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s:
本文为老板带大纲定制,情节设定非我原创。
我不太了解哨向,也没看过柯TJ,如果你因为以上二者点开这篇文章,嗯,请不要过高期待……
按说不该由我来发,但老板特批,让我混更(╹▽╹)
感谢老板,老板人美心善!

[Chapter 1]

大多数日子,柯蒂斯十分清醒,目标明确,而且从不失手。失手就等于死亡,在末节车厢苟延残喘的人们都知道这一点。如果你做错了事,你可能会听到管事的说“滚”,但你不能滚,有无数人盯着你手里的工作,你会立刻被取代,失去岗位,失去食物配给。你会饿死,另一群狂暴的饥民巴不得看到这一幕,他们会立刻分食你的血肉。

在这些日子里,柯蒂斯会盯着被熏黑的车厢内壁,在心里默念:冷静,清醒,冷静,清醒。他对自己说,忘记你的眼睛,忘记你的耳朵,不要去看更远的地方,不要去倾听更多。他的肌肉在皮肤下微弱地痉挛,他的胃在常年的空虚中一阵阵发颤,父亲死去的画面像蜿蜒盘桓的蟒蛇那样萦绕着他,“他不是——我儿子不是哨兵!”十二年前的那个绝望之夜,父亲嘶吼道。

尖叫从未停歇,雪一刻不停地下着,眼泪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紫红色的冻伤。从那以后,一切都不复以往了。柯蒂斯是个孤儿,柯蒂斯不是哨兵。

冷静,清醒,专注。

十二年来,大多数日子都是如此。

极少数日子,柯蒂斯会陷入恍惚。到时,整个世界就像一场迟缓的梦境,就像走在半凝固的胶水里,四周的一切,连同动作都变得滞钝、拖沓。取而代之的是感官与思维,仿佛一个蜂巢裂作两瓣,无家可归的蜂群四散奔逸,它们飞得比声音的速度还快,比光的速度还快。

然后柯蒂斯就不再是他自己了,阳光取代了熔炉的火光,冰淇淋取代了蛋白膏,海浪拍打沙滩,微风摇曳着棕榈叶,万物缤纷灿烂,变换着光谱中的每一道颜色。柯蒂斯注视着这一切,突然他和一个男孩一起坐在小船上,他说他不会捕鱼,他就没见过鱼,男孩哈哈大笑,活鱼在他们面前变成了寿司。“尝尝,很好吃的。”

“这看起来就是生肉,托马斯——”

“尝尝,相信我”

他把寿司放进嘴里,奇怪的味道,凉的,滑的。“酸。”他说,“还辣。”

“那是芥末!”

“芥末又是什么?”

“天啊,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男孩咯咯笑着,“柯蒂斯,你这傻大个。”

他有点生气了:“末节车厢里什么都没有!”末节车厢,哦,末节车厢,铁锈,肮脏,煤块,铁轨,不,他不该在这里——

画面立刻瓦解,梦境戛然而止,现实如自由落体般撞向他——为什么?等等,刚才发生了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只影影绰绰回荡着海浪声,他撑着铲子找回平衡,等到能站稳的时候,他拧了自己大腿一下,继续默念——

冷静,清醒。

真正的现实是一回事,人们用感官感知到的现实是另一回事,有太多的人争论这一点,你如何判断你所处的当下为真实?哨兵出现后更加剧了这一疑问,他们能识别一万多种颜色,能像蜂鸟一样看到紫外线,如果他们将感官完全集中于视力,他们甚至可以看到光子在物体上弹射的一瞬间。所以哪个才是人类认知里的现实,极少数哨兵看到的,还是普通大众看到的?

答案仍然是后者。

现实是一种权力,一部分人统治着另一部分人的认知。

十二年后的现在,柯蒂斯在看到权力本身的时候动摇了,他曾坚信列车和冰雪才是真实。夏日和海浪都是梦,直到他尝到了真正的寿司,看到了人造的阳光。统治是存在的,富人对穷人,当权者对哨兵向导,统治无法消散。屠龙者在屠龙过程中逐渐化龙,他的内心竟如此渴望权力,渴望到了用感知去探索那高贵的生活,更令他作呕的是,他一部分的理智反感这一切,但另一部分,甘之如饴。

他在列车上随口问过先知:“你觉得人类还有救吗?”

“看能剩下多少了。”

一旁的南宫民秀说:“那当然是越多越好。”

“越少越好。”

柯蒂斯惊愕地抬起头:“人吗?”

“文明。”

之后的事情变化飞快,爆炸的气浪把柯蒂斯掀上天空,滚烫的热风吹拂着他的后背,脚下是悬崖,无尽的冰雪耐心地等着他坠落。结束了吗?这一刻感官再度四散奔逸,他没再看到夏日与海浪,只有个看不真切的人影立在雪地中,脚下没有影子,他说:“我们会死的。”

不一定。

“真的会死的,一切都结束了,列车——”

——他在飘浮,气浪把他推成仰躺——你看天空,一望无际,无拘无束。

真美。


所以,柯蒂斯还活着。

讽刺的是,一同奋战的战友死了,他们渴望保存的人类火种溃散了,而威尔福德却没事。权力直到最后一刻都在起作用,更坚固的车厢和反应敏捷的护卫保护了独裁者。柯蒂斯看到延伸至视野尽头的脚印,纷乱驳杂,人数不少,还有拖拽的痕迹。威尔福德留了后手,当然了。

求生欲蔓延上来,柯蒂斯试图站起,一阵尖锐的疼痛立刻像触电一样爬过全身。他咬紧牙关,呼吸急促。这种时候,大多数人肯定会再试一次,但柯蒂斯不一样,他知道鲁莽不会带来任何有益的结果,于是他放松肌肉,趴卧在雪地里,只维持呼吸。

雪又落下来,在他身上盖了薄薄一层。如果长久地留在这里,他肯定会被冻死。说不定他早该死了,是哨兵的血脉让他活到了这一刻。行吧,他讽刺地想,这血脉到底有什么用,除了让他看得更多,想得更多,忍受更多的恐惧与不公以外,到底有什么用?

冷静,清醒。

他甚至没能弄死威尔福德。

冷静。

做了那么多,打着拯救全人类的旗号毁灭了全人类,他不知道哪种答案更让他反胃,是他和威尔福德本就是同类人,还是他一开始的所作所为只是出于一己私利,他只是想报仇,只是想发泄怒火,只是想弄死点什么来控诉他不该承受的苦痛。

他不是救世主,他以为他是,但现在他没法再骗他自己了,他其实渺小又卑劣。

或许死了更好。

腿痛,背痛,皮肤痛,头痛,头痛,头痛,从视神经扎进脑仁的痛,从鼻腔一下一下撕扯头骨的痛,从耳道左奔右突将大脑捅成对穿的痛,牙缝间抽着气,胆汁在体内翻滚,感官连同神经好像随时可以像冰柱一样崩断。有个模糊的影子缓慢走来,他不想去看,这一刻,看比死更难捱。

……

“柯蒂斯。”

“喂,柯蒂斯,傻大个。”

“闭嘴。”

“你要以身作则啊,是你一天巴拉巴拉跟我念叨什么人要好好活着之类的。”

“闭嘴托马斯。”

男孩扬起眉毛,随即把海水泼到他身上。

……

热气拂过他的耳鬓。是某种动物吗?看来南宫民秀说得没错,气温真的在回升了,动物已经可以生存了。那还真是不错,他的肉体可以化作新生命的营养。他放任自己胡思乱想着,奇怪的是,头不疼了,感官好像一瞬间归了位。忽然一条热烘烘的舌头伸过来,开始舔他的耳朵。血液在回流,很痒,他情不自禁动了一下脑袋,睁开眼睛。

那动物的模样清晰起来,白色的,体型显得格外的蓬松,不像是狼或者熊,这是……

羊。

还是头绵羊。

柯蒂斯突然有种放声大笑的冲动,他一定是死了,这毛乎乎的玩意儿是地狱的使者,人畜无害的模样下面是蝙蝠翅膀和三角尾。他虚弱地咧了咧嘴,冷不丁又扯到了腰椎,疼得吸了口凉气。羊停下动作,目光莫名其妙地带了点严肃,好像在责怪他似的。接着,它甩甩耳朵,突然卧倒了,像一床厚棉絮似的挤着他。几分钟后,源源不断的热气开始传递过来。

柯蒂斯有点感动,但更多的是困惑。他觉得羊是种智商不太高的动物,最多也就是狗的水准,为什么这头羊表现得好像有自主意识似的,比方说,它居然在帮他取暖?

羊开始嚼他的衣服,咯吱咯吱。

……

行吧,想多了。

体温渐渐恢复了,柯蒂斯尝试翻身,还行,虽然他仍旧痛得咬牙切齿,但身体多多少少可以动弹几下。他再次尝试站立,很难,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扶着羊脊背才算成功。那头羊一直用它平静的方形瞳孔注视着他,它没能咬开柯蒂斯背上的防水面料,所以当柯蒂斯站起来以后,它开始打量他的裤腿。

“不行。”柯蒂斯说。

羊“咩”地拖了声长音,好像听懂了似的。

柯蒂斯和羊对视,看得久了,他下意识伸手摸羊的脑袋。手感……还挺舒服。这头羊格外亲人,不像野生的,看着干净,所以也未必是牲畜,也许是列车上什么人养的宠物?

