子上,肩膀端得水平,目光炯炯,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气氛顿时紧张得像军事谈判,史蒂夫和巴基坐在她对面,被这么一瞪,感觉自己的信心都被凭空瞪掉一截。

“可是……”巴基连声音都变得飘忽起来。

“没什么可是,不行。”

史蒂夫咬咬牙:“会有四个大人陪同,如果你担心夜里出现什么问题,我是人类,我能解决。”

亚历克斯的妈妈不完全是那种傲慢无礼的人,她向他们的关心表示了感谢,话说得彬彬有礼,但绕来绕去,最终还是一句:“不行。”

史蒂夫想从亚历克斯那边入手,他看见男孩就站在门边,想进来又不太敢进来的样子,就试探着转向他:“亚历克斯,你怎么想?”

那孩子不说话,从眼角瞥了一眼史蒂夫,脸色灰暗,似乎再多说一句就会立刻嚎啕大哭。“我和亚历克斯聊过了,”见此情景,他妈妈矜持地清了清嗓子,“他已经不想去了。”

“是吗?”史蒂夫表示怀疑,“亚历克斯,你真的不想去?”

亚历克斯面无表情,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视线一直注视着自己脚尖处的地面。“亚历克斯?”史蒂夫担忧地提高了声音,下一秒,那孩子突然转身,逃似的离开了房间,砰,他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我很抱歉,”亚历克斯的妈妈轻柔地说,她仍是这么沉稳优雅,语气里带着一股处变不惊的自信,“他心情不好,不想见人,过段时间会好的。”

巴基好言相劝:“这可怜孩子已经难过很长时间了,你看不出这有多糟糕吗——他才十岁,他可能会记恨一辈子。”

“我当然知道,”亚历克斯的妈妈平静地抬头,“我宁愿他恨我,也不想他遇到什么危险。”

史蒂夫开口:“我保证他不会——”

“不,”她说,随即挑起眉毛,“别怪我说得不好听,史蒂夫,以你的身体条件,又是这么远的地方,我作为母亲,实在是不能放心把儿子交给你。”

史蒂夫一口噎住,眼神像是被火苗烫了一下似的惊跳开去。他的PTSD在绒绒谷已不是秘密,但是——该死,他以为自己能有点用,显然不是,他丢下他的本职躲藏在这种地方舒舒服服地偷懒还自以为很不错,他总是在搞砸什么,他不值得被信任。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逼住他,像是迫使他承认这一点。

“他的病不影响这个,”巴基厉声说,同时悄悄地按了下他的手,让他心头一热,“他是美国队长,我知道你不知道什么是美国队长,你就把他当成这个世界上最爱帮助别人的人,他就是因为帮助别人帮得太忘我了才把自己搞病的,这种病只会让他更加拼命地付出,你就把它当成个,那什么——圣人,大善人,救世主——”巴基说着咬了一下牙,像是对此感到不快,“相信我,他绝对会豁出命去保护亚历克斯。”

“巴基。”史蒂夫说,他的声调变得奇怪,口腔里涩涩的,很难受。巴基朝他一笑,反过来握紧了他的手。

亚历克斯的妈妈看了他们一会儿,“好吧,”她隔了很久才说,“好吧,好吧,这——很高兴我们身边有个伟大的人,”她勉强对史蒂夫笑了笑,“但我还是不能把儿子交给你们。”

巴基急了,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发誓——”

“不行,二位,这是一个母亲的原则。”

一阵冰冷的沉默。

巴基几次张嘴,说不出一个字。史蒂夫陷在椅子里,心绪纷乱,他不想就这么结束,尽管他百分之百确定这位母亲的原则完全合理,他知道如果坚持下去可能会把事态搅得更糟,但是,但是……

某种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滋长。

他忽然开始揉搓他昨天无意中滴到袖口上的颜料,红色的,结了块,像个疤。

时钟滴滴答答。

“我想说,”史蒂夫打破寂静,“那是那孩子的梦想。”

巴基忽地看向他,先是惊讶,然后是惊喜。“对啊!”他附和,感激得用胳膊肘捅了捅史蒂夫的侧腰,“你知道,孩子的梦想十分关键,那足以左右他们的人生。任何一个家长都会鼓励孩子追逐梦想。”

亚历克斯的妈妈不以为然:“梦想是人们拿来安慰自己的谎言——‘我不顾现实,是因为我在追梦。虽然我现在一无是处,但以后总会好起来的。’”

“人总要有一个目标,”史蒂夫摆出最诚恳的语气,满心希望对方能听进去,“亚历克斯一直很勤奋,目标明确,他视飞盘如生命,我们不应该拦着他。”

“不对,”亚历克斯的妈妈平静地说,“目标是目标,梦想是梦想,区别在于能不能脚踏实地。我不否认他对飞盘的爱,我也没拦着他。至于他小小年纪就要去什么毛毛山,那是空谈,不如多跑几圈,多练习几次动作来得有效。”

巴基深吸一口气:“绒绒谷根本没有比赛可打,他永远只能和一群孩子玩飞盘,充其量变成飞盘教练,这根本没有意义。”

她还是淡淡的:“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况且,你们都是成年人,不如你们坦白告诉我,童年梦想真的那么重要吗?”

两人哑口无言,巴基刚想说点什么,但又惴惴地收了回去。

她耸耸肩:“看吧,道理你们都懂。世界上几十亿人,能实现所谓梦想的有几个?亚历克斯不必非得当上什么职业选手,太遥远,也不切实际。在平凡的当下,做出平凡的成就,他照样可以活得很快乐,活得不比任何人差。”

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理屈词穷。

“他现在还小,”她说,“以后他就懂了。”

史蒂夫再次低头看地板,他的胸口是如此沉重,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像鸟一样挣脱而出。长长的停顿后,他开口:“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妈妈对我说,‘只有发自肺腑地热爱着什么东西的人,才算真正活着’。”

“当时我……病入膏肓,根本不在乎什么活着的意义,但我在我妈妈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些事,我觉得人生又有希望了,但我——没有坚持,”他顿了顿,“我把它丢掉了,让它随着童年的离去而分崩离析,我开始追求一些更……正确的东西,责任,使命,我甚至为我过去的爱好感到羞耻,它只是娱乐,除了消磨我的意志以外一无是处。”

“那是很正常的事,”亚历克斯的妈妈反过来安慰他,“再正常不过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指着胸口,“我最终变成了这样,”他苦笑,“我并不为此庆幸。”


最后的最后,他们还是没能说服亚历克斯的妈妈。

回去的路上,他们并肩而行,谁都无法掩饰自己的沮丧心情。史蒂夫有点后悔,觉得他说了些没必要说的话,最关键的是这些话还没用,轻飘飘的像树叶,落进草地就不见踪迹。

巴基终究是个乐观的人,一开始的失落过后,他很快接受了现状,嘴角又翘起来。“我等会儿要去帮卢卡记账,顺便带点好吃的回来,”他说,“你想吃什么?”

史蒂夫没什么心情,说:“都可以。”

过了一会儿,巴基又说:“你妈妈把人生看得真透彻,她是个诗人吗?”

史蒂夫眨眨眼,一时忘了沮丧:“什么?”

“哦,她是个护士,我记得,”巴基说,几近自言自语,“这么说的话,我确实有个全身心投入的、热爱的东西。”

“什么?”

“你猜?”

史蒂夫撇嘴:“你的傻气?”

巴基斜他一眼:“烦人。我的摩托车啊。”

史蒂夫笑了。

“你的是什么?”

笑容消失不见。“我忘了。”

“别闹,不可能,”巴基伸手掐他的腰,“画画?”

史蒂夫不答话。

“肯定是画画了,”巴基向左歪歪头,微笑依然,“其实吧,我真的没想到你是个梦想家。”

“什么——不,该死的没门,”史蒂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我过了那个年纪了!”

“你就是,”巴基大笑,阳光洒在他脸上,他的双眼如湖水般清澈,“如果你不是,那你为什么和她辩论这么久?”

史蒂夫怔怔地,说不出话。

巴基又向右歪歪头:“你在努力说服谁呢?”


史蒂夫忽然间有了一个决心。

哦,说决心可能有点过了,这充其量是……想法。

晚饭后,他开了罐樱桃汽水,端着易拉罐满屋子东张西望,想找点什么事来做。巴基不在家,说是卢卡那里的事情没弄完,贝卡正专心致志地匍匐在数位板上画裸男,史蒂夫上前指导她几句,关了她正在画的东西让她继续画素描。随后他往远处一坐,拿出手机看着一片空白的屏幕开始发愣。

贝卡偷瞄他几眼,忽然一脸讪笑,“想给我哥发撩骚短信但是不会写?”她说,“要不要我帮你?”

史蒂夫翻白眼:“我不知道巴基收到他男朋友找他妹妹写的撩骚短信会作何感想。”

“所以你不否认你会给他发撩骚短信的事,”她欢呼了一声,“你们真的是超级可爱的一对,喘气!”

“别再把‘喘气’说出来。”

“你说话越来越像我哥了,这就是夫妻相吗?”

史蒂夫伸手扶额。

“总之,”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贝卡迅速把窗口最小化了,“——用不着,我已经看见了,顺带一提,【】的位置应该更往上点。”

贝卡抱怨着调出橡皮擦。

“总之我在想,亚历克斯的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贝卡抬起头:“那能怎么办?你有本事说服他妈妈吗?”

史蒂夫欲言又止,并不喜欢他说出来的话:“……或许也不用说服。”

“瞒着她?”贝卡惊叫。

史蒂夫点点头。

“可是瞒不了多久的,最多一两天,”贝卡盯住他的脸,眼睛滴溜溜地来回转,像是在琢磨他是不是发烧了在胡言乱语,“而且怎么去?飞机?你怎么在飞机上藏一条狗?船什么的倒是还有可能,但坐船一去几十天,他妈妈非发疯不可。”

“这我知道。”

“肯定没戏的。”贝卡信誓旦旦地说。

史蒂夫却仍然没被说服,他干脆不说话了,退后几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眉头拧成一条竖线。贝卡迷惑地看他好几眼:“你怎么了?”

他说没事。

贝卡眯起眼睛:“你确定?”

他想起心理医生的告诫,叹了口气,慢慢坐进扶手椅里,“其实我……”他犹豫着开口,“我知道一种比客运飞机更快的办法。”


随着时间的推移,身边的人都知道史蒂夫在计划着什么。唯二不知道真相的,只有亚历克斯和他的妈妈。

他妈妈还有点疑惑,有天她拦住正要去开车装货的卢卡:“最近大家是不是在频繁开会?为什么不叫我?”

“没有开会,就几个人聚在一起而已,”卢卡说着,急中生智地指了一下巴基家的房顶,“我们在商量巴基的男朋友入赘绒绒谷的事。”

“原来如此,”她回答,似乎马上就相信了,“他真的要留下了吗?”

“为什么不呢?”卢卡爽朗地笑,“他早就是我们自己人了。”

“也是,我还没好好感谢他呢。”

史蒂夫正好在房顶上修水管,这段对话不偏不倚地飘进了他那血清强化过的耳朵里,他瞬间尴尬到脸红,锤子差点砸了手指。

这帮天真烂漫的狗啊,他们就没想过他不会留下吗?