羊抖抖耳朵,仰起脸,目光莫名的深邃,底下仿佛有情绪流动。

柯蒂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不会是哪个哨兵的精神体吧?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精神体是纯意识的产物,顶多能在哨兵的驱使下攻击他,取暖这种事情完全不可能。

这些都是基本的常识,就算柯蒂斯只是个从小躲藏在末节车厢的哨兵,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他也不可能连这点都不知道。

只能说这羊的眼神太像人,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柯蒂斯把视线转向天空,日光稀疏,云层越积越厚,似乎又有一场大雪在酝酿。现在他必须操心生计了,他可不想刚恢复到能走就被大雪冻死,或者饿死——老天,他真饿得要命。这一刻他忍不住又瞥了羊一眼,然后立刻打消了某个大不敬的念头。你得对救命恩人怀有最基本的尊重,知道吗?

他动身朝前,走得磕磕绊绊。

羊亦步亦趋,尾行在后。

他停住,羊也停住。

他看看羊,羊回看他。

“我没东西给你吃。”

羊不答话,嘴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什么,反刍,但更像某种嘲弄。

“别跟着我。”

羊晃了晃胖乎乎的短尾:“咩。”

寒风更甚,柯蒂斯不由得缩起肩膀,抱着双臂,巴不得整个人像乌龟一样躲进衣服里。一开始羊带给他的那点温暖已经被风吹散了,寒气钻进他的体内,麻木了四肢。万幸的是,一段漫长的跋涉后,他总算找到一处可以遮风避雪的洞穴。他衣兜里还有车上带出来的火柴,今晚勉强算是有着落。

他精疲力竭地坐下来,火焰颤颤巍巍地照亮四周,他一时也不知道这里和末节车厢比起来哪边更好。至少这里没人用枪托砸你叫你起床,他想。

羊使劲冲他咩咩叫。

他没好气道:“没空管你。”

羊嗔怪地瞪他一眼,他惊讶地抬起头,还没来得及思索“嗔怪”这个词是怎么跳到他脑子里的,羊已经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柯蒂斯不放心地跟到洞口,羊亮出后蹄,三下五除二刨出一个深坑,开始嚼底下的冻得硬邦邦的草根。

……

柯蒂斯按了按自己空空荡荡的胃,叹息。


柯蒂斯在冰天雪地里度过了漫长的八天。

好消息是,他的身体恢复了不少,很多关节仍然在疼,但肿块在消退;坏消息是,他仍旧很冷很饿,吃了上顿愁下顿。食物太少,就算已经有些动物在野外活动,但想抓住它们仍旧是件难事。火柴快用光了,想要长期保存火种的话光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他怀疑自己最终还是活不了太久,死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有时他想自己会不会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类,虽然离开列车的时候威尔福德还没死,但八天下来柯蒂斯没在周围看到人类活动的迹象,再一想,连他这个哨兵都坚持不了多久了,威尔福德和他的保镖怕是早早就饿死冻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十八年来柯蒂斯在末节车厢看到过很多灭绝人性的场景,人在极端环境下什么都做得出,想到威尔福德和那些保镖可能会在死前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他心里不由得多出几分恶意的畅快。

……

“我讨厌你的生活,我讨厌你优渥的一切。”

“说得好像我过得很好似的,”男孩故意把沙滩椅拖得哐哐响,“是是是,我不用吃蛋白膏,我还有书可以看,你以为这一切不需要代价吗——还有你到底要不要梨子馅饼了,我费了半天工夫才想出来的。”

“那又不是真的。”

“我们都不是真的,柯蒂斯。”

他耸耸肩。突然画面一转,阳光褪去热度变成灰色,铁轨在脚下颤抖,窗户挂满冰霜。枝形吊灯的暖光掩盖了屋内的庸俗气息,酒臭熏人,烟雾缭绕,白兰地,大麻,骰子,赌桌,放肆的大笑,针头,手术刀。

“说了我过得没那么好。”

“对不起。”

……

羊又在冲他叫。

“我没想吃你,”他对羊说,“我只是在想事情。”

羊绕到他身后,开始用羊角拱着他前进。

柯蒂斯挪了挪脚:“我走得动,别推了。”

羊充耳不闻,继续推他。他配合着走了一会儿,忽然在想这羊要是再高一些壮一些,搞不好他能骑着它前进。

他成功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笑声到了嘴角,十分不巧地被风声呛住,成了一阵咳嗽。

羊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不是感冒,”他擦去嘴边的唾沫,“我从来没生过病。”

羊投来不知是嫉妒还是忧虑的一瞥。

他已经不想再去思考羊的举动了,谁在乎这是真的还是他的想象呢。人离了同类可是会疯的,他已经八天没见过活人,他更情愿这是一头通人性的羊,而非石头一样油盐不进的动物。

“你要是吃肉的就好了,”他对着羊喃喃自语,“等我死了还能对你有点用。”

羊粗暴地扬起蹄子,掀起一层薄薄的雪沙。

他们继续向前走,当柯蒂斯看到地平线上的建筑时,他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在他身后,羊不安地“咩”了一声。

“安静。”他压低声音说。羊居然打起哆嗦,他第一次见它害怕,于是他忍不住揉了揉它的头,试图抚去它眼中的不安,“嘘——没事了没事了。”

一个长发男人凭空冒了出来,嘴里斜斜地叼着根烟:“雪地里放羊?挺有闲情逸致啊。”

柯蒂斯僵住了,没等他搞明白对方怎么出现的——这速度,一个哨兵?不可能——偷袭者已从后方出现,柯蒂斯瞬间被甩向空中。他试图反击,但他还空着肚子,周身可能没一块完整痊愈的皮肉——他徒劳地摔倒在长发男的脚边。

袭击者是个金发男,他们两个一同低头打量他。几秒钟后,长发男慢吞吞地呼出一缕烟雾,像是对他失去了兴趣,看着另一个人:“那羊不错。”

柯蒂斯嘶哑地说:“我们是一起的——”

话音未落,羊已经头也不回地转过身,撒腿就跑。


柯蒂斯可不怎么喜欢这帮人注视自己的目光,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让他觉得自己像待价而沽的牲口,正被人从各个角度寻找缺陷。

那两个人没进来,现在柯蒂斯周围是六个手持武器的人,男女都有,打扮各异,武器也是种类不一,可能是民兵。他们所处的地方应该是某种大型工厂的内部,柯蒂斯并不十分确定。他登上列车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十八年的劳工生活像锉刀一样磨去了他对外面世界的印象,除了基本常识以外,他对外界知之甚少。

屋里只有一把椅子,柯蒂斯就坐在上面。一盏灯悬在头顶(电力,他们竟然有电力),四周是粗糙的水泥墙。房间没有窗户,门上装有窥视孔,说明这应该是间囚室。被押送到这里的路上柯蒂斯打量过周围,这里不止一幢建筑,大大小小的楼房成环形排列,像个小镇。这还不是最惊人的部分,从踏进这里的一瞬间柯蒂斯就感觉到了,室内比室外高几十度,几乎算得上是温暖怡人了。

这到底怎么做到的?这也是一辆“列车”?

不一会儿,长发男扛着被五花大绑的羊进来了,金发男尾随在后。羊的四蹄被捆在一起,嘴也被绳子扎住了,一进来就睁大眼睛注视着柯蒂斯,满目的楚楚可怜。

长发男把羊扔在墙角,金发的则在柯蒂斯面前站定。这两人应该是这个地方的掌权者,一旦他们进屋,那六个民兵就极其配合地转身离去,还关上了门。

两个男人再度俯视着他。

“他看起来跟他们不是一伙的。”金发男说。

“也许,”长发男回答,“穿得不像,吃得也不像,他看起来快饿死了。但是——”

但是什么?长发男没往下说,两人当着柯蒂斯的面交换了一道讳莫如深的视线。

“我和任何人都不是一伙,”柯蒂斯挤出声音,天,他的喉咙干得像砂纸,“硬要说的话,”他咧出一个自嘲的笑,“我的同伴是那头羊。”

他看到长发男的眉毛几乎飞进头皮,“我懂了,”那家伙吹了声口哨,“看不出来,我以为在这种环境下,人们会——怎么说呢,稍微把‘那些’需求放于次位。”

“巴克!”

被唤作“巴克”的人露出一脸灿烂笑容:“缓和一下气氛。”

金发男的嘴角抽了抽:“我们在审讯,审讯通常不需要缓和气氛。”

“男人,羊,男人和羊,别告诉我你在听到这两个词的时候不会想到点什么。”

“我什么也想不到,”金发男呻吟起来,“不要污染我的脑子。”

他们在调情,柯蒂斯腹诽,他们当着我的面调情。作为牢房的附加项目还真是别致,如果他有那个闲情逸致的话,也许他真能被他们逗笑。

“行了。”金发男说,他的声音不一样了,变得严肃而且沉稳有力,“巴克”立刻就闭嘴了。

金发男转向柯蒂斯:“所以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审讯持续了很长时间,柯蒂斯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把列车上发生的事都说了,以及他如何生还,如何遇到那头羊,如何误打误撞闯入这个地方。他唯一没说的只有自己是哨兵这件事,他不想惹麻烦,而且他已经习惯伪装。

“你们说的‘他们’是谁?”

那两人交换一道视线。要不要告诉他?“巴克”似乎在这么提问。金发男抿了抿嘴,末了,他转向柯蒂斯:“三天前,有人袭击了我们的基地。”

柯蒂斯压低声音:“威尔福德。”

那两人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很可能,”“巴克”说,“过去那么多年,这附近早就没有活人了。”

金发男点了点头。就在这一刻,一只企鹅以肚皮着地的姿势滑行而来,在他们面前一个急刹,随后站起,摇摇摆摆地穿堂而过。

柯蒂斯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离去。

金发男似乎有些尴尬,转开了视线,“巴克”则朝前者露出微笑。他们谁都没有出声评价这一幕,金发男很快把话题扯回了正题:“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柯蒂斯大概猜到会是哪两个。

“离开,我们会给你食物和水保证你能活上一段时间,剩下的靠你自己,此后你永远不能在我们面前出现,”金发男顿了顿,紧盯着他,像是期待他能立刻回答好,“……或者留下,但我们不养闲人,有劳即有得,大家都一样,明白吗?”

羊挣扎了一下。

金发男向后看去:“它也归你,除非当做食物,不然我们不会费心去养它。”

柯蒂斯没有犹豫:“我选留下。”


柯蒂斯被带到一间稍好一些的房间,有简单的桌椅和床铺。这里的墙壁仍然是灰色的水泥墙,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扇小窗,为了保暖做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加固,只能勉强看到外面的夜空。

“晚饭时间已经过了,额外给你加一餐,”金发男说,“明天就没有这种特权了。”

话音刚落,“巴克”给他端来了面包和豆子汤(不是蛋白膏,感谢上天),给羊带了些麸皮,它吃得狼吞虎咽。

“不想它被谁宰了吃肉的话,别让它乱跑,”“巴克”说,“尤其别让它碰温室里的作物。”

还有温室,真好。

柯蒂斯也知道了他们的名字,金发的是史蒂夫·罗杰斯,长发的是詹姆斯·巴恩斯,后者有个昵称“巴基”,有时史蒂夫叫他“巴克”,那是他专属的叫法。

他们是这里仅有的哨兵,而且是一对伴侣。

柯蒂斯下意识开口:“那向导——”

“不需要,”巴恩斯立刻打断,这句话似乎触怒了他,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我们能照顾好彼此。”

柯蒂斯便不再去问。

现在他总算有时间好好打量他们了,两人都是高个子,身强力壮,神采奕奕。罗杰斯的肩膀更宽,有着发达的二头肌,典型的力量型。巴恩斯也差不多,他的左手好像有点问题,可能受过伤。

总的来说,这两个人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不愁吃穿。如果在列车上,他们就是柯蒂斯妒忌且仇恨的那类人。

希望这一切正如他们所言,是“公平劳动获得的”,希望他们没有踩在什么人的尸体上。

不然呢?

如果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威尔福德,自己能做的就只有像反社会杀人狂一样炸毁一辆辆列车,那没有意义。

什么才是有意义的?

柯蒂斯想象着一张张死去的面孔,想象着仅存的人类在他一时脑热之后灰飞烟灭,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冷静,清醒。

羊又在拱他,冲他小声叫唤。他渐渐回过神,平静下来。说起来,这头羊似乎总是能准确捕捉到他状态不佳的时候,每次都成功地安抚了他,这简直……这就好像是——

他赶紧压下那个即将浮现出来的名词,不可能,没道理,而且这该死的是只动物——动物!你他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巴恩斯还说……

呃不不不,不能细想,不要污染自己的脑子,不要。

赶紧睡觉。

……

睡不着。

羊又挤在他旁边,还试图爬上他的床整个压过来。要知道一头成年公羊的体重完全不亚于人,柯蒂斯暗暗咒骂起来,扭动着护住肚子,用后背的力量使劲把它拱开。羊不高兴了,咩咩地发着牢骚。发现柯蒂斯不欢迎它以后,羊气鼓鼓地兜了个圈子,到处踩,到处闻,还像小狗一样立起来,用前蹄扒着桌子研究上面的东西。它可能在找一个适合睡觉的地方,显然它没找到,于是它又溜达回来,蹄子踩着水泥地面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不一会儿,声音突然停住,柯蒂斯刚刚合上眼,忽然觉得眼前一暗,一抬头,发现羊逆着光,方瞳孔瞪大,像个凶巴巴的修女一样冷着脸站在床前。

然后它开始叫。

柯蒂斯怕它发火用角来撞自己,连忙往后躲,但是羊只顾着叫,每叫一声,它就伸出前蹄蹬一脚床铺,每叫一声,它那毛乎乎的大耳朵和肥尾巴就随声往上一甩,像抗议,又像是耍赖。

柯蒂斯长叹:“……行吧。”

那头羊立刻跳上了床,床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说实在的,柯蒂斯觉得自己需要重新审视羊这种动物,他没想到它比狗还黏人。他努力往墙边靠,想在人与羊之间留下呼吸的空间,但是羊立刻热情洋溢地填补了每一条缝隙,为了躲避那吓人的尖角,柯蒂斯被厚实的羊毛埋住了脸。

臭烘烘的。

算了,反正自己没多香。

他伸出手慢慢放在羊背上,开始抚摸,羊看起来很享受,在他身前扭动几下,寻找最舒服的姿势。

这一切还是怪透了。

他揉着羊脑袋:“你真黏人。”

羊伸长脖子使劲贴他的手

“你那事做得可不怎么地道。”

羊一脸茫然。

“别装傻,你知道是哪件事。”

羊甩甩尾巴。

“……你把我扔下逃跑了,老兄,别告诉我你忘了,”他嘟囔着,并拢两指开始拉扯羊的脸,哈哈,挺搞笑,他才知道羊居然有这么多结实的大板牙。他又换成搓羊脸:“我们不是一伙的吗?”抓羊耳朵,“不是吗,啊?臭小子。”

无论他做什么羊似乎都很享受,甚至伸着舌头咧嘴傻乐——天,它看起来更像狗了。

“……也不知道是你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羊“咩”了一声。

“……我觉得是我。”

“咩。”

“你确定你不是人变的吗?”

“咩——”

“……算了,”他伸手扶额,“我真像个白痴。”


[Chapter 2]

安稳的沉眠并没有到来。

四周传来嗡嗡的震动,那是柯蒂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列车的声音。画面像蒙太奇一样切换,他成了旁观者,像幽灵一样穿过金属车门,穿过层层车厢。“又来了。”他听见自己内心的低语。突然他开始往下落,阳光,棕榈树,一个头发卷卷的男孩躺在沙滩上,微风让他的衣领翩翩起舞。他朝着他撞过去,没有任何实感,他们似乎本为一体。

每个哨兵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经历,他们的感知力太过强大,有时候会制造出大脑无法承受的体验。所以他们需要训练,需要向导,但柯蒂斯两者都没有。当这一切突然发生的时候,他的大脑被过量信息淹没了,思维和理性全体罢工,记忆出现断层,就像酒后幻觉一样光怪陆离。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时他还是个孩子,他以为自己迟早会被逼疯,但十几年下来,他居然渐渐习惯了。人真是一种适应力极其可怕的生物。

有些时候,如果他强迫自己记忆,他能在事后回想起一些片段。他曾分析过它们,觉得它们发端于他潜意识里的愤怒——对贫穷的愤怒,对不公的愤怒。再者,他是个哨兵,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并不作用于理智,它们作用于感官,而感官是原始的,冲动的,它们与潜意识合二为一,成为深藏于理智之下的泥沼。

所以夜深人静之时,他的感官探出触角,伸向他渴望的生活。

可有时他觉得这不是本能,不是潜意识在寻找满足,而是一种东西,一种存在,一种意图。他能感觉到它在随着时间生长,发展,它不是无目的的,它就像另一个活物,一次又一次地寻找他,接近他,带走他。

……

“我一直觉得,活着挺没意思的,柯蒂斯。”

“什么?”

“就是没意思。”

画面突然变化,餐厅里摩肩接踵,窗外大雪纷飞,空气中弥漫着酒的味道,肉的味道,还有人身上的污浊汗味,铁轨仍在脚底震颤。视野矮小,仿佛他变得只有十二岁。高大的妇人朝他走来,她穿着貂皮领的长外套,嘴唇红得像能滴血,她嘴巴里有一股令人不悦的烟味。

“你对她有用,孩子,”她说,“这是笔合算的交易。”

他紧张地盯着妇人,认识她但又不太认识。这不是他的思维。“我不想卖自己。”

妇人嗤地笑了,“说得她好像是看得上你似的,孩子就是孩子,”说着她顿了顿,“不过……也差不多,”她伸手掐了一下他的下巴,疼得他一缩,“她不缺玩伴,你顶多能当她的玩物。再长几岁吧。”

“……我能拒绝吗?”