计划一步步推进,翌日,史蒂夫和巴基徒步进入山林,找到一片平坦的空地,面积差不多两百平方英尺。他们花了一整天清理这地方,锯断碍事的灌木,把树枝扫到一边,太大的石块也要搬走。忙着忙着,巴基居然找到了一个兔子洞,整个人一下子兴奋起来。不管史蒂夫怎么催,他坚决要去抓兔子,一个人撅着屁股蹲在兔子洞面前,先是看,又是闻,不一会儿还把史蒂夫用来铲石头的铁锹要走了,嘴上说:“我给你变个魔术。”

史蒂夫不太情愿地看了眼手表:“快点。”

巴基伸出食指摆到嘴前:“嘘——”史蒂夫翻白眼,就看着巴基又弯下腰去,东闻西嗅,不多时直接整个趴在地上。“你这衣服别想要了。”他说。巴基抬眼瞪他:“嘘——严肃点!”

“行吧。”他干脆也不干活了,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擦擦额头的汗。巴基仍在他前面爬来爬去,离洞口已经几十尺远了,手放在地上比比划划,动作怎么看怎么怪异。不过如果把他想作一条雪橇犬的话,这姿势就合理多了。史蒂夫看得想笑,正好巴基爬到他附近,他坏心眼地伸出右脚,脚尖戳了戳对方的屁股中央。

巴基皱起眉头:“喂!”

“严肃。”史蒂夫学他的口吻。

巴基做鬼脸,下一秒他好像听到什么,表情一变,慢慢用左耳冲着地面,然后换成右耳。突然他蹿了起来,抓过铁锹猛地一铲,脚下的土突然就塌出一条沟渠,飞沙走石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跑,他立刻伸手去抓,就像捕猎大马哈鱼的灰熊似的,一抓一只兔子,一抓又是只兔子。

不到五秒功夫,兔子全家老小都被他拎了出来。“看!”他以三级跳远的姿势蹦到史蒂夫跟前,“是不是变魔术?”

史蒂夫万般无奈:“你能不能干点正事了?”

“这就是正事,”巴基笑容得意,拿着兔子往前一送,差点抵到史蒂夫脸上,“今晚吃这个!”

一堆兔子瑟瑟发抖。

史蒂夫绷不住还是笑了,把巴基拉近,伸出大拇指擦掉对方脸上的一块土,顺带摸摸脸颊,让他的男朋友舒服得像小奶狗一样眯起眼睛。“留一只,其他放了吧。”

巴基歪歪头:“那我留只最大的。”

他何德何能捡到了一个这么可爱的男朋友?

第三天,空地收拾完毕,卢卡变戏法似的从杂货店仓库里掏出几个行李箱。“一天一夜的话,也不用带多少东西。”巴基说。卢卡也说:“是啊,连衣服都不用带。”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绒绒谷的居民不太出远门,他们思来想去,举棋不定,最后居然收拾出小山似的行李,平均一人两个箱子,像是要把家搬过去。

第四天,全部重任压到史蒂夫肩上,他关上房门,盯着手机,几次打开通讯录,拇指放在托尼的名字上,然后又移到“取消”。

老天,他知道这不容易,但没想到有这么难。

他的治疗师曾提醒过他:不要羞愧于联系以前的朋友,忽略他们就等于忽略自己的过去。她又让他给出三个词形容他的一个朋友,他想到托尼,说他“风趣,聪明,自恋”,她声音轻快,似在微笑:“看来你并不想轻易放弃你们的友谊。”

他呆呆地回应:“为什么?”

“语气,史蒂夫,你说话的语气。”

“我有三个月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没有什么朋友会这样——”

“换做是你呢?如果你的朋友消失了三个月,你是会担心还是直接中断你们的友谊?”

他不说话了,过了一阵才嘀咕:“我有预感他会非常混账。”

治疗师笑容依旧。

回忆结束,他深深吸气,从一数到十,然后按下了拨号键。

“喂,托尼,是我。”


第五天。

他们正午出发,艾德琳负责劝说亚历克斯的妈妈。他们的理由是亚历克斯最近心情不好,想带他去钓鱼露营散散心。亚历克斯的妈妈是个十分矜持甚至有些洁癖的人,一听是露营,她自己就不太想去,又听还有这么多人陪着,史蒂夫巴基贝卡还有卢卡都会去,她一点没犹豫就答应了。

亚历克斯自己是知道真相的,安妮塔告诉他了。他一直大睁着眼睛,难以置信地喋喋不休“真的吗”“不可能吧”。巴基怕他说漏嘴,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学特工电影里的做派悄声细语的嘱咐半天,他立刻就老实了,绷紧了脸,大气不敢出,一双灵动的眼睛不停地左看右看,早就没了前些日子里的颓丧。

告别了亚历克斯的妈妈,一行人步行一小时来到之前说好的地方。托尼的飞机已经就位了,他本人不在,只有个全息投影在那儿,远远的一见到史蒂夫就抱起双臂:“我说队长,我不管你是找到了你罗杰斯家族的大本营还是决定洗心革面当个农民,随便,真的,我完全无所谓,我只希望你能稍微告诉我一声,哪怕留个纸条呢?”

“对不起,托尼,虽然我昨天已经道过歉了,道了不下十次吧。”

“噢,哇,我不介意听十一次,”托尼眨眨眼,“不过我还是想说——你是谁啊,你把我们那死不认账的犟驴队长弄哪里去了?”

“扔了。”史蒂夫翻白眼。

“乱扔垃圾要罚款的,”托尼说,“后面那些是谁?你孙子?你曾孙?你曾孙的曾孙?”

“你知道霍华德有次喝多了说要让我当他孩子的教父吧,”史蒂夫说,“我几乎答应了。”

托尼一下子精神了,“贾维斯!”他一边笑一边喊,“帮我录下那个,队长开玩笑!我认识他两年多了他第一次跟我开玩笑,赞!我们的友谊升华了史蒂夫,恭喜,现在你登上我好友列表第五位了。”

说着他的投影消失了片刻,几十秒后又出现了。史蒂夫尴尬地清清嗓子,开始一一介绍了这里的每个人。他提前和绒绒谷的大家打过预防针了,告诉他们托尼这人嘴极欠,最好无视他说的每句话。目前看来大家应该都充分理解了这一点,他们矜持地和全息投影打了招呼,排成一列,小心翼翼地登上舷梯。

巴基经过的时候,史蒂夫拉住他,特地和托尼说了一句:“巴基现在是我男朋友。”

托尼愣住了,全息投影足足凝固了三秒。巴基甚至好奇地伸手抓了抓然后看向史蒂夫:“他死机了吗?”

“……等等,啥?”托尼如梦方醒,“啥!?”

“就是男朋友。”史蒂夫自豪一笑。他最后一个进去,关上了舱门。


机舱里一片“哇!”“哦!”的惊叹声,所有人都盯着里头的高科技设备目瞪口呆。“别乱碰。”史蒂夫嘱咐。“不敢碰不敢碰。”众人纷纷把头摇成拨浪鼓。他们甚至不敢坐,直到史蒂夫教他们如何把椅子放下来,如何系上安全带。随后,史蒂夫以军队标准摆放好行李,并超高效地完成了所有的起飞准备。不但是孩子,连几个成年人都用钦佩得五体投地的目光看着他,弄得他很不好意思,挠挠后颈,耳朵根又红了。

托尼的影像又冒出来:“等等,等等等等!你是认真的?真是你男朋友?你什么时候喜欢男人了我怎么不知道?不过说真的这个倒是比上一个好多了,我说什么来着,你和那些卡特合不来——哎哎哎别走啊!快跟我讲讲怎么回事!你不能就这样吊我胃口!”

“别影响我驾驶。”

“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快接电话!”

史蒂夫立刻关了手机,犹豫几秒后,他还取出了手机卡。

“这人是挺烦的。”巴基耸耸肩。

亚历克斯模仿着斯塔克式的尖叫:“真是你男朋友——”

“别闹。”卢卡轻敲他。

差不多该出发了,史蒂夫娴熟地拉起操纵杆,背后,他听到贝卡悄悄地对巴基说:“你跟我说他是开摩托车的。”

巴基哈哈笑起来,这时飞机猛地加速,把他们狠狠地钉在座位上。等机身逐渐平稳,史蒂夫回头看去,发现三个大人加一个孩子全都正襟危坐,连脑袋都不敢转,仿佛四尊石雕。他笑得不行,告诉他们可以解开安全带过来了。

他们这才欢呼一声,蜂拥而至。


亚轨道飞行,从起飞到降落只花了两小时。他们平安抵达了毛毛山,亚历克斯快乐得像是第一次过圣诞节的小孩子,不停地跳上跳下,一个人能喊出八个人的音量,史蒂夫都担心自己要是一时没盯住这孩子能像火箭一样直接飞了。等见到阔别已久的斯托克,亚历克斯突然又安静下来了,大概是因为周围都是大人的关系,他挠了挠头发,带着点忸怩上去给了斯托克一个大拥抱。

目睹这一切的史蒂夫满脸都是柔和的傻笑,他今天笑了太多次,笑得嘴唇都有点收不回来了。之后又是热热闹闹的欢迎宴会,毛毛山的人可真真不少,而且更棒的是——仍然没有一个人知道美国队长是什么东西。他们叫他“史蒂夫”、“巴基的男朋友”,一群小孩子跟着亚历克斯喊他“教练”。他们起哄让他露一手,他照做了,惊叫此起彼伏,孩子们一拥而上,大叫,跺脚,鼓掌,把他推挤得东倒西歪,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天功夫每个孩子都开始称他为“有史以来最酷的教练”。

他觉得这头衔不坏。

宴会临近午夜,太多人了,七嘴八舌闹成一片。后半场的时候,热情洋溢的围攻仍不衰减,史蒂夫作为宴会的主角之一已经有点支撑不住。他甚至经历了短暂的恐慌发作,直到某一刻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走出场地,到了某个僻静的地方。

“你还好吧?”这只手落在他的额头上。

他眨眨眼,思绪回归,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气,感觉发麻的手脚一下子松动了。

“对不起,”他说,“我……我是不是迷失了一会儿?”