她笑得更明显了:“你父母都不在了,是吧?想想看,你又有向导天赋,又无依无靠,长得嘛……”她又掐了一下他的脸,“也还行,你说你要是不找个靠山,以后该怎么办呢?”

“我……”

“你不会想去末节车厢吧,他们吃人,孩子,连骨头都给你吃干净喽。”

他立刻摇摇头。

“不然你只能跟着梅森,我听说她正需要有天赋的孩子,毕竟她和威尔福德正忙于培养忠心耿耿的猎犬——你怕针头和手术刀吗?”

他颤抖起来,原本不服输的眼睛里顿时充满恐惧。

“老老实实听我的,你还能留在这里,不好吗?”

她强行扳着他的脸,让他看向周围。大厅里烟雾缭绕,一支乐队演奏着曲子,乐声中夹杂着下流的逗趣和沙哑的调笑。女人穿着缀满亮片的裙子款款而过,男人用贪婪的眼光肆意打量四周。乐声,笑声,刀叉碰撞声,湿泞的咀嚼和啜饮声。“这里不好吗?”妇人轻轻揉搓着他的头发,“站在金字塔的顶端,不好吗?”

他甩开她的手,转身就逃。下一个车厢是儿童游乐场,一群孩子在蹂躏一只雪白的羊羔,揪它的耳朵,拉它的蹄子。他从他们跟前飞奔而过,拉开下一道车门,桑拿房的蒸汽接踵而至。“帮帮我,”他在心里呐喊,“不管是谁,帮帮我。”

画面再度切换,蒸汽消散了,视野变高了,他在看不到尽头的走廊里奔跑,一张盖着白布的担架床一晃而过。一只大手抓住他,他惊叫一声,摔倒在滑腻腻的白瓷砖上。一双脚最终停在他跟前。“托马斯,”不,不要这个声音,“回家了,实验还没结束呢。”

他拼命反抗按住他的手,“那就杀了我!”他喊,“杀了我,拜托——”

重拳落下,世界瞬间熄灭。


“我们所在的这幢楼是公寓,食堂在一楼,二楼是医护站。”

柯蒂斯点点头,他跟在罗杰斯身后,经过一排排无人的住所,有的是单人间,里头的陈设和柯蒂斯住的那间差不多,有的看起来复杂一些,显然是给家庭居住的。没有闲人在这里逗留,这个居住地执行着严格的工作制度,他们不欢迎懒汉。

“这里有多少居民?”

“八百多。”

相当多了。“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灾难发生时就在了,”罗杰斯回答,“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他们一直在上上下下地爬楼梯,这里每一层楼都是大同小异的构造,长走廊,一侧通向各个房间,另一侧直接是墙壁。这么建造是为了保温,不过也让室内变得昏暗,比起宿舍,更像是矿井。

“这地方以前是个冶炼厂,”罗杰斯解释说,“我们的上一辈彻头彻尾地翻修了这个地方,把厂房改成公寓,把运输管道改成暖气。”

他们离开公寓楼,冷空气再度袭来,但脚底没有积雪,只有半融化的泥浆。罗杰斯指向远处的机械装置:“那是这里的生命之源。”

柯蒂斯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他能看见烟囱直直伸入天空,顶端涌出滚滚浓烟。数十个锅炉像是左轮手枪的弹巢一样环绕在烟囱周围,用钢筋加以支撑,数不清的管道从上面伸出来,想必是供暖用的。整个装置分了好几层,每层都有一个金属平台,用梯子和吊篮连接。高高的轮轴拉动吊篮升降,工人不断把燃料运往各层,再把废料和垃圾运下来。柯蒂斯在人群里找到了巴恩斯,他又叼着一支烟,斜倚在一堵砖墙旁。

和这些熔炉比起来,天上的太阳显得苍白又无力,没有任何热度。

“燃料从哪里来?”

“煤矿,”罗杰斯回答,“这里曾经是工业区,开采地离这里并不远,一开始只能靠铲子,万幸不久前我们修好了挖煤机。”

“其他物资呢?”

“远征。我们有三支远征队,”罗杰斯把目光投得很远,“就算活人都死光了,但城镇还在原来的位置,你总能挖到好东西。”

死去的文明仍在养育着后人。

“那边是学校,旁边是活动广场。”

说是广场,其实只是一间没有隔出单间的厂房,大概是用来开全体大会的。柯蒂斯看到门口有个公告牌,上面贴着手写的告示:受到袭击,增加巡逻队巡视次数,非必要不得离开基地。此外还有一些活动通告,例如橄榄球赛,婚礼。

他正看着,眼前凭空出现一个动来动去的鼻头,接着,一个圆滚滚的脑袋突然穿过墙壁伸了出来,黑色的眼睛顽皮地忽闪着,冲柯蒂斯眨巴眨巴,又眨巴眨巴。

柯蒂斯也跟着眨眼。

那东西开始扑腾,越伸越长,露出前腿和白花花的肚皮,接着是鱼尾一般并拢的双腿。它像个果冻一样“扑通”一声掉下来,全身的肥肉都因撞击而颤动,接着,它在地上滚了一周,前腿扒拉着地面用力一蹬,一眨眼工夫就以超出体格的敏捷滑了出去。

一只……海豹?

“那是巴基的精神体。”罗杰斯说,他向外走了几步,柯蒂斯跟在他后面,看到海豹以高台跳水之姿飞出了台阶,直直朝着那只正在晒太阳的企鹅冲了过去。企鹅防不胜防,被它撞得连摔几个滚,好不容易站直了,它竖起脖子上的毛,拍着翅膀,嘎嘎地叫着扑向后者。两只动物立刻闹作一团,咬毛拽耳,撒泼打滚。可打了没多会儿,企鹅刚把海豹拱翻在地,海豹就决定不闹了,摊平四肢,前腿勾着企鹅的脖子,开始蹭它的毛。

“它们总黏在一起,”罗杰斯说,他的语气有些羞赧,又有些自豪,“企鹅是我。”

再看那企鹅,刚才还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现在已经在眯着眼睛在享受了。柯蒂斯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住处,都属于爱闹腾的动物,不知道羊独自待在屋里会不会无聊。

可惜他没有精神体。

他们继续前行,经过长蛇般的通道来到生活区的正对面,这里有温室,畜棚,屠宰场,人们用推车把食物送进食堂后方的仓库和厨房。隔壁则是木材加工厂,钢厂,皮革厂,复杂的管线直通正中央的熔炉。这一带是白天最忙碌的地方,外面没什么人,人们要么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要么在各个工作间里来回穿梭。又一阵寒风袭来,柯蒂斯打了个哆嗦。换做是他也愿意待在室内,外面还是太冷了。

不多时,一座高塔吸引了柯蒂斯的视线。“那是什么?”

“警卫塔。”

柯蒂斯眨眨眼,一路走来他确实见过一些警卫塔,但它们统一设在外墙旁边,但这一座……它看着厂区的方向。

罗杰斯似乎觉察了他心中所想,微微叹了口气:“跟我过来。”

他带着柯蒂斯爬上高塔,里头有个端着步枪的人,柯蒂斯认出这是昨天押送自己的守卫之一。罗杰斯示意这个守卫暂时离开,对方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塔顶只剩两个人。高处空气清新,整个基地里的景象一览无余。柯蒂斯看到不远处还有两座警卫塔,它们的视野都在墙内。

罗杰斯呼出一口白雾。

“你挑了个好时候,”他说,“小麦收成不错,挖煤机修好了,气温也回升了,牲畜的存活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以前没这么好?”

“最开始的时候糟透了,”罗杰斯回答,“不停死人,饥荒,寒灾,什么都来过,我的父母就死在那时候,还有巴基的父母。后来,苦日子算是过去了,我接手的时候一切都在变好,但问题还是不断。先是矿井塌方了,接着两支远征队消失在暴雪里,然后又是一场大降温,作物和牲畜冻死了一半。”

柯蒂斯缓缓吐出一口气。

“食物不够了,我下的命令,取消面包,一日三餐都换成稀粥。人手不够了,还是我下的命令,关停学校,启用童工。不满者开始增加,我仍然坚持我的政策,于是第一场暴动发生了。”

威尔福德的话自动从他脑海中响起: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忽然一声惨叫传来,柯蒂斯循声望去,发现是畜棚正在杀猪,刀尖像闪电一样扎进猪脖颈,热腾腾的鲜血被准确地接在了一个巨大的木桶里,猪呻吟过后,白眼看天,垂死喘息。

一些画面争先恐后地跳出来,柯蒂斯强迫自己松开攥紧的拳头,不再想下去。

罗杰斯沉默了一会儿:“柯蒂斯,你注意过巴基的左手吗?”

柯蒂斯点点头:“他在暴动中受了伤?”

“是在那之前,”罗杰斯的语调平静得吓人,“那时,有一部分人试图偷走物资离开这里,巴基在追击途中遭到抵抗,不幸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你说得对,”罗杰斯低着头,他放在栏杆上的手指指节发白,“他差点死了,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饥饿,他的身体没有能力去复原。我把我的那份食物给了他,不够,远远不够,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衰弱,我快发疯了,我爱他,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什么都不去做。”

柯蒂斯微微眯眼:“你做了什么?”

“我把其他人的配给给了巴基。”

“在所有人都饿着肚子的时候。”

“是的,在所有人都饿着肚子的时候,”罗杰斯重复了这句话,他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他在压抑,他不想在柯蒂斯面前表现脆弱,“我背叛了我的人民。”

“这就是暴动的导火索。”

“人们分成了两派,”罗杰斯俯下身去撑着栏杆,发丝垂于眼前,“我自愿接受处罚,另一部分人不同意,他们认为不可能有人比我做得更好,于是矛盾激化了,引发了战争。”

“反抗者输了。”

“一些人死了,一些人被驱逐了,”罗杰斯皱着眉头,“我还在这里。”

柯蒂斯再次想起威尔福德:“人口减少了,食物不够的局面被缓和了。”

罗杰斯苦笑。

“至少现在没有稀粥和童工。”

“是啊,我们渡过了难关,”罗杰斯叹了口气,“但这里依旧不太平。”

“还是因为食物?”

“因为分歧,因为不公,因为人人都有需求,”罗杰斯顿了顿,“你信教吗,柯蒂斯。”

柯蒂斯耸耸肩膀:“不。”

“这里有很多人相信上帝,相信灵魂,你无法改变他们信仰,”罗杰斯眺望着下方的工厂,“他们坚信,死去的亲属要被安葬在墓园之中,灵魂才能得以安息,同样,生者也需要定期去教堂礼拜,死后才能去往天堂。修建墓园和教堂都需要大量的物资与人力,在各项资源都称不上富裕的现在,你认为我应该满足他们的要求吗?”

柯蒂斯没有答话。

“那个人,”罗杰斯指着一个扛着铁锹的男人,“在周末的会议上,他准备第三次向我提出修建墓园的提议,他知道我会拒绝,所以他们打算拉上一帮人在广场静坐。”

“另外那个人,”他指向另一个牵马的人,“想要我克扣残疾人和老人的伙食,因为他们干得更少,不配和其他人享受一样的食物。他同样有一群支持者,他们正在居民中间传播谣言,说我偏袒残疾人是为了给巴基更多的好处。当然,其他残疾人和老人们并不乐意,他们把消息告诉了我,并等着我把传播谣言者抓起来公开示众。”

“她,”他指向一位女士,“认为学校应该开设更多户外课程,让孩子们有地方可以玩耍。而她要求的场地,正好和正在修建的晒场有冲突。”

“他,”他指向一位青年,“认为应该取消禁酒令,酒能给人欢愉,消除暴力,并让人们晚上有地方可去。”

“而她,”他指着另一位妇人,“坚决支持禁酒,他们两派吵了很久,她向我举报了私酒,于是我让一些人进了监狱,也给自己招来了更多的不满。说到监狱……”

他指向一位年长者:“他坚决反对我修建警卫塔和监狱,他认为这是法西斯主义,我剥夺了人们的自由。”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逡巡自己的领地:“我修警卫塔和监狱,我训练民兵,是因为我必须维持秩序,我不想再看到更多的暴动——但你也可以称我为独裁者,我规定每个人的位置,规定他们的行为,给出的理由是这是为了集体的利益,但真的是这样吗?我发誓我在救巴基的那一刻,我可是连‘集体’这两个字都没想过。”

柯蒂斯的两只手微微地发着抖,他把手藏进衣兜。“大多数时候,你确实是为了集体。”

罗杰斯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西沉的暮色照着他的脸:“所以你觉得这是对的?死者没有墓园,孩子们没有足够的场地玩耍,劳累一天的人们不能饮酒,每个人都生活在警卫塔的监视之下?”

长久的沉默。居民们仍然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企鹅和海豹闹作一团,巴恩斯不知何时离开了人群,他正眺望着罗杰斯和柯蒂斯所在的方向。

“……就算不对,根源也不在你。”柯蒂斯回答。

又是静默。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因为你刚刚审判了另一个独裁者,柯蒂斯,我想你有一套自己的标准,”罗杰斯勉强笑了笑,视线追逐着渐渐黯淡下去的阳光,“还有一点,是我觉得我们很像。”

威尔福德也这么说。

“没有什么标准了。”柯蒂斯最后说。


柯蒂斯头也不回地投入工作,什么也不想。

他好像又回到了末节车厢,那时他一直是个低调的人,沉默寡言,不卑不亢,安分守己做他该做的事。反正,干活也算不上什么糟糕的事,比起思考人生意义,思考权力结构,以及忏悔自己炸车的那一刻到底葬送了多少无辜生命,干活要容易得多。

对了,还得分神去思考那头奇怪的羊。

羊最近都被他关在屋里,无聊得长了毛,先是大搞破坏,撞坏了床和桌子,嚼了它能嚼动的一切布料,还在门上留下两个羊角形状的凹陷。被柯蒂斯教训过以后,羊不闹腾了,看上去格外委屈。此后柯蒂斯一进屋就会看到羊像条大狗一样蜷缩着身体,后腿藏在肚皮底下,脸朝着墙壁,可怜巴巴。它还跟柯蒂斯闹脾气,柯蒂斯上去摸摸它的头,它就故意把头撇到一边,只有微微晃动的耳朵证明它很享受,虽然那幅度也小到几乎看不出来。

柯蒂斯决定抽空带羊出去溜达,人多的地方还要找根绳子套在羊脖子上。行吧,这下真的是养狗了。羊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种安排,每天早晚跟着柯蒂斯在基地里放风。遛羊对柯蒂斯来说也有一个好处,他可以找没人的地方把绳子解开,羊四处转悠,他独自坐着,发发呆,或者闭眼放空,格外的闲适。

邻居每天都能看到他遛羊。不久后,人们开始叫他“和羊过日子的柯蒂斯”。

基地的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辛苦,毕竟柯蒂斯经历过末节车厢那种奴隶般的苦日子,甚至足足经历了十八年,他几乎不太理解“休息”这个词的含义。另外,他隐隐感觉到罗杰斯和巴恩斯仍提防着他,稍微核心一点的活动都不会让他参与,像是远征,还有巡逻,他要做的不过就是挥挥锄头,或者操作一些连猴子都能用的器械。

来这里的第二周,有人邀请他下工以后去打球。他同意了,不是说他有多想融入这里,他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父亲还在世时就警告过他,不要引人注意,要隐藏哨兵的身份。这方面他做得一点也不好,他领导了“柯蒂斯革命”,现在还变成了“和羊过日子的柯蒂斯”。哨兵是他最后的秘密了,他应该庆幸这个基地没有向导,也没有第四个哨兵,居民们看起来对这些身份并不敏感。当然,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揣测。

他参加了三次球赛,第二次时他发现巴恩斯站在看台上,第三次时,巴恩斯出现在了敌方队伍里。

“你的手没问题吗?”他问。

巴恩斯按灭香烟:“你会知道的。”

球场只是块破破烂烂的水泥地,边上扔着生锈的废旧材料。企鹅正在正中间晒太阳,一边的海豹机敏地嗅嗅空气,扭头推了一下身边的同伴,企鹅懒得动,最后被海豹用脑袋拱着走。

柯蒂斯对上了巴恩斯,后者不多话,也不留情。他一直在犯规,眼神里写着有种就来,似乎就是想看柯蒂斯什么时候忍不住了冲他动手。裁判护着巴恩斯,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比赛成了他们两人的对决,巴恩斯毫不收敛哨兵的力量,柯蒂斯撞上去,被轻易击倒,再撞,再击倒,他永远够不到巴恩斯手里的球,身上多了好几道青紫。巴恩斯向后拨开长发,野蛮地露齿而笑。

“你就这点本事?”他俯视着趴在地上的柯蒂斯,“打不过一个残疾的?”

柯蒂斯低吼一声,时间的流速变慢了,某一刻他好像莫名其妙听见了羊叫声。他的思维混乱起来,等回过神来时他发现他摸到了球,接着他又重重摔倒在地上,晕头转向。

“到此为止吧。”巴恩斯对裁判说。他弯腰拉柯蒂斯起来,眼神晦暗不清。柯蒂斯抖了抖衣服上的尘土,淤青没再疼了。他告别巴恩斯独自往住处走去,羊“咩咩”叫着,一开门以百倍的热情扑上来迎接他。他轻轻地给羊挠脖子,羊仍旧不依不饶地拱他蹭他,用鼻子紧张不安地嗅他,一直把他推翻在地板上。

夜里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羊变成了人。

他百分之百肯定这是个梦,不是他的感官又在发疯,因为羊变的这个人跟他讨论了一整晚阶级地位的问题,末了,羊说它是柯蒂斯不可缺少的情感依托,是精神伴侣,存在的意义就是排遣柯蒂斯的寂寞。接着羊凑过来,手指拂过他脸颊,忽然吻了他。

翌日,柯蒂斯醒来后忍不住反反复复搓自己的嘴唇,尴尬得一整天没和羊对视。

羊一如既往,撒娇,撞人,搞破坏。

巴恩斯没再出现在球场上。


人们总这么问:“你的宠物叫什么名字?啊呀,你这什么表情,就那头羊啊。”

柯蒂斯说:“呃。”

夜里,羊又要跟他挤一张床,差点把他压成一张饼,或者用角捅瞎他一只眼。等他们都找到一个勉强算得上舒服的姿势以后,柯蒂斯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卷卷的羊毛,一个念头跳出来,驱逐了愈演愈烈的睡意。

他支起一点上身:“你想要个名字吗?”