“应该没人注意到,”巴基轻轻拍拍他,“剩下的时间我们待在这里吧。”

贝卡正和一群孩子玩捉迷藏,远远向他们投来关切的一瞥。巴基竖起大拇指告诉她这里一切都好。

他和巴基静静注视着前方的灯火。

“真不错,不是吗。”巴基悄悄用胳膊肘戳了戳他。

“是啊。”他微笑。夜空中繁星闪烁,宴会上的灯光比星星还亮,飘来的欢笑和音乐更是犹如一阵和煦的微风,吹散了他眼中的迷雾。两年以来,他觉得这是他第一次重新看见人间生活的本来面目。

“真好啊。”他再次喃喃。巴基向他靠过来,他勾住巴基的脖子,与对方交换了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

“你猜我现在想做什么?”巴基又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

史蒂夫的眉毛飞到了额头上,“别想,”他露出心知肚明的表情,“我们周围都是人,而且你还有五分钟就要变狗了。”

“明天?”巴基往他耳朵里哈气。

史蒂夫稍微退开一点,不然他真的会硬起来。“我不知道你对高空俱乐部感兴趣。”他坏笑着说。

“那是什么?”巴基一脸茫然。

“呃,”史蒂夫反倒不好意思了,“别在意,当我没说。”

五分钟后巴基变成了狗,他四脚朝天地躺在史蒂夫怀里,史蒂夫一边揉他的肚子一边享受他歪着头凑上来的舔舐。远方,一群狗正在对天狼嗥。这一定是史蒂夫人生里最幸福的一天。


翌日,他们顺利返回绒绒谷。亚历克斯意犹未尽,央求着能不能再去一次。史蒂夫告诉他说如果他好好练飞盘的话会考虑的,他闻声立刻坐直了,目光炯炯,一下飞机就举着飞盘直奔广场。

“希望他能坚持下去,”史蒂夫对巴基说,“一路披荆斩棘,不要投降。”

“他会的。”巴基笃定地点点头。

他们让其他人先回去,然后互相交换一道心照不宣的眼神,齐齐走向之前给史蒂夫过生日的废弃牛舍。傍晚时分,他们勾肩搭背地回家,史蒂夫的头发里还挂着稻草。一切本来能一直好下去的,直到他的视野里出现一辆陌生的黑色福特,随后是一脸焦虑地站在门外的贝卡。

她一见他们就使劲使眼色:“家里来了两个怪人,找你的。”

史蒂夫迈步入内,他的好心情就像沙漏一样慢慢往下溢,在他看到弗瑞和莎伦那一刻,最后一粒沙子漏完,一切美好随之烟消云散。


[Chapter 15]

“不打个招呼吗?”弗瑞说着把胳膊搭在了沙发上。

“很高兴见到你们。”史蒂夫生硬地说。

他没坐下,干巴巴地站着,双手在背后交叉——“稍息”,虽然没人让他这么做。弗瑞看起来十分悠闲,莎伦不一样,她表情冷淡,目光戒备,牢牢逼视在史蒂夫脸上。两人对望,史蒂夫看到今天她仍然穿着那件黑色的西装,丝袜紧紧裹着她的小腿,而她的腿正交叠在巴基家里米色的沙发前,不时抖动一下。

史蒂夫脑子里跳出一个酸溜溜的想法:他不想她坐在巴基的沙发上。

“咖啡。”贝卡掐着嗓子说。她走到他们中间,像个发条机器人似的放下杯子,然后退到门边,把托盘紧紧抱在胸前。

她很害怕。

也许她能闻到弗瑞身上的硝烟味,也许她只是纯粹害怕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但是她没走,非但没走,她还时不时瞥史蒂夫一眼,像是如果他一声令下,她就会抄起托盘冲上去往谁的脑袋上砸。

巴基也没走,他离史蒂夫更近,两人几乎是并肩而立。在弗瑞和莎伦看不到的地方,巴基甚至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指。

“希望你的假期过得不错,队长。”弗瑞开口说。史蒂夫还是纹丝不动,像是没听见。在他身侧,巴基低了低下巴,喉咙深处似乎有什么声音嗡嗡作响。

史蒂夫反捏回去,巴基安静了。

弗瑞站起来,神闲气定地冲贝卡点点头:“谢谢咖啡,小姐。”然后转向史蒂夫,“总而言之,我们需要和你谈谈最近发生的事,到车上去。”

说完弗瑞阔步向门口走去。

史蒂夫对于命令有着几乎本能的反应,他迅速转身,但下一瞬,他浑身一僵,本能骤然消隐,取而代之的是愤懑和抗拒。他几乎想要大吼出声,对弗瑞宣布他不想谈,而且是永远不想谈。

巴基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见史蒂夫停住,马上不慌不忙接了一句:“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是啊,至少这里有,有咖啡,”贝卡跟上,“如果不方便,我们——呃,我们可以回避。”

“车上隔音。”莎伦冒出一句,表情依旧冷冷的。话音刚落,她起身跟上弗瑞的脚步,经过贝卡时突然斜睨她一眼,嘴角一牵,然后目不斜视地出了大门。

砰,关门声。

两杯咖啡还在桌上冒着热气。

“他们什么毛病?”巴基低声嘟囔。

“谁知道。”贝卡抱起双臂。

两人都有替史蒂夫打抱不平的意思,忿忿地瞪着窗外。如果手里有扫帚,他们可能会直接打出去。

“……他们习惯了,”史蒂夫扭出一个牵强的笑,“特工,找麻烦和被找麻烦就是他们的专利。”

说完,他垂下眼睛,咬了咬嘴唇:“我马上回来。”

袖子被人拽住。“会有危险吗?”贝卡一脸紧张。

“没事的。”他安抚般拍拍她的头。巴基皱着眉站在旁边,带着满满焦躁嘀咕了一声“烦人”,忽然拉过他仓促一吻,说:“快去快回。”

他走了出去。


“7月21日,宾夕法尼亚州议员安东尼·威廉姆斯遭到枪杀,凶手直接走到了他面前,往他脸上打进四颗霰弹子弹。随后凶手自杀了,我们在他的住处找到这个。”弗瑞递给他一张照片,那上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喷漆标志,黑红色的章鱼,以及“九头蛇万岁”的字样。

“凶手是一所小学的数学课老师,为人和善,深受学生欢迎。他没有任何理由杀死州议员。”莎伦顿了顿,“随后探员们找到了更多信息:他的邮箱里有一封古怪的邮件,里面的链接指向一个视频。视频本身已删除,不过我们的技术人员复原数据之后发现,那是一个洗脑视频。”

史蒂夫不答话。

“简报都在这里。”莎伦递给他一个Starkpad。

他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把没说出的词句咽了回去,打开平板,他面无表情地翻阅着半空中的全息纸张。

“8月4日,外交官法瑞尔·沃克被人推下阳台,凶手是个保洁人员。一样的视频。”

“8月12日,有人开着一辆垃圾清运车撞进金斯县医院的门诊室,七人死亡,三十二人不同程度受伤。”

这句话终于让史蒂夫抬起了头。“还是一样的视频?”他沙哑地问。

莎伦点点头。

史蒂夫翻阅的速度加快了一些。录像出现时,他放大了画面,一位女士,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同行人——丈夫?朋友?——四肢摊开,殷红的皮肉外翻着。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重叠了,他几乎能听到声音,骨头碎裂的刮擦挫响,皮肉绽开的濡湿动静,以及惨叫:“救救我,救救我!队长、是队长——救我——”

史蒂夫慢慢做着深呼吸。

“你离开的这段时间,九头蛇嗅到风声,重新活跃起来,”弗瑞说,“好在这些贱人闹出的动静很大,我们已经抓到了他们的狐狸尾巴,顺藤摸瓜找到三个基地,黑寡妇还通过一些手段得到一个名单,里面记录了二十一个九头蛇间谍的秘密资料。”

“需要我做什么。”史蒂夫的声音平板无波。

弗瑞看了眼时钟:“即刻启程,剩下的路上再说。”

正在这时,他们都听到有人在用手掌砰砰拍门。车体是隔音且防弹的,但并不意味着它完全防震。拍门的人无比执着,拍得一下比一下重。弗瑞翻了个白眼,调出车外监控,发现是贝卡,她一只手拍门,一只手仍虚张声势地抱着那个托盘,嘴里的喊声经过麦克风处理有些失真:“史蒂夫!喂!怎么还没好?肯特家的马正在生产,都一小时了马腿还没出来,赶紧过来帮忙!”

也不知哪来的冲动,史蒂夫当着弗瑞的面拿起对讲机:“我就来。”

随之而来的寂静透着寒意。

“有意思,”弗瑞挑起眉毛,“我不知道美国队长还干这个。”

“所以?”史蒂夫冷冷回应。他意识到自己正紧抓着车门的把手,一条裂痕正在他手下蜿蜒。

“去把她打发走。”弗瑞说。

“我不擅长打发朋友,”史蒂夫的下巴用力收紧了,“非常,不擅长。”

“行了,我们可以去奥马哈等一晚上,”莎伦出来打圆场,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史蒂夫,目光里有股奇妙的同情,“让队长处理好这里的事情再来和我们会合。”

弗瑞沉默了一会儿:“好吧,随你的便,再多半天,然后你就给我收拾行李。”

史蒂夫一秒都没犹豫,拉开车门跳了下去,重重地把门甩上。

贝卡正冲他招手,身侧,巴基冲他微笑。但令他意外的是后面传来一声门响,莎伦跟着下车了。他试图无视她,但她跟了上来。

“什么?”他停下来,不耐烦地转向她。

“你知道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你今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史蒂夫依旧绷着脊背:“然后呢?”

“冷静,史蒂夫。”

“我很冷静。”

“好吧,反正我也不是来找你谈话的,”莎伦说,“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就是她吗?”

困惑取代了烦躁。“……什么?”

等等,她以为——

她抬高下巴,似乎把他脸上的惊愕当成了答案。下一秒她勾起嘴角,用怜悯的目光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有的人会说,人生下来就是自由的。

是吗?

人啊,永远看不到真真正正的自我。人永远只能从他人眼中识别自己,那只是倒影,只是镜像,年龄、兴趣、职业、信仰,如果一个人自我介绍,他说出的一切都不是真真正正的他,是概念,是他人的定义,是集体的告知。所有人都被环境捏成特定的样子,所有人都被无形的纽带缠在一起,所有人都必须按照同样的规则活动,而总有人天真的以为,他能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掌握一切,却不知道就连他的“想”,也不过是千百代的祖先早早为他赋予的定向。

吃饱穿暖,是为了活着。

活着,是为了族群繁衍。

就连美感,也不过是整个人类族群长久积淀下来的一种模糊的标准:圆当然是美的,而其根源很可能仅是因为圆形的坛子能比方形装得更多;节奏也是美的,而其根源也仅仅只是人类劳动时平凡又无趣的敲击声。

个体的人,只是名为集体的磅礴海洋中的小小水滴,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个体的人,只是历史车轮翻卷起来的小小沙粒,君王或是庶民,无一例外,也无人可以跳脱自己的宿命。

但奇妙的是,个体的人仍然能在这拘束中做一些非常、非常少的选择,这些选择使得人与人之间出现了差异。命定的环境,加上种种微小的变量,让近乎无穷的丰富多彩又独一无二的个性得以诞生,每个人因此活成了不同的模样。于是在人类千篇一律的外表下,出现了无数种截然不同的思维,又在无数思维驱使下诞生了无数种行动和创造,世界因此变得丰富多彩,令人着迷。

某种意义上,人不自由,但又自由着。

史蒂夫并不自由。

在一个本来就鲜有选择的时代,他把自己选择的权利交给了国家,不仅仅如此,他还交出了他的一切:肉体、精神、荣誉、财富……以至生命。

他确实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死去,他复生,他来到一个本该拥有更多选择的时代。但是国家说,对不起,请继续履行你的职责。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同为复仇者,托尼飞扬跋扈,卓尔不群,花边新闻多得能养活几十家媒体,人们羡慕他的财富,鼓吹他的风流。托尼比他自由得多,他就不行,如果他和托尼的行为调换,他会被人贬低到尘埃里,而托尼在享受亿万富翁的荣耀的同时还能多一份品德高尚的赞美,为什么?