羊动动耳朵,似听非听。

“有个名字方便一些。”他又慢慢躺下去,看着天花板。窗外飘起雪花,室温却一点不觉得冷,“肖恩?”

羊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声。

“道格拉斯?”

羊一副要吐的样子。

“托马斯?”

羊突然大喜过望,激动得猛踢他一脚。“疼疼疼——嘶——”

羊在床上连蹦带跳,像开启了什么“狂喜”模式的开关似的。托马斯这名字有这么好?

“所以托马斯?”

“咩!”

羊蹄子蹬来蹬去,好几次差点踩到他的胯部,为了他某位重要伙伴的安危,他小心翼翼地握住羊脚,试图把它挪开。

羊干脆躺到他身上。“我迟早被你弄死——下去!”

托马斯,和他幻觉里的人重名。

他最终把羊弄到了地上,羊懒得上来了,但是扯走了一半的毯子,烦人,这臭小子。柯蒂斯贴在床边,身上挂着半截毯子,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垂下床埋在羊毛里,顺毛抚摸,逆毛挠痒。羊闭上眼——哦不,托马斯闭上眼,呼吸逐渐绵长。

“托马斯。”

羊——托马斯睁开半只眼睛斜睨他,眼神写着“你烦不烦”。

柯蒂斯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嘴角。他真走运,在一切都完蛋之后,能捡回一条命,还能拥有这么一个……呃,不管是啥吧。

托马斯是个好名字。


[Chapter 3]

男孩把双脚伸进海水里,轻轻地拨着沙子。“其实我很羡慕你。”

“为什么?”

“你是个勇士,你一直知道你要做什么,”男孩望着远方,“我是个懦夫,我只想逃避。”

列车在铁轨上震颤,而柯蒂斯在风雪中飘浮,一场电影在结冰的玻璃窗上展开:头发卷卷的男孩正在数窗外飞舞的雪片,背景是喋喋不休的女教师。四千七百一十九片,四千七百二十片。下一幕他长大了一些,还是倚着窗户,背景是赌桌与觥筹交错的人群。同桌的人搞来了大麻正在吞云吐雾,他也拿了一支,点着的纸卷散发着萤火虫似的微光。

六千一百二十三片,六千一百二十四片。

……

“别念了,很烦。”

“要你管,傻大个,吃你的椰子去。”

柯蒂斯想要用椰子扔他,他嚷嚷“谋杀哇”,大笑着躲开了。

……

“末节车厢出事了,”人们窃窃私语,“马基高暴乱……”

“为了什么?”

“好像是觉得待遇不公……”

“可是他们生下来就在那里啊,他们不干的话,谁去干呢?”

“就是,无论如何列车总要运行下去的,我们过得也没比他们好多少。”

“一切都是为了列车,为了大家。”

“没错。”

……

“他们在胡扯,”柯蒂斯忿忿地踢着沙子,“都是胡扯。”

……

六千四百五十六片,六千四百五十七片。

女人款款而来,穿着时髦的羊绒外衣,戴着一顶缀纱的宽边帽。她在他对面坐下来,拿了一杯波旁威士忌轻轻地抿了抿。他躲避她的视线,她微微眯眼,用戴满珠宝的右手轻轻拍了拍沙发缎面。

“过来坐在这儿,TJ。”她用柔和的声音说。

他熄灭了大麻烟,磨磨蹭蹭地起身走过去。她伸手想要摸他的脸,他躲开了。

“TJ。”

他固执地看着窗外。六千四百七十一片,六千四百七十二片。“——杀了一百多个人,太可怕了。”“不识抬举的贱民。”“怕什么,我们有军队,你没听说吗?列车长养着一群哨兵。”

……

“一帮吸血的人渣。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在这里花天酒地,我们只能窝在粪坑化脓长疮。他妈的这帮人有什么资格谈论我们?”

“别念了柯蒂斯,你也很烦。”

“总有一天,货舱里的老鼠也能夺下船舵,我会证明给他们看——”

……

“暴乱的事情吓到你了?”

他猛地一激灵,先摇头,后来又点头。

列车的噪音更响了,车身驶过隧道,光线短暂消失又亮起。她打量他许久,城市的废墟从她背后掠过,外面仍然大雪纷飞。

“你不会忘记上次发生什么了吧?”她放下酒杯,目光爱怜般的拂过他胳膊,因为长期输液,那地方溃烂过,起了脓肿,如今痂皮已经脱落了,只剩一个青色的点,“你不会忘记你是因为什么才去到梅森的实验室的吧?”

他咬着口腔内部的一块肉:“我没有。”

“再讲给我听。”

他低着头。

“TJ。”

她的语气正在降温。

“那是我十四岁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语气僵硬,像是在背书,“我在教室,庞迪小姐教我们列车的历史,她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大家都在为了列车付出,我问她——”他顿住,艰难地吞咽,“我问她既然人没有贵贱之分,那末节车厢的人为什么被叫做列车奴隶,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那么可怜,又那么愤怒。”

“然后呢?”

“然后……”他咬着嘴唇,下意识地抱起双臂,手指按在曾经的针眼上,“您让梅森夫人……教育我。”

“那么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关于马基高革命。”

“那就是暴乱,”他回答,声音格外尖细,“只有愤世嫉俗又喜好暴力的蠢蛋才会做这种事,他们会打破平衡,所有人都会死,列车会整个完蛋。”

……

“你撒谎的本事真差,”柯蒂斯拨弄着椰子壳,“她会听出来的。”

……

她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自己的戒指:“你从哪里知道末节车厢的事?”

“做梦梦到的。”梦到了一个总是戴着毛线帽的、阴郁的、有时又有点可爱的傻大个。

她甜甜地笑了:“你确定?”

他噤若寒蝉:“我……我自己胡思乱想,我看了小说。”

她再度伸手摸他的脸,这回他没躲开。窗外,云层仍低低地压在地平线上。六千四百八十一片,六千……

……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成为和你一样的勇士,可我只是个懦夫,我追求的东西都那么肤浅,我很幼稚,柯蒂斯,很没用……”

……

“再来一支吧,怎么样?”

他咽下一口唾沫:“……夫人,我……”

“TJ,你该叫我什么?”

“对不起,母亲大人。”

他接过她递来的大麻,烟雾缭绕,模糊了视线。


身边响起一阵不安的吸气声。

“怎么了?”柯蒂斯坐起,揉着惺忪的睡眼。天还暗着,白天一直在拉运煤车,他的胳膊还在酸痛,“你还好吗?”

他用脚尖碰了碰羊背,托马斯不理他。他开始犹豫是接着睡还是起来查看,很可能只是托马斯发现了蟑螂,前天就是这样,托马斯把他闹醒然后表演了一番羊蹄乱踩,蟑螂被踩爆浆了,残骸差点溅到他脸上。

他躺回去:“你能对付它的,加油。记得别吃。”

又顿了顿。

“吃了也行,那东西……嗯,其实也没多难吃。”

托马斯仍然警惕地看着大门。

柯蒂斯开始试着把感官集中在听力上。呼吸声,衣物摩挲声。有人在外面。

他轻轻叹了口气,起身环视周围,从桌上拿了一支笔放在衣兜里——必要的时候,笔尖也是武器。他揉了揉托马斯的脑袋,想让它安心,但是它只投来一道忧虑的视线。

他朝门口走去,托马斯咬住了他的袖子。

“嘘……”他再拍拍它,轻轻把自己的袖子抽了出来。托马斯想要跟着他出去,他比了个“别动”的手势,慢慢关上了门。

一道人影潜伏在黑夜里。

柯蒂斯有种预感,对方是故意暴露自己的,为了把他叫出去。很快,事实证实了他的猜想,他看到巴恩斯独自一人靠墙站在楼梯口,两手抱胸,姿态慵懒。

慵懒又致命。

没人说话,巴恩斯的眼神像刀尖一样剜向他的脸。柯蒂斯的喉结滚动一下,他仔细思考着该如何措辞,有那么一刻,他怀疑巴恩斯是来杀他的。

“找我有事?”他问。

巴恩斯没答话,只是偏了偏头指向楼梯口,然后转身,暗示柯蒂斯跟上。

他们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往上爬,巴恩斯走在前面,柯蒂斯和他保持着两步左右的距离,一边走一边思考对策。他不知道巴恩斯的实力究竟如何,但对方可能已经把他摸清楚了,逃跑也并非上策,楼层太高了,而且他不想丢下那头羊。

他们最终站在顶楼,积雪很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一道灯光斜斜地打在他们身上,灯光范围的雪花软绵绵地飘落着,一旦出了边界就消失了,融进了密不通风的黑暗。巴恩斯转过身来,雪片优雅地从他面前掠过,他的双眼和背景的云层是一个颜色,灰蓝,近乎灰黑。

“你是个哨兵。”他平静地说。

柯蒂斯原地僵了三秒钟。他真的是来杀我的。黑夜,四周无人,一个完美的行刑地点。

“你怎么发现的?”也许能拖延一点时间。

巴恩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嘴角勾着一个冷峻的笑。“我也是个哨兵,你知道。”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大衣口袋里,那里面应该是一把枪,“准确地说,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怀疑了。”

就这一刻,柯蒂斯忽然弄明白了一些事:罗杰斯是这里的领袖,但巴恩斯没有职位,他从来没见过巴恩斯做什么副官之类的事,他好像泯然于众人——一开始柯蒂斯没想通罗杰斯那种性格的人怎么会留在那个位置上,现在他懂了——罗杰斯是光,巴恩斯是影,罗杰斯处理一切台面上的事,巴恩斯在暗中行动,抹消他行进道路上的全部障碍。

罗杰斯未必知道现在发生的事,但他也不约束巴恩斯的行为,他信赖巴恩斯。现如今,巴恩斯有权力判断眼下的情况是否是一个威胁,如果明天柯蒂斯莫名蒸发,罗杰斯也不会多问一句。

他为什么还不动手?

“你想做什么?”

“聊聊,”巴恩斯仍然笑着,那笑意比冰雪还冷,“你出现以前,基地被哨兵袭击了。”

威尔福德,他想。“你没告诉我袭击者是哨兵。”

“哦?你不知道吗?那我一定是忘了,”巴恩斯的语气纹丝不动,“来自同一辆列车,同样是哨兵,同样跟那个威尔什么鬼玩意儿有关,你说我该怎么想?”

“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柯蒂斯快速地说,他摸到了衣兜里的笔,“列车爆炸以后我没见过他,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身边还剩多少人。”

“你如何证明?”

“我证明不了。”柯蒂斯说。巴恩斯一枪崩了他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他的话没有说服力,除非,除非——

巴恩斯微微眯眼:“再和我说一遍当时的情况。”

他照做了,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没有半点隐瞒。巴恩斯的神色渐渐复杂,他不笑了,视线像剃刀似的摩挲柯蒂斯,从头到脚,后者几乎能感觉到这视线的硬度。显然,巴恩斯在分析他,将注意力集中于感官,分析他心跳的频率,血压升降,出汗,体温,肌肉震颤,表情变化……他在分析他有没有说谎。

柯蒂斯说完了,空气彻底凝住,四周阒寂无声。

巴恩斯把右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手心是空的,他抬手漫不经心地拨开一绺滑到前额的头发:“我明白了。”

一块石头落了地。

巴恩斯思索着什么。“你刚才说——”他开口,似乎找到了漏洞,“威尔福德的哨兵都有向导。”

柯蒂斯点点头,他短暂地和他们交过手,差点死了,直到威尔福德叫停了这场战斗,让他进入引擎车厢,试图拉拢他。

巴恩斯挑起眉毛:“你的向导呢?”

“我没有向导。”

巴恩斯紧紧盯着他的脸:“是没有,还是你完全不知道?”

“别来阴阳怪气这套,”柯蒂斯说,“我不知道有向导是什么感觉,反正我不记得我有,这东西又不会不声不响跑进我脑子里——怎么都得敲个门吧?”

“好吧,”巴恩斯耸耸肩,右手重新放进口袋,“你的精神体呢?”

“不见了,可能是死了。”

“我没听过这种事情。”

“那是你见得不够多,”柯蒂斯哼了声,“末节车厢只能有普通劳工,这是规定。威尔福德的哨兵定期巡视这里,我的精神体被人看到了。再之后,我父亲死了,因为我们想要隐瞒,他们想看我能不能救他,救了……自然就证明我的身份。我看着他死了,人们终于相信我真的只是凡人。后来我的精神体又想出来,我拼命地掐住它的脖子逼迫它消失,它在我手里溃散了。”

“够狠,”巴恩斯轻轻咋舌,“那可是你大脑的一部分。”

“我想活着。”

巴恩斯沉默下来。

寂静又开始蔓延,一旁的混凝土围栏上,两道被灯光拉长的人影犹如两根刺入黑夜的钉子,它们岿然不动,只有雪片在光线下纷纷扬扬,时合时离,蜂群一般穿梭。

“所以,”柯蒂斯打破沉默,“你的结论是什么?”

巴恩斯尖锐地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情愿地说:“我暂时看不出端倪。”

“那我可以走了吗?”

“我没这么说。”巴恩斯耸耸肩,表情深不可测。他又开始点烟,然后柯蒂斯看见了那只海豹——那只懒散的、傻乎乎的、好像只知道抱着企鹅撒娇的海豹——凭空出现在他们中间,全身绷紧,迅疾如黑色的流水,柯蒂斯突然想起海豹也是一种凶猛的掠食动物,他们撕咬力惊人——它张着嘴,绷紧的两颚肌肉把嘴巴拉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椭圆,两排白色的锐齿完全暴露,他被扑倒了,它咬住他的喉咙——

巴恩斯呼出一缕烟雾:“我觉得光看还不够。”


柯蒂斯像倒塌的积木,双膝一弯,栽向雪地。突然他又升了起来,一块屏幕闪出图像,里面的画面一会儿快进一会儿快退,就好像有人拿着遥控器一通乱按,他看到巴恩斯的虚影,他怎么在这里——他——该死,这里是——

……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阳光不再灿烂,棕榈也不再鲜亮,海水泛着一种瘆人的灰绿色。男孩勉强对柯蒂斯挤出微笑:“很抱歉让你知道这些。”

……

车壁规律地摇晃,车厢外大雪纷飞。这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地方,能吃饱穿暖,物质上的需求几乎都能得到满足,但这是有代价的,哪怕手里的这把刀,他想拿着它,那也是有代价的。

死亡也是有代价的。

他看着刀,刀也看着他。他想象刀最终割开手腕的样子,那会很疼的,会比鞭子还疼吗,会比手术还疼吗,会比精神遭到入侵大脑像被针刺脊髓被烧焦血管一根根爆裂还要疼吗?胃酸涌上他的喉咙,他忍不住干呕,刀从手中滑了下去。

“TJ,过来。”

他注视着说话的女人,知道自己不得不去。有那么一刻,他怀着快意幻想他重新拿起刀,鲜血像是喷泉一样飞入天空,女人的躯壳连同屈辱和仇恨一起倒下……

“TJ?”

他握紧了拳头,最后徒劳地松开。他挤出笑脸。

……

“我想死。”

……

天空变得昏暗,雪片反反复复击打着车窗,犹如亿万饥饿而又狂暴的蝗虫。他拿出了很多大麻烟,还有药片,里头的某些成分可以让他彻底睡去。他想象着那画面,心潮澎湃,立刻点燃第一支,第二支,数不清多少支——他向前栽倒,脸朝下躺在地板上,他呼出的气息让眼前的地面蒙上了水雾,视野变得朦胧,意识在消退。

……

“为什么想死?”

“因为我是个懦夫。”

“那你就不会告诉我这些了,你甚至不会把我叫过来,托马斯,你不想死,你的意识在挣扎。”

“我……”

“别那么快放弃,听我的,你必须活着,证明给他们看,告诉他们你有勇气活着——托马斯,看着我,托马斯——活着就是抗争,就是反败为胜,活着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云开雾散,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活下去,我们一起。”

……

他睁开眼,眼前蹲坐着一头狼。起初他以为是一块夜空坠在他跟前,直到他看清楚,那是狼的毛皮的颜色。一头黑狼。

它低着头嗅闻他,鼻子越靠越近,开始蹭他的脸。热乎乎的,湿漉漉的,痒,它舔他的脸颊和脖子,又用庞大的身躯挤着他,好像要帮他暖身子。他伸手抱住狼的脖子,手指埋在它厚实的鬃毛之中,真暖和,他有些晕乎乎又飘飘然,觉得自己一下子找到了归宿。忽然一股气味飘过来,煤的气味,肮脏的气味——铁皮油桶和配合轨道的节奏咯噔咯噔响个没完,桶身上映出一张疲惫而年轻的脸,一双冷得发亮的眼睛,一顶脏兮兮的毛线帽——柯蒂斯?柯——

对方看见他,他们都吓了一跳。接下来他们都站在列车外面,站在风雪之中,但雪穿透了他们的身躯。柯蒂斯说如果雪化了外面一定很美,他忍不住开始幻想阳光和沙滩,这让柯蒂斯嗤之以鼻:“你就不能想象一点别的。”他不服气:“我喜欢这个!”“庸俗。”“你才庸俗,肤浅!”接着是打闹,大笑,熟悉得像是认识了一辈子。接着列车又一次震动,梦境戛然而止,他们分别在两个地方醒来,努力回想却记忆朦胧,怅然若失……

……

手电筒在他的眼珠上来回晃。“你叫什么名字?”

“托马斯……托马斯·TJ·哈蒙德。”

“今年是哪一年?”

“……2047。”

“你能数到十吗?”