负罪感来得很自然:这是你必须背负的责任,或是诅咒。美国队长不是一个人,美国队长是一种精神,不自由毋宁死的美国精神。在这种极其高尚的精神面前,个性,自我,思想,情欲,独善其身,自得其乐,通通都是罪过。

又一场战斗要来了,站起来,拿上盾牌,去吧,去吧,史蒂夫·罗杰斯,美国队长。蓝天,阳光,农场,巴基,抛下他们,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望着彩色照片所做的一场白日梦,是风暴中短暂的风眼,是片刻的喘息,是一声哀叹。

但是上帝啊,他是多么的想要留下。


巴基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血流如注。

一棵橡树被拦腰斩断了,那本是棵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它歪朝一边,颓唐而又沮丧。史蒂夫孤零零站在倒塌的树前,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脚边已经形成了两个血的湖泊。伤口本该愈合得很快,但是刚刚干结的皮肉又被一再撕开,血痂一层接着一层累积起来,肿着,渗着血,像是凭空长出了两个外露的肿瘤。

他想要揍点什么,然而绒绒谷没有拳击袋。

“史蒂夫!”模糊的呼喊。不能停,不想停。拳头挥得越来越快,飞溅的血水树皮混杂在一处,像细雨一般飘舞。他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一声脆响,随之而来的疼痛让他恍惚了一秒钟,一只手就在这时横插过来,试图抓住他。

“史蒂夫!停下!”

他轻轻松松地挣开了,挥拳,重击,树干幻出未知的人脸,他不知道那是谁,或许是红骷髅,佐拉,皮尔斯,或许是弗瑞,莎伦,他自己,无所谓,全都无所谓。他必须这么做,必须杀死什么才能摆脱那喋喋不休的念叨:战斗,美国队长,战斗……

愤怒,自责,崩溃。

肮脏,罪恶,死亡。

“史蒂夫!史蒂夫——求你——”

那个惊恐不已的声音,透着慌乱,硌得他的心脏狠狠地疼了一下。他慢下来,漂浮在空中的理智颤抖着回到他身体里,“天啊天啊天啊——”巴基捧着他的手,不知所措地望着奔涌而出的鲜血,“这需要止血,需要包扎,打破伤风——我、我应该——”

巴基匆匆退开,翻遍身上每一个口袋,扯出一条手帕给他当止血带,刚绑上去,他的伤口第五百次愈合了,留下数条纵横交错的丑陋的疤,如果放着不管,大约十分钟后它们就会脱落,露出新生的皮肤。巴基呆呆看着这一切,看上去一点都不高兴,“疯子。”他喃喃,不知向着谁。

“我没事。”

“闭嘴,你这该死的愚蠢的——”

巴基猛地顿住,他们面面相觑,巴基看上去如此恼怒、焦虑、震惊、痛苦。

“我……”

“——混蛋!”巴基冷不丁爆发出来,声音大得让史蒂夫情不自禁地缩起肩膀。巴基好像也被这声音吓到了,又静止几秒,抬起手心揉了揉额头,“别在我面前装,听到了吗?别他妈给我装。”

内疚涌了上来,他想要道歉,可是他不值得被宽恕。看看,他已经让巴基如此失望了,废物,罗杰斯,废物。

“如果你敢说对不起我就拧下你的头。”

他张了张嘴,然后笨拙地闭上,决定扭开视线不看巴基的脸。

叹气声。

“别待在这里,过来,”巴基撑着他的肩膀,“小心别碰到伤口,来,坐下,对,坐在这里。”

他们坐在草地上,远离那棵惨不忍睹的树。

“你想要个抱抱吗?”巴基问。

他们沉默地拥抱,史蒂夫全身肌肉绷得死死的,好像一个上紧发条的钟。巴基试着顺他的背,他执拗地咬着牙,不肯放松。

“没事的,”巴基说,“没事的。”

有事。纽约,他马上就要回纽约——

“嘿,哥们,轻点,你弄疼我了。”

他闪电般缩回手:“对不——”

“打住,”巴基瞪他一眼,然后一把把他拉近怀里,“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敢说对不起我就拧下你的头。”

他放任自己依偎进去,放缓呼吸,倾听巴基的心跳。感觉怪怪的,他是那么的高大,巴基没办法整个搂住他,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成年人非要挤在一个儿童睡袋里。

他说了出来。

“怎么着吧?”巴基扯出一个小小笑容,翻白眼,“有就不错了。”

风是暖的,树叶如唱歌般哗哗作响,阳光宜人,满地的青草鲜嫩得能掐出水来。他深深吸气,吐出来。

“是因为他们叫你回去吗?”巴基轻声开口,“叫你继续当美国队长。”

史蒂夫沉默地点头。

巴基叹气:“那帮混蛋,我迟早弄死他们。”

史蒂夫抬起视线。

“怎么,别以为我不会。你就跟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全完了。见鬼,我跟你说,我咬人很疼的。”

史蒂夫眨眨眼。

“这是我祖上的基因。”

史蒂夫又眨眨眼,不知道该不该笑,“如果你想杀人,”过了一会儿,他嘶哑地开口,带着支离破碎的笑意,“那我得把你抓起来。”

巴基轻轻挠着史蒂夫的头发:“职责所在哈?”

史蒂夫苦笑。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巴基再度叹气:“所以你真的要回去了。”

他低下头,脸上一片空白。突然,冷不丁的,他的内心深处漾起朦胧的希望,如果他可以带走巴基,如果他可以……上帝啊,巴基就像上天的小小恩赐,当有朝一日他又觉得生活毫无意义的时候,巴基可能会是他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他脱口而出:“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纽约——”

答案来得太快了,“可以啊,只要你想。”

这似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把某种尖刀似的东西深深扎进了史蒂夫的胸口,他呆呆地望着巴基,突然意识到对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笑,没有平时那种暖洋洋的令人心神安宁的表情,而是平淡的,无奈的,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泼下。

巴基同意了,非常爽快地同意了。他该高兴,可是他完全高兴不起来。这……不对,不该是这样,不该。

“我……”他再次开口,“必须回去。”

巴基还是不笑:“是啊,既然你这么认为。”

他眨眨眼:“什么意思?”

“来吧,”一只手轻拍他的脊背,“我们谈谈。”

他咬紧牙关。

巴基叹了口气,手沿着他的背上移,帮他抚平一绺乱翘的发丝,又落下来,轻轻地在他手腕上捏了捏。“你迟早要说出来的,”巴基柔声劝哄,又像狗狗那样歪了歪头,“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好不好,拜托?”

史蒂夫低下头,嘟囔:“……你是在故意装可爱。”

“我本来就很可爱。”

互相看着,巴基傻笑,史蒂夫摇头然后苦笑。该怎么说呢?他收缩双肩,双臂抱着小腿,脑门慢慢搁在膝盖上。他从没和巴基——不,不仅是巴基,他没和任何人条分缕析地谈过他的心事。区区心事两个字还是太肤浅了,那是私念,是妄想,是羞于见人的秘密,是一个藏在极端隐秘的黑暗之中,在心里一点阳光都晒不到的那个角落,长年累月逐渐淤积和发酵起来的瘤。他可以笼统地告诉别人,他有烦恼,他感到累,但问题仅仅只是累吗?他说不出来,他狠不下心剖开自己的胸腔,滋啦一下子把那已经和血肉长在一起的东西扯出来,扔在地上。

深呼吸。

他看向巴基,对方长长地伸直了腿,后背倚着树,和他对望时眼睛一眨不眨,嘴角慢慢弯着笑。他艰难地把气息吐出来,又吸回去,巴基身上那股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就这样钻进他的体内,钻出一条秘密通道,暖的,涩的,悲喜交杂。


“这是我第一次谈这些,”他说,“尽管……尽管它们一直待在我的脑子里,隔三差五就发作一次,像哮喘。”

他顿了顿。

“说是哮喘有点太轻了。”他苦笑。

巴基温柔地摩挲他的手腕。

一开始是认同。

四岁是他确切地意识到自己与周围人不一样的年纪,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他只能可怜兮兮地站在一边,紧紧绞着自己的双手。疾病带给他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疼痛,它还狠狠扎进他心里,让他羞赧,让他怨恨。他孤零零地长大,一晃眼二十三岁,身边不时伴随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史蒂夫·罗杰斯是个怪胎,”他们说,“别去惹他,他会揍你还会把他自己搞进医院——你不想变成杀人犯吧,他都快死了,所以别去惹他。”

那时候只有绘画能暂时消弭这种痛楚,但很快,战争爆发了,男人都去了战场上卖命,他又成了异类。他每天都去征兵处,每天都被撵回。当厄金斯问他,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想不想报效祖国的时候,他回答得过于激动,声音发紧,眼里全是热切的渴望。他根本没想过拒绝。

然后是正义。

战场上的四年是最惨烈的四年,也是最激动、最精彩的四年。在战争中,一切都如此慌忙和潦草,就像高速旋转的陀螺,身不由己地向前,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顾不上。人世间的规则简化了,人与人的关系同样简化了,善或恶,生或死,胜利或失败,两级分化,就这么简单。他成为美国队长,四处奔波,马不停蹄,兴奋与疲惫交织,绝望与希望并存。红骷髅,九头蛇,宇宙魔方,咆哮突击队,犹如蒙太奇切片一闪而过。区区四年的疯狂岁月他可能过得比寻常人的四十年还要丰富,他遇到了很多人,朋友,战友,还有一位极为可能将是他一生所爱的女士,然后,砰,戛然而止。

他死了。

死的时候他认命了,这样的落幕已经足够圆满。作为英雄,怀着一股拯救了亿万生命的豪情万丈,他合上双目。

接着是责任。

他醒来。

朋友死了,战友也死了,他的爱情更是尚未开始就撒手人寰。他的认知全部崩塌,他的观念更是落后狭隘,他成了过时之人,站在光鲜亮丽的现代化建筑里,显得多余又蠢笨。现代人在谈起他失去的一切时,用的是一种带着淡淡笑意的、怜悯的、勉强迁就的态度。“你死而复生,还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为什么你还不知足?”其实大家的本意并不坏,但很多事情就是在善意中一点点变质和腐烂的。他和莎伦的关系也是,那时他还不认识她,不过神盾高层已经在找她谈话,问她愿不愿意去照顾罗杰斯队长。

刚苏醒的第二天,他就想过死。

神盾打消了他的想法,他的战争结束了,但新的战争又爆发了。不能停,九头蛇还活着,这是他的错,他必须承担一份歉疚和责任。他为自己的临时起意的念头而羞耻,转而拿起盾牌,任何战斗都冲在最前面。可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颤抖,蜷缩,惶惶不安,像是一只饱受折磨的野兽。他做梦,梦见他整个人都缩水了,变小了,变得像一根稻草似的纤细羸弱。神盾让他收拾东西滚蛋,他一点都不难过,丢下盾牌,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捂着嘴笑,后来笑得站都站不住。

等醒来再度回想这个梦,他脸颊发烧,窘迫、羞耻、自我厌恶一同涌上来。你怎么能这么想?他问自己,美国队长坚定勇敢永不退缩,你怎么敢这么想?

他去打拳击,打到双手流血,以作惩罚。

最后是内疚。

他仍然记得她的名字,梅达·罗德里格兹,上尉。那次任务的目标是找到并消灭一支运输毒气的九头蛇车队,他呼叫空袭,爆炸气浪一消失就领队突入。一切本该很顺利,直到现场出现了另一辆车,探员回报说是自己人,他信了,没有深究,于是十分钟后他眼睁睁地看着九头蛇带着毒气从眼皮底下溜了出去。追击,交火,包围与反包围,恶战,罗德里格兹被九头蛇枪手一枪毙命,胜利的喜悦也因此被冲淡了。这是在他在新世纪第一次失误,他觉得自己非常无能,非常非常无能,他怎么连这么简单的诡计都觉察不到?

他开始做噩梦。

死的人越多,噩梦越发频繁。噩梦越发频繁,越是频频犯错。他想过退休,想过死,一了百了。但只要英雄离开岗位,恶棍就会趁虚而入,这就成了一个怪圈,成了美国队长版本的电车难题,他战斗,有人因他而死,他离开,更多的人因他而死。生命如流水,他拼了命用手去接,它们从他指缝里滑落。

疲惫。生活永无宁日,终局遥遥无期。还不够,他还不够勇敢,不够坚强,还不够。化伤痛为反击,即便是死,也要走下去。

“就是这样了,”他告诉巴基,“这就是史蒂夫·罗杰斯的命运了。”


[Chapter 16]

太阳开始西沉,天际那一片斜晖宛若一条光灿灿的河流,绮丽地流转,舒卷。粉蓝色的暮霭次第浮现,软绵绵、轻飘飘的,袅袅地从斜晖四周流淌出来,飘洒向大地。天空一半喧闹,一半清冽,燕子一只跟着一只掠过树林,风摇树叶,一群一群的蜻蜓在靠近地表的地方摇曳盘旋,扬起半透明的翅翼,时高时低,时起时落。

巴基侧头望过来,在黄昏迟钝黏稠的光线中,他的眼睛依然亮得惊人。“告诉我,”在史蒂夫结束那漫长又可悲的讲述后,巴基缓缓开了口,“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什么?”史蒂夫不太明白巴基的意思,他觉得他刚才已经倾倒出了内心的全部想法,好的,坏的,无一保留,这还不够吗?

“有关退休,”巴基沉声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能退休,”史蒂夫烦躁地用力一摆手,“我有这个责任——”

“我问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巴基的目光毫不动摇。

“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史蒂夫嘲弄地撇嘴,“世界需要美国队长。”

巴基微微眯眼,“但是你想,”他加了个重音,“你想退休,但你觉得你不能。如果现在你失去一切能力,而且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知道美国队长是什么的话,你会放下盾牌,心安理得地开启另一段人生。”

“但我显然有能力,”史蒂夫几乎是在咆哮了,“你说的确实可能发生,我受重伤残疾了,再也治不好了,或者我死了,好吧我得承认我曾经期待这种事情发生,太病态了,但是我真的期待过,我——”

他猛地停下,可是已经晚了,巴基用洞察一切的目光静静打量着他,该死——好吧,好吧。他软化了,几乎。

“我想退休,”他苦涩地说,让步一般低垂着头,不多时,怒气又蔓延起来,充盈在他血液里,迫使他高高地抬起下巴,“我承认了,行了吧,那又如何呢?责任,巴基,责任,血清,盾牌,他妈的星条旗,美国队长,哇,美国队长,冰岛火山爆发了,巴西地震了,九头蛇发动战争了,A.I.M制造变异怪物了——这么多的灾难!你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一番话说完,他呼呼地喘粗气,手握成拳抵在自己额头上,伤疤已经脱落了,新生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一层湿润的嫩粉色。“我说过这是美国队长的命运,”过了几秒,他瓮声瓮气地开口,“血清的祝福与诅咒。”

巴基轻轻拨开他的手臂,伴着一阵慰藉人心的温暖,他抓过史蒂夫的手心紧扣在自己的手里。“我明白你的无奈,史蒂夫,”对方缓慢地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灾难也好,恐怖袭击也好,其实……其实都不是你的责任?”

“那还能是谁的?”史蒂夫暴躁地说。

“全体人类的。”

“好吧,现在你把我划出人类范围之外了是吧?”史蒂夫嘶嘶道,“我已经说过一百万次了,如果你明明可以去帮助他人,却选择独善其身,那你就是个混球!”

“老天爷啊,史蒂夫,”巴基吸了一口气,带着些恳求回望过来。这一幕刺痛了史蒂夫,他发现他俯视着巴基——等等,他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下一秒巴基也站起来,两只手搭在他肩上,他在这压力下情不自禁地跌退,巴基抱住他。

“没事的,”史蒂夫张口结舌,“我没事,我……”

“恰恰相反,史蒂夫,听我说,”巴基直直看着他,黄昏使他的面孔变得坚定,强烈的明暗对比下,他的目光尖锐,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就是他妈的放屁。”

史蒂夫有点懵了:“什么?”

“我说那是放屁。”巴基重复说。不知何时他们又回到草地上,他坐着,巴基跪在他面前,手仍然按着他的肩,“我问你,按你这个标准,斯塔克,天才,亿万富翁,算是够有能力了吧?他该承担多大的责任?他把他的钱都捐出去了吗?他确保每个穷人都得到救助了吗?”

“这不是一回事——”

“别狡辩,这就是一回事,”巴基强有力地说,“再看看那些政客,商人,他们又承担了多少社会责任?那些强大到足以当地球霸主的国家,他们什么时候理会过岌岌可危的穷国弱国的人民?还有如果你这句话适用,齐塔瑞人应该早早就来分享他们的科技与财富而不是把纽约夷为平地。再随便举个例子,九头蛇的能力不弱吧?他们可没打算承担任何责任,不是吗?”

史蒂夫咬紧牙关:“他们没有做,那不代表他们不该做。”

“不对,”巴基摇摇头,“这句话不是一道命令,知道吗,这不是一个行为准则,不是什么要强制你去完成的任务。你,史蒂夫·罗杰斯,不是因为当上美国队长所以必须要对全世界负起责任,这是反过来的,是你选择去背负它,选择主动去把它揽在肩上,这种牺牲行为让你享有这种荣誉,让你成为美国队长,明白吗?”

史蒂夫稍稍颤抖了一下。

“这是一个选择,是英雄的标准,如果你做到了,那你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但问题是你没必要一直当英雄,一辈子当英雄,没人可以,没人能永远高尚圣洁超越人性,这就是神性了。史蒂夫,就像你自己也说过,你不是神,你有缺陷,你不完美,我们每个人都不完美。我觉得你只是一个比其他人更善良的人而已。”

“但是……”史蒂夫张了张嘴,心里一阵抽紧,里头蔓延起一股深深的、痛苦的、不可告人的渴望。他恐惧这种渴望,就好像它和他的大脑分别是两个行星,二者一旦碰撞,必定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但人们需要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无法坐视不理,我——”

“冷静,史蒂夫,”巴基的语气放缓了一些,他抬手拂过史蒂夫的后脖颈,“让我们再来谈谈英雄这种东西。”

“现在你要说英雄一文不值了。”史蒂夫不无嘲讽地说。他一心虚就会犯横,而巴基只是飞快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显然已经看穿了他。

“我问你,都说复仇者从外星人手里拯救了纽约,你觉得是这样吗?”

史蒂夫不答话。

“当然,你们关闭了传送门,消灭了大部分外星士兵,我觉得这么说也没有错。但是,是谁在危机到来时疏散人群,是谁在维持秩序,是谁在灭火,是谁忙着挖掘瓦砾拯救被掩埋的人,是谁在逃跑时搀了别人一把,是谁拿起枪、甚至组织起小型的民兵队伍,是谁在灾难过去后打扫现场,又是谁重建了纽约,让它逐渐恢复原本的模样?”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嘟囔,“纽约市民。”

“三曲枝大楼也是一样,”巴基微笑着说,“我看了报道,你揪出了藏在神盾局里的九头蛇,阻止他们的阴谋,还把空天母舰开到了波托马克河里。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对吧?叛徒被挖出来,神盾在废墟上重建——神盾目前有多少雇员来着?八千,一万?”

“一万一。”史蒂夫闷闷不乐地说。

“你舍得抢走这一万零一千人的功劳吗?还是说,你觉得只有你一个人算得上英雄,其他都是你的陪衬?”

史蒂夫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没这么想。”

“那纽约人呢?”

史蒂夫躲开他的眼神,不悦、惶然、又有一点羞赧地嘀咕了一句:“……每个人都是英雄。”

“那与你又有什么不同呢?”

史蒂夫垂下头,夕阳下的青草所泛出的绮丽柔光,让他觉得视线有些恍惚。

“人类不需要被拯救,人类可以自己拯救自己,你不这样觉得吗?在没有超级英雄的年代,人类照样靠自己活过来了,也没见他们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以至自我毁灭。”巴基按着他的肩膀,视线变得更加专注了,“历史本身就是由无数人共同造就的,不是特定的某个人,更不是没了这个人就不行。英雄也没什么特别的,他只是刚好出现在那里,刚好对全人类的发展起了些作用,林肯,富兰克林,罗斯福,都是。但是史蒂夫,你发现没有,英雄从没有非要是某个人,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他注定会出现,如果他不幸夭折,或早或晚,一定会有另一个人替代他。”

“……重生计划有三个候选人,”史蒂夫含糊地低声说,“在我进去的时候,一个叫亨特的就在外面待命,还有个叫奥利司的,事实上——”他顿住,喉咙发紧,“事实上大部分人都不认为我能坚持下来,我太瘦弱了,转变的过程又那么残酷……”

“所以还会有其他的美国队长。”

史蒂夫撇了撇嘴,顺着巴基的话说了下去:“我不知道如果神盾没在北极找到我——或者只找到我的尸体,他们会怎么处理盾牌,”巴基向他投来鼓励的视线,他耸耸肩,“我猜他们不难找到一个继任者。”

“就是这个道理,史蒂夫,”巴基微笑,“如果你当时没参与重生计划,其他人也会去,如果你没被找到,神盾也会选出其他美国队长,或者神盾队长之类的,管他的。按你的话说,人们需要一个美国队长,但从来就没有非要是你,老兄,你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史蒂夫忿忿地咕哝,像是感慨,又像是抱怨。“所以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听上去它们不像是会印在我的漫画书里。”

巴基噗嗤一笑:“我是狗,史蒂夫,旁观者会看得更透彻,而且我喜欢读书。”

“卖弄。”

巴基扬起眉毛,戳他的鼻子:“就卖弄了,白痴。”

“傻瓜。”

话音刚落,史蒂夫差点没忍住一个非常轻微的微笑。他的心剧烈地膨胀起来,在他的胸腔里挣扎咆哮,撞得浑身骨骼都在疼痛。巴基是对的,一个声音说。你不必当美国队长,不必一直一直当美国队长。

内疚又从他心里盘旋上升,试图驱散这个念头,可是它如顽石一般矗立着,风推不到,雨刮不散。忽然,他肩上的两只手上移,搂在他脑袋后方,让他倾身向前。他和巴基的额头碰在一起,呼吸交融,这一瞬间里,疼痛忽然就停止了,他被一种暖洋洋的热流裹涌着,心中的什么东西崩塌了,整个人没了重量一般漂浮起来,缓慢上升,飘到那五颜六色的晚霞里。

他猛地抱住巴基,倾身靠去,牢牢抓着他的肩膀。他贪婪地呼吸着巴基的气息,好闻的青草味道,被阳光晒热的麦田的味道。“你知道吗,”巴基在他耳边说,“我特别喜欢去年你在布鲁克林学院演讲说的那番话:‘即使整个国家是非不分,颠倒黑白,即使整个世界都叫你闪开,你要做的就是成为一棵扎根于真理河畔的大树,告诉他们:不,你闪开。”

史蒂夫微微有些脸热:“……这段话原本听上去没那么蠢。”

“别狡辩,史蒂夫,我的意思是,你就该用同样的气势告诉那些强迫你当美国队长的混球,让他们闪开。”

史蒂夫再次哑口无言了,惶惑不安又心慌意乱:“好吧,我,呃……”

巴基再次帮他解围,给了他漫长的一吻。亲吻结束,史蒂夫已经稍微放松下来,巴基笑眯眯地伸出双手捧着他的脸,拇指按住他的脸颊,开始画圈。

“喂。”史蒂夫含混不清地抱怨,他的脸被巴基捏成了面团。

“怎么样,有没有想通一点?”

“不知道,”史蒂夫鼓起腮帮,“可能吧。”

巴基松开了他,脸上笑容越来越明朗。而他,在迟疑许久之后,慢吞吞地呼出一口绵长的气息。

“算你赢了。”他长叹。

巴基笑得像条干了坏事还假装无辜的狗。

史蒂夫扁嘴:“要是我没答应,你真的会去咬弗瑞吗?”

巴基大笑起来:“说不清楚,万一呢。”

史蒂夫轻捶他:“我的毛球监护人。”

巴基立刻瞪眼龇牙作野兽状,张牙舞爪,狼嚎一声要扑上来咬史蒂夫的脖子。史蒂夫不闪不避,两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同时大笑着滚倒在草地上,扑腾,翻滚,闹作一团。末了,他们互相枕着,感受风穿过头发。夕阳如火如荼,从天空中酣畅淋漓地倾泻下来。史蒂夫偏过头,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巴基正好也在看他,他干脆抓过巴基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处,闭上眼,微笑。


史蒂夫对弗瑞说,他不干了。

局长被他气得不轻,于是他拔高音量,辩驳,争执,据理力争,两人吵得能掀翻旅店的屋顶。有几次莎伦冲进来劝架,又被他们的声音盖过去。最后事情不了了之,弗瑞同意史蒂夫继续休假,但当不当美国队长的事情,他骂骂咧咧地表示:“以后再说。”

莎伦深深地望了史蒂夫几眼,临走时,她特地慢下脚步,压低声音鄙薄地留下一句:“你这疯子。”

史蒂夫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

不欢而散。

一旦想通了什么事情,史蒂夫就会走火入魔一样铁了心向前,谁都劝不了,谁都拉不回。他心里本就有颗不敢见光的种子,巴基帮他挖出来,擦干净,修修补补,再重新埋回去浇上了水。种子脱胎换骨,飞速生长,不到一小时忽地一下变成一棵屹立不倒的大树。原本晦暗不清的人生也逐渐变得明朗起来,至少,他看到了不一样的方向。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但只要我做了,我就不该后悔。”

他打上句号,然后看着揉皱的纸张。

笔记本平静回望。

“我的治疗师说,你是过去的我倾倒负能量的一个垃圾桶,那些负能量是我的负担,让我疼,让我生病,我不能把它们留在身边。”

他顿了顿,继续书写:“就当是某种仪式吧。”

笔记本继续望着他。

“别了,朋友。”

他合上笔帽,起身出门,潇洒地一扬手,笔记本像一只鸟一样呼啦啦飞进了火堆。“哇!你放了什么进去?”亚历克斯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铃铛,这孩子正拿竹签烤棉花糖,身边除了焦味就是甜丝丝的香味,“是好吃的吗?”

迪翁教训他:“这是烧垃圾的火,你也不怕中毒。”

史蒂夫顺着迪翁的话说:“就是垃圾,不要了。”

“哦——”

后来他们三个窝在野餐椅里,一边吃棉花糖一边看火堆熊熊燃烧。篝火后方,橡木削成的栅栏边路过两只摇摇摆摆的鸭子,一群麻雀落下来,咕咕念叨了几句就开始啄晾晒的肉干,然后巴基横空杀出,气势汹汹地喝退麻雀,冲篝火这边的人招招手,喊了声“给我留点棉花糖”又闪身离去。史蒂夫忍不住发笑,他把目光放回火堆,笔记本几乎已经烧成灰烬,只剩一部分内芯,乌黑卷翘,冒出袅袅青烟。

可惜了那几张画,他想。不过呢,细想下来,他随时可以画别的补上。于是他回屋拿了纸笔,回忆刚才的一幕,开始勾勒巴基的线条。


生活进入新的阶段。

一开始是迷茫,他眼前一下子出现了太多的选择,就像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前后左右全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道,完全不知该走哪一条。他抬起脚,往左边试试,不妥,往右试试,不妥。多么奇怪,他这辈子一直是有目标有计划的,“身披星条旗的男人胸怀大计”,现在没有聚光灯也没有星条旗了,他在人群里平凡渺小如一块背景板,背景板该做些什么?老天,毫无头绪。

贝卡提醒他:“你不是有梦想吗?”

巴基从他大腿上抬起头,鹦鹉学舌地重复:“对啊,你不是有梦想吗?”

他一下子窘迫得不行:“那是小时候,都过去多少年了——”

巴基扑哧一笑,又枕回去,盯着电视继续看。一绺碎发弄得他动来动去,史蒂夫帮他整理好,他感激地哼哼两声,目光片刻不离屏幕。那里头正在放一部近些年的动画电影,现代人的想象力比以前强多了,史蒂夫记得他第一次看《白雪公主》的时候,他以为那就是手绘动画的顶峰,再看看现在,啧啧。《白雪公主》过时了,那比它还要古老的史蒂夫·罗杰斯的审美是不是也过时了呢,如果他继续画下去,他真的能在现代艺术的汪洋中争得一席之地吗?

而且只是画画他就满足了吗?他当了那么久的美国队长,见证了那么多的苦难和不公,就算不是超级英雄,他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以其他的身份和角度。

“你还可以去读书,”贝卡冲他挤挤眼,“读大学,没准一直读下去,变成罗杰斯博士。”

史蒂夫做抓耳挠腮状。

“慢慢想。”贝卡体贴一笑,俯身继续在餐桌上画她的裸男图了。她说她要把画印出来参一个什么什么展,还央求史蒂夫给她画个封面,史蒂夫恳请她倒时不要把自己的名字印上去。“笔名也不行吗?”贝卡嚷嚷,史蒂夫使劲摆手:“我没有笔名。”“那就起一个!”

他们最后没能想出笔名,因为神盾又派人来了,一辆越野车停在绒绒谷大门口,车漆黑到反光,简直像拉棺材的灵车。车上下来的特工也是黑西服黑手提箱,像是黑帮,或者卖保险的。安妮塔爬到树上看了几眼,回来时心惊胆战地说:“他们要发射核弹炸平这里!”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特工的打扮让她联想起那些谍战大片。令史蒂夫讶异的是,除了孩子们,其他人对这件事的反应都十分淡定。“来就来了,管他们的,”卢卡就这么说,“你已经是狗群的一员了,他们没本事把你弄走。”

史蒂夫内疚又迷惑:“我怎么……”

“共用过一张餐桌,还一起对月嚎叫,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迪翁不高兴地责备史蒂夫,后者想说他并没有真正嚎叫过,“——而且你还和巴恩斯搞在一起。”

贝卡冲迪翁嘘了一声:“有两个巴恩斯呢!分清楚!”

“他又不傻。”巴基说。

“是啊,我又不傻。”迪翁瞪了所有人一眼。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艾德琳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贝卡一脸狡黠,每个人都一脸狡黠,心照不宣的样子。“我们不急。”巴基特别潇洒地说,胳膊肘戳了戳史蒂夫。“是不急。”史蒂夫乖乖回答,他轮流看着每个人,耳朵里都要喷出热气来。

然后巴基注视着他身后说:“哦,他们进来了。”

史蒂夫迎上去,巴基和他并肩同行。特工客气地与他们握手,一颦一笑都干巴巴的,带着虚情假意。十分钟后巴基被特工们强行撵走,他骂骂咧咧地回到广场,喉咙里发出一阵咆哮。又过了十分钟,一个特工倒在地上,鼻子上挨了不怎么结实的一拳(毕竟史蒂夫不想真的弄死他),其他人吸了口凉气,眨着眼睛,一面搀扶倒地的同伴一边还喋喋不休地向史蒂夫解释着什么,史蒂夫一句都懒得听了,他转过身,丝毫没有理会那些惊异的目光,丢下一句“敢动他们你们就死定了”,然后阔步离去。

特工们注视着他的背影,又渐渐把目光投向周围。天气入秋了,山丘变成棕黄色,羊群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稍远处是正在播种的冬小麦,还有低矮的葡萄地。他们的目标加入忙碌的村民之中,很快不见踪影。一群觅食的鹅沿着田埂走来,嫌他们碍事似的冲向他们的脚面,踩得他们接连后退。村民们听到动静抬头瞥他们一眼,有的一脸反感,有的则叹了口气,冲他们失望地摇了摇头。

他们就像在森林里迷了路似的,四下看了看,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不久后,弗瑞给史蒂夫打了电话。“我很忙,”他用肩膀夹着电话,举着一双沾满面粉的手,用屁股拱开正在洗烤盘的巴基,抢了水龙头开始哗哗冲水。“靠。”巴基不满地哼哼,他咧嘴一笑表示歉意,低头把水擦在腰间的围裙上:,“我要给孩子们上课,日程表排得满满的——怎么,你以为我每天都在无所事事吗?哦,抱歉了,你知道这世上不但有人需要美国队长还有人需要史蒂夫·罗杰斯,我分身无术。”

弗瑞开始骂脏话,他挺起下巴,把听筒拿远了一点。过了几分钟,他看了一眼巴基,揉揉眉心。“真的没空,”他说,“飞盘课,大课,十几个孩子,美术课,家教,哦,我是半个监护人,每周接送一个孩子跑两个城市,我一点多余的时间都拿不出来了。”

电话挂断,他叹了一声,回厨房继续揉面团。“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巴基放下烤盘,一边嘀咕一边刨芝士,“他们迟早还要来的。”

史蒂夫只能摇头,把气全都撒在披萨面团上,橱柜都被他按得砰砰响。

恰好这时,贝卡抱着满满一袋番茄回来了,“怎么了?”见屋里气氛不对,她疑惑地问。巴基示意史蒂夫,她马上明白过来:“又是那些黑衣服怪胎啊?”

史蒂夫无奈耸肩。

巴基往他嘴里塞了一小片芝士,他嚼了:“有点腻。”

“哪有不腻的,”巴基抱怨,“这叫奶香浓郁。”

“他就是觉得我们家的芝士比别家的好。”贝卡掩嘴笑,“话说,要不要再找你的什么朋友想想办法?”

“我不喜欢麻烦朋友,”史蒂夫嘟囔,“成天用人情,会导致关键时刻无人情可用。”

“你把别人想得太坏了,”巴基咋舌,“你人这么好,往外面一站,大家会抢着来帮你。”

“胡说八道。”

“有点自知之明,哥们,”巴基用胯部撞撞他,“去问问,偶尔利用一下自己的魅力不是坏处。”

“我哪来的魅力。”

话音刚落,面前两人同时瞪向他,瞪得他都情不自禁地退缩了。“他说他没有魅力!”贝卡尖叫了一声。“显摆!”巴基叫得更大声,伸手假装要揍他,他躲开,巴基对他做了个嫌弃的动作,随后他们三个都咯咯笑了起来。

“好吧我去问。”他妥协了。


经过反复协商,打了无数电话,史蒂夫很不情愿地单独回了一趟纽约,在复仇者大厦住了三天。“首先你应该谢我,”托尼走上来迎接他,“这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没有我你就完了,神盾会直接把你关监狱里去,他们做得出来,绝对。”

“我以为是布鲁斯的主意。”

“他提供了人选,但方案是我给的。”

说完他就把史蒂夫拉进房间,告诉他整个流程是什么,哪里哪里不会被摄像头拍到。“太戏剧化了,太出格了,”史蒂夫十分嫌弃,“这又不是拍电影。”

“你想临阵退缩?”托尼啧一下嘴。史蒂夫立刻绷紧下巴说没有。“谢了,”最终他对托尼说,仍然咬着下嘴唇,“也谢谢布鲁斯,没有你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句话我爱听,”托尼眯着眼,“也不用谢我,说真的,之前看你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早就想来这么一出了。”

当天夜晚,托尼办了个规模庞大的宴会,请了所有的复仇者,所有与他们联系密切的神盾高层,还有政客,商人,名流。宴会上,史蒂夫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关注,他将近半年都没在这种场合露面了,神盾给出的借口是休养,一些小道消息已经传开,人们看向他的眼神充满好奇和探究。一些人特地上前聊表慰问,他答得勉强,心不在焉。之后,他走向角落,阴郁的气息在周身弥漫,这时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异常,没人去和他搭话了,人们的目光仍附着在他身上,嘴上自觉地选择了缄默。

宴会结束后又过了几小时,贾维斯通知神盾,史蒂夫自杀了。

弗瑞赶到医务室,但没见到史蒂夫本人,布鲁斯说他现在谁都不适合见。弗瑞想要监控,但贾维斯给不出监控,因为史蒂夫是在浴室割了腕,处于某些濒临底线的道德考虑,浴室是唯一没有摄像头的地方。

又过了一天,早就准备好的诊断报告递到了弗瑞的办公桌上。重度抑郁症,那上面写。布鲁斯还给弗瑞看了几个月前的邮件记录,告诉他史蒂夫那时候已经在吃抗焦虑药。

“可能是宴会上什么事情触发了他,症状加重了,”布鲁斯叹息一声,“他这辈子够难了。”

更详细的报告来了,说史蒂夫已经丧失了工作能力,意识和行为都混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由于他的症状是创伤诱发的,和环境密切相关,医生建议他尽快离开当前环境,否则病情还将恶化。这相当于已经明说史蒂夫不能再留在神盾,不能再当美国队长,至于什么环境对他好,那不明显就是奥马哈旁边那个小村子吗?

弗瑞百般无奈,最终同意把史蒂夫的假期延长到他病愈为止。什么时候才算病愈?如果他看上去病愈了但是回到神盾又复发怎么办?弗瑞自己也想不出答案。

最终他转向莎伦:“为什么你之前的报告从没提过他有抑郁症?”

莎伦嗤之以鼻:“那时他就有PTSD,做噩梦,我催他去治疗他又不去,我能怎么办?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好像我是个——是个多余的人一样。”

“他确实谁也没说,斯塔克,罗曼诺夫,巴顿……”弗瑞叹息着揉了揉他的独眼,“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绝情,他们是他的朋友,是吧?”

“我也曾经是他的朋友。”

一时无话。

“如果我让你去奥马哈——”

“不,”莎伦厉声说。“想都别想。”


简直是一眨眼的功夫,时间悄无声息地流走了,抓都抓不住。

天气进入深秋,叶片也开始发黄飘落,草地也变了色,树林里遍地都是落叶和松果,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是老旧的木地板。史蒂夫还是住在巴基家里,还是什么都做,种地,放牧,上课,送货,画画,虽没有重心,但轻松。有天他突发奇想,把毛线贴在画板上“画”了一幅画,毛线五颜六色,最后出来的成品花里胡哨得不成章法,但又颇有童趣,稚拙可爱。贝卡把他画画的过程录下来挡住脸发到了网上,点击还凑合,只是评论区不是笑就是说他搞怪,还有些人莫名开始点评他的肌肉,他耸耸肩,过了几天又开始研究蜡笔画。

十月底,他和巴基开车去奥马哈的时候偶遇了一场退伍军人抗议活动,他立刻挤进队伍里,举了很长时间的标语牌,跟着周围人一遍遍地喊口号。他得到一件T恤,往后好几天他都自豪地穿着它。

他给更多的社会组织捐钱,还匿名帮他们出谋划策。

初冬的某一天,亚历克斯的妈妈气势汹汹地把他逼到墙角,半是恳求半是强迫,坚持要问清楚上个周末亚历克斯都去了哪里。原来亚历克斯年纪小,藏不住事,每次跟史蒂夫“露营”过后都会兴高采烈好几天,脚上像装了弹簧,走路都能飞起来。她说她不怀疑史蒂夫的人品,亚历克斯高兴她也高兴,但她还是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然连儿子为什么高兴都弄不明白,她还算什么母亲?

见她言辞恳切,史蒂夫就说了实话。下一瞬他就被劈头盖脸的问题淹没了:谁出的钱,两小时到底能不能到,是不是每个人都信得过,入境怎么办,签证怎么办。她急归急,说话还算严肃认真,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史蒂夫一一解释清楚每个问题后,她瞪着眼睛,惊愕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史蒂夫挠着后脖颈:“呃……是美国队长,前任。”

“美国队长到底是什么?”

史蒂夫答不上来,正抓耳挠腮的时候,他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卢卡的店里出来。是巴基,头上戴着护目镜,手里拿着借来的钻头——他正在给鸡舍安一个新的恒温装置。下一秒两人的目光遇上了,巴基好奇地挑起眉,史蒂夫立刻向他投去求助的视线。

“嘿!你们聊什么呢?”巴基兔子一样窜过来,嬉笑着把一只手臂挂到史蒂夫的肩膀上,“美国队长?哦,美国队长是我偶像来着。”说完他一通闲扯,从他的童年收藏扯到亚历克斯的飞盘成绩,最后他用手肘拱了拱史蒂夫,“我让你帮我带个扳手过来,你忘了?”

“我记着呢。”史蒂夫赶紧亮出手上的东西。巴基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两人同时看向亚历克斯的妈妈,她一脸被闪瞎的表情,摆摆手对他们说:“行了你们忙吧。”

那周周末,她要求和他们一起去毛毛山。

亚历克斯吓得够呛,不过旅途本身相当顺利。之后又过了几天,史蒂夫上完飞盘课,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正靠着一棵树拎起领口拼命扇走里面腾起的热气。孩子们还没闹够,先是追逐,后来又玩起摔跤。他伸手刮掉额头上的汗,刚想喊一声让他们适可而止,就看见亚历克斯的妈妈远远从另一条小路上走过来。与此同时,亚历克斯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朝她奔过去,一头扑进她怀里。她反手捏住他的脸,一边揉搓一边低头说了些什么,不多时,母子两人笑成一团,手拉手走远了。

史蒂夫站在远处看着,忽然那两人一起回头,笑容满面冲他招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耸耸肩,抬起右臂挥一挥,也跟着笑。


“走嘛!”巴基的尾巴甩个不停,四条腿踩着木地板蹦蹦跳跳,就没有同时落地的时候,“快走嘛,大家都在广场上了!我们要迟到了!”

“迟到几分钟又不会怎么样。”史蒂夫哼哼道。他双臂前伸,脑袋使劲后仰,直到腰背和颈椎传来一阵舒爽的酸麻,他才起身按下电脑的休眠键。

“快点——”巴基狼嗥一般拖起长音,“带上球!”

“带着了!”

不久前史蒂夫无意中在视频网站发现了免费的课程,如获至宝,天天都在听,笔记都记了满满三大本。他还不停地对巴基念叨:“免费的大学课程!免费!”像是他终于发现了新世纪的优点。他把他所有感兴趣的课程都加入了收藏夹:哲学、社会学、艺术理论、法语、信息技术。他贪婪地汲取吸收着一切知识,去填补七十年的沉睡留在心里的空隙。可惜绒绒谷的网络不好,总是要缓冲,有时他会把视频放着缓冲一整天再看,有时他直接抱着电脑去他做心理治疗的山顶,一边呼吸清新的空气,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不时低头奋笔疾书。

对了,他仍然在做治疗,仍然在吃药。噩梦很久没有来拜访他了,也许有朝一日他可以停药,一年,两年?他的自我修复速度比正常人快,说不定用不了这么久。布鲁斯给弗瑞的报告里有一半是实话,他的抑郁是创伤引起的,只要不回到类似的创伤环境,复发的概率并不大。

他还计划自己攒钱买辆哈雷。

“还没好吗——”巴基扒在楼梯上喊,“我等得都老啦——”

“来了来了!”史蒂夫抓过一件外衣披着,匆匆下楼。雪橇犬疯了一样绕着他蹦跶,扑他的屁股,顶他的膝盖,险些把他绊倒。“当心我踩到你!”他喊,“不就是出门玩吗,你不是天天都出门玩吗?”

“不一样!现在我是狗!”巴基一下子把门撞开,长嗥一声,脚底抹油似的没了踪影。史蒂夫不得已迈开长腿去追:“等等我——”

好不容易追上,巴基取笑他动作慢,他抱怨地哼了声,趁巴基不注意扑上去按倒他对着他肚子一通挠。巴基一通怪叫,四脚朝天全身乱扭,爪子拼命抓空气抓得像触了电似的,笑得都打嗝了,还蹭了史蒂夫一身的毛。过后巴基又提议要比赛,只能走房屋投下来的阴影,不能踩路灯照亮的地面,谁后到广场谁就输,说完又一个猛子扎出去,狂奔时几乎脚不沾地,整个身子拉成一条笔直的线。史蒂夫喊了两声“这不公平”,回答他的只有洋洋得意的狗叫。

没办法,平日里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史蒂夫·罗杰斯,撒开腿,像个小孩一样在房屋的阴影中间蹦蹦跳跳。他第二次追上巴基,直接把他整个抱起来举高,又亲亲他,亲得自己一嘴毛。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上面显示托尼的名字。大半夜的,他和巴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不安。

他按下免提:“什么事?”

“什么事?嗯?你的‘嘿好久不见哥们什么时候见面喝一杯’上哪去了?我真伤心透顶,”但他语气里完全没有伤心的意思,而且也没留出机会给史蒂夫道歉,“明天一早看新闻,大事——哦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可能是好事,对你来说,对我来说简直烦透了。就这样,替我跟你的孙子们问好。”

“什么意思?”巴基一头雾水。

“不知道。”史蒂夫烦躁地说,托尼说是好事,但史蒂夫至今没摸透钢铁侠心中的好坏标准。他想让自己镇静下来,但某些令人不安的念头还是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我们……”

巴基体贴一笑:“来吧,回家,绒绒治疗。”

他在狗狗皮毛的覆盖下度过一夜,翌日天一亮,他和巴基连睡衣都顾不上换,各自披着条毯子就挤到电视机前。新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史蒂夫心急如焚,每十秒钟就起来换个坐姿。忽然他觉得什么凉飕飕的东西摸了摸他的大腿,侧过头,发现巴基笑的一脸狡黠:“天冷,你身上暖和。”

他把一只手伸到史蒂夫的毯子里,不一会儿,另一只也进来了,直捣要害,弄得史蒂夫浑身一激灵。“你往哪里伸?”史蒂夫扬起一边眉毛斜睨过去,巴基开始耍赖,一口咬定就是冷,哪里热他就去哪里。说完狡黠一笑,把自己的毯子扔到一边,黏黏糊糊就往史蒂夫这边挤。

“当心贝卡起床看到。”史蒂夫警告他。

“这么早她不会起来的。”巴基一脸坏笑,又戳戳他,还挠他的痒痒。史蒂夫知道他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逗自己开心。老天,有这么一个男朋友,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所以他做了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事——倾身吻住巴基上扬的嘴唇。

新闻开始的时候他正专心致志地含着巴基的那部位,两人都面色潮红,汗水淋漓,两条毯子早就被蹬得掉到了沙发下面。巴基尖叫一声,吓得他急急忙忙吐出来,巴基扳他的肩膀让他往后看,他们同时死盯着屏幕,女播音员平静地念道:“——在层层选拔中脱颖而出,接任美国队长的职务,为世界和平以及公平正义而战。”

“等等,谁?”

不是谁,没人认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面貌气质和史蒂夫风格迥异,但又穿着和他几乎一样的红白蓝制服。他看上去似乎比史蒂夫要老一些,目光凌厉,凌厉到让人有点不太舒服,这使得他手里的盾牌平添了一丝凶性,要知道,盾牌的用途本该是保护,而非进攻。

两人继续听播音员介绍他的生平,史蒂夫有点茫然:“等等,他是自愿的?”

“是啊,好像是吧,”巴基耸耸肩,“看样子这是他一直努力的目标。”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史蒂夫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他为神盾如此草率地找了一个继任者而感到不满,另一方面,他又有种释然,目前看来神盾是真的放弃他了。

报道很快就结束了,史蒂夫眨眨眼,突然意识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等等,他叫什么来着?”

“我没记住。”

“我也没记住。”

他们大眼瞪小眼,终于巴基忍俊不禁,噗地笑出声来。史蒂夫跟着笑,两人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砰砰拍着沙发。“所以你是真的自由了,”笑过了,巴基感慨,“怎么样,想好怎么享受新的人生了吗?”

“唔……”太多选择了,太多可能性了。思绪延展开来,就像无数条藤蔓在他内心的某处无拘无束地自由舒展,开出花朵。他懒懒地往巴基身上靠:“怎么办,想不出来。”

“那就慢慢想,”巴基捞起毯子裹住他们,眼睛亮亮地笑着,“往小了说,当个画家,教师,完善自我。往大了说,当一个思想家,社会活动家,实现你为自由而战的理想,都可以。就算你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轻轻松松逍遥自在地过一辈子,那也没问题,随便。”

“那你呢?”他望向巴基,“你怎么办?”

“我肯定一直都在,”巴基一骨碌翻起身,蹭蹭他的肩膀,“如果你去奥马哈,我就在绒绒谷陪你,如果你去别的城市,我就去附近的狗狗村庄陪你,反正你有你的亚空间飞机——”

“亚轨道,”史蒂夫纠正,“何况那不是我的。”

“是你当美国队长的福利。”巴基笑容灿烂。

“那你也不能为了我委屈你自己,应该我先听你的,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不,我听你的。”

“我先说的。”

“明明是我先——别瞪我,就是我先——话说你非要非左即右吗?就不能折中一下,我们像正常情侣一样商量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史蒂夫忍不住笑起来:“哦对不起,是我太夸张了,总之我还没想好。”

“那就慢慢想,”巴基轻轻蹭了蹭他,“放开去做吧,去尽情享受你的人生,别忘了算上我,我会一直陪你到世界尽头的。”

“我也一样,”史蒂夫回答,突然间,大量的情绪如海啸般向他涌过来,爱意,满满的爱意,还有感恩,他觉得他必定是拯救了世界一百万次所以上帝才让他遇到巴基。他急切地拽下他们的毯子,再一次用力抱住巴基,“我爱你。”他说。痛苦终于离他而去,解脱从天而降,还有快乐,无尽的快乐。

“我也爱你,”巴基与他拥吻,再次把自己交到他手里,与他磨蹭,让他迷醉,“我超级超级爱你——”

“我更爱你。”

“这你也要分个高低吗?”

他大笑起来,低头做之前没做完的事,巴基的抱怨很快变成低低的喘息。世界如潮水般退却了,眼前只剩下彼此的脸。阳光穿过玻璃窗照进屋内,细微的尘埃置身于蜂蜜色的光晕中,飘飞旋舞,犹如星辰,再无拘束。


全文完

后记
今年早些时候我看到一篇文章,标题为《美国队长的政治倾向》,其中列举了不同时期不同主创对该问题的看法。里头有些细节很有意思,提到第一期《美国队长》的封面是,美队暴揍希特勒,但在911后他们把希特勒改成了本拉登,以及在不同时期、不同目的的政治集会上,总有人打扮成美国队长的模样,让该角色为自己助威造势。另外,关于美国队长究竟是什么政治倾向,几位主创的答复以及评论区的答案也是五花八门,美队一会儿是左翼一会儿是右翼,一会儿代表尼克松一会儿反对尼克松,而且每个回答的人都答得铿锵有力,坚信美队永远站在“正义”一边,更有甚者,认为美队是国家的体现,当美国陷入困境时,他也陷入困境,当美国分裂时,他也分裂。

……

史蒂夫:“我裂开了。”

……

说实在的,这篇文章给我的感觉很不妙,他们把一个虚构人物和政治关联如此之深,那这个角色就很有问题,他代表所有的观点,就等于他没有观点,没有是非标准,以致没有独立人格。他就是一个完全的平面,一个没有任何思想,可以被人随意揉捏摆放的平面,究其本质,就是一个符号,看到就会想起点什么,但每个人想的不尽相同。

我该如何去写一个符号的人生轨迹,爱恨情仇呢?

史蒂夫·罗杰斯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才是美国队长,人们似乎很容易就把“人”的部分从中舍弃掉了。我写这篇文的目的,是想把美国队长从史蒂夫身上剥离开来,想写一个平庸的、渺小的、与我们身边每个人都并无差异的史蒂夫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有一些平凡的爱好,会谈一场平凡的恋爱(当然对象并没有特别平凡hhh),会生病,也会因为生活的失控而崩溃痛哭。他所作的选择是每个凡人都有可能做出的选择:每个因长期生病、矮小和孱弱而失去了社会认同感的青年都可能为了参军而不顾一切,每个士兵都可能为了救几百万人而开着飞机撞进北极。史蒂夫可以因责任而留下,也可以因疲惫而离开,正如每个人都有犹豫彷徨的时候,也有百般挣扎最后选择放弃的时候,没什么可耻的,这才正常。

有的人会说,史蒂夫以捍卫自由为人生理想,他就注定是个伟人,和凡人泾渭分明,比凡人崇高。

问题是,崇高与平凡并不冲突,崇高体现的是总体的人类族群的本质力量,每个单独的人类个体都可以超脱物质约束,超脱其狭隘的“自我”走向崇高。我们身边的例子比比皆是,每个善良的人,默默奉献的人,危难关头毫不犹豫挺身而出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和美国队长又有什么区别?

并不是只有成为美国队长才能实现史蒂夫的理想,他实现理想的途径也不是仅有痛打外星人九头蛇这一种。同样,也并不是离开超英岗位就意味着史蒂夫是个懦弱逃避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在任何位置都可以发光。

人民群众才是历史的创造者嘛。

一开始A4刚出来的时候,我也被气得不轻,也被带进了“史蒂夫怎么可以放弃责任”的怪圈里。我看过太多“再苦再累也要当美队”同人,我自己也写过不少,某种程度上有种和A4对着干的意思。现在两年过去了,两年下来我对漫威的愤怒也冷却成了漠视,我开始重新思考这些,忽然觉得以退休为结局并非不可。注意,我只是说了退休,我没说我赞成他和佩吉在一起,因为那直接拆了我CP了。然后正如我之前在评论里说的,A4的问题不在于退休,而在于他们以一种非常粗暴、非常离谱而且毫无铺垫的方式直接一脚把史蒂夫踢开了,他没有半点挣扎,没有半点犹豫,就这么甩手不干,这才是不负责任、人设崩坏和OOC,这才是真正让人无法接受的点。

至于文中史蒂夫接下来的人生道路,我不想规定什么,所以我没有明写。这是一个开放式结局,你可以想象他做任何事:他成为一个普通的劳动者,农民,司机,邮递员,他读大学,一直读下去,成为某一行业的专家,他继续画画,成为画家,他开始经商,他开始环游世界,他发现还是超英适合他,所以他当上流浪者,或者他想把捍卫自由四字做得更极致些,于是他从政,引领一场社会变革,或者他写书,从思想上改变世界。

一万种可能。

还是那句话,他绝不仅仅是美国队长。

那么以上就是我在本文创作过程中的一些感悟了,都是个人看法,如果无法认同,也不必强求。文中有些设定只适合本文(例如童年没有巴基陪伴,史蒂夫的性格更孤僻更偏执),并不代表完全适用其他同人、MCU、漫画。欢迎讨论,但请尽量不要试着用“xx在xx里做了xx所以他是个xx的人他不可能xx”这样的方式来驳斥本文情节的合理性,我会非常感激的~

感谢阅读!

目前手头虽然有很多梗,但没有我特别喜欢特别惊艳的,所以我又要进入积累期啦,下篇文大概到明年年初才会动笔吧。另外,群星会出本,时间大概也会是明年上半年,那就到时候再见了~

顺带问问大家,番外想看什么?⁄(⁄ ⁄ ⁄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