“一、二、三……”

白色床单,白色仪器,白色墙壁,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摇晃的列车。

“……九、十。”

“夫人,他没问题了。”

“自杀?”她俯视他,脸上带着自鸣得意的微笑:“在梅森那里待了这么久,我以为你能变得聪明点呢。”

……

列车四分五裂,爆炸带来的火焰吞噬了惊慌失措的人群,坠落,撞到墙上,翻滚,继续坠落,他感觉棉絮一样厚重的积雪接住了他——会死的,一切都结束了,列车——在雪地上翻了一个身,天空,一望无际,无拘无束——好美——活着真好,我应该活下去,我们都是,活着就是胜利,活着,一起,活着,坚持,活着,保护,活着,保护,保护——


“见鬼!”

前一秒巴恩斯还好好站在地上,下一秒他像被人抡了一拳头,向后跌退,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那是什么?!”他吼道,睁圆了眼睛瞪视柯蒂斯,“你脑子里那是什么?”

那只海豹也是一个德行,捂着鼻子满地翻滚,像是不小心误吞了辣椒。柯蒂斯木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每次他看到幻觉后醒来,记忆断层了,想不起什么太具体的事情,但他记得这个过程并不痛苦——他不明白巴恩斯为什么反应这么剧烈。

“你的精神体看到什么了?”他问。

“有东西在攻击它,某种意识,不是你的,”巴恩斯气喘吁吁地结巴着,“混蛋——你还告诉我你没有向导!”

“我真的没有向导,”柯蒂斯莫名其妙,有些火冒三丈,“你知道我没有说谎。”

巴恩斯恼恨地瞥他一眼,慢慢喘匀了气,“你说得对,”他好像冷静了一些,“那不是个向导,那是……那可能是……不太完整的精神链接。”

“什么意思?”

“我叫史蒂夫来看看,”巴恩斯嘀咕道,他低头思索,开始骂骂咧咧,“史蒂夫,妈的,史蒂夫也未必能看出来,我们这里就没有专业人士……精神链接,莫名其妙……说真的我就该把你撵出去,史蒂夫那混蛋非要——操!”

他突然摔了个脸着地,因为柯蒂斯的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子里追了出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头顶在他的屁股上。


罗杰斯的企鹅坐在他胸口。

“很重。”他嘀咕。

“给我忍着。”巴恩斯没好气道。

“它什么都看不出来,”罗杰斯无奈地说,他转向柯蒂斯,“抱歉,我不怎么擅长心灵感应。”

“你感觉不到另一个人的意识?”巴恩斯问,柯蒂斯看到他还在揉屁股,那地方肯定被羊角撞了块淤青,“有个屁话特别多的,跟兔子一样一惊一乍的,哭哭啼啼让我想揍他两拳的玩意儿。”

柯蒂斯忍不住开口:“他也没哭哭啼啼。”

“所以你知道有那么个人了?”

“我不是很确定,”柯蒂斯回答,“只是有种模糊的感觉……我不太会控制能力,我的感官和思维有时不太同步,尤其是在睡梦中。”

罗杰斯露出理解的表情:“你没受过训练,所以这很正常。”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太记得清,托马斯吧,好像,”柯蒂斯皱眉思索,“我记得他喜欢大海,夏天。”

“孩子气。”巴恩斯哼了声,他又在恶狠狠地用眼睛剜他,八成在看他有没有说谎。柯蒂斯眨巴眨眼,表现得一脸无辜,巴恩斯最终失望地移开视线。

“先这样吧,”罗杰斯说,他的企鹅一骨碌从柯蒂斯身上翻下去,扇了扇翅膀,扭身理自己的羽毛,“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巴恩斯敏锐地抬头:“又来了?”

“又来了。”

柯蒂斯一头雾水:“什么又来了?”

罗杰斯打量他几眼。

“让他听听也行。”巴恩斯阴沉地说。

“我们收到了战书。”罗杰斯说。


[Chapter 4]

“他的要求很简单,”罗杰斯把那封用血写的战书放在桌上——是兔子血,巴恩斯鉴定的,“敞开大门欢迎他和他的哨兵,同时把柯蒂斯交给他处置,就这么些。他特地强调他手下的哨兵不止一个,并且说这是合作,双方都能获利。”

“全是屁话。”柯蒂斯低语。

巴恩斯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已经五年没有类似的麻烦找上门了,”他重新拿起战书看了一遍,然后揉成一团往后一扔,“还挺新奇的。”

纸团正正飞进罗杰斯手心,后者无奈地笑笑,把它扔进垃圾桶。“我们有防御工事,有物资,有撤离点,”罗杰斯说,“真打起来也能撑一段时间。”

“最好还是别打。”巴恩斯咕哝。

罗杰斯和巴恩斯走到一边开始单独讨论,声音很小,神情忧虑。他们的表现让柯蒂斯不安起来,他不禁开始回想和罗杰斯在警卫塔上的谈话。威尔福德的哨兵相当难缠,这个基地也许能挺过去,但会有多少人死去,多少成果毁于一旦?

“既然他要求,那么就把我交给他吧。”柯蒂斯断然道。

“你甘愿牺牲?”巴恩斯挑起一边眉毛,“我都不知道我们这个小基地对你有这么大的意义。”

“毕竟是我把他引过来的,”柯蒂斯直白地说,“而且我和他有些旧账要算。”

“谢谢你愿意付出,不过我们不考虑这个。”罗杰斯回答,“于情于理都不考虑。”

“暂时。”巴恩斯补充,罗杰斯对他皱起眉头,巴恩斯白眼望天,像是在说“我男朋友是个品德高尚的圣人而我拿他没办法”。然后那两人又开始眉眼来去,罗杰斯悄悄地踢巴恩斯的脚后跟,后者踢回去。

啧。

“总之,先给我们一点时间商量解决办法吧,”罗杰斯转向柯蒂斯,“你的伙伴应该已经等急了。”

确实,外面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羊叫。

“有需要就叫我。”

“我会的。”罗杰斯回答。与此同时巴恩斯没好气地说:“你最好老实点,精神链接那件事我可还记着——”话没说完大门就关上了,接着是衣物摩挲声,巴恩斯嘀嘀咕咕的抱怨声:“从头到尾就没一件事让我省心。”柯蒂斯从窗口瞥见罗杰斯在轻抚巴恩斯的背,而后者伸出胳膊强行把前者拉进了一个吻——哦,柯蒂斯赶紧扭开视线,可是还有更多的声音飘过来,呻吟声,叹息声,某人后背抵墙的撞击声。

这两人真是有够腻歪。

他低头看着羊,羊好像也颇为赞同地翻了个白眼。


翌日,柯蒂斯一整天都没见到罗杰斯和巴恩斯,不过他能感受到气氛的改变:基地里的巡逻队变多了,每个哨塔现在都同时有两个以上的守卫执勤,周围的交头接耳变多了一些。开始有人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柯蒂斯,大多数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隐隐觉得柯蒂斯带来了新的变化——不好的变化。

柯蒂斯的烦恼更多,他想知道巴恩斯具体看到什么了,他脑子里的托马斯是谁?到底是个真实存在的人还是他幻想中的产物?之前他没机会询问巴恩斯,现在更问不到了。话说回来,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威尔福德威胁着整个基地近千人的安危,精神链接则只涉及柯蒂斯一个人,他分得清这两者的轻重缓急。

当天傍晚,他去磨坊要了麸皮,又去厨房弄了些菜叶想给羊加个餐。走上楼梯时,他过强的听力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从他屋子里传来的。他赶紧加快脚步,心想不会是托马斯这臭小子又把床单给啃了吧。正巧这时楼上下来一个人,是他的邻居,见了他手里的东西以后眨了眨眼:“你的宠物好像在和什么东西打架。”

他皱起眉头:“它还好吗?”

“不知道,门是关着的,我猜是老鼠蟑螂一类吧。”

他越过这个人,可能跑得有些太急了,对方在他后面啧啧地感慨了句什么但他顾不上听。打开门,他一个急刹车,视野里是凌乱的家具,几乎所有东西都被打翻扔在地上,目光所及之处没有托马斯的踪迹。没有血腥气,感谢上天。

但是托马斯到底去了哪里?

他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床上有个惊人的大鼓包,是他的毯子,下面罩着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那鼓包还在蠕动,屋里没开灯,画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柯蒂斯默默吸了一口气,走过去,眼疾手快地抓住毯子一角,用力掀开——

“托马斯!”

托马斯平躺在床仰面朝天,什么东西压在它身上,压得它蓬松的羊毛像融化的黄油似的扁了,“淌”了一地,而它四条腿高高举着伸向天空,不断地扭来扭去。再定睛一看,一大坨比墨水还黑的东西糊在了托马斯肚子上,这东西同样毛乎乎的,脑袋挤在托马斯脖子旁边,正对后者的脸发动铺天盖地的口水攻势。

……

一定是他掀开毯子的姿势不对。

柯蒂斯松开手,毯子落回去。深呼吸,再掀开。现在两只生物都在盯着他看了,托马斯像终于盼来圣诞礼物的孩子似的两眼放光,而它身上那坨黑得找不到眼睛鼻子、只露出一截粉舌头的东西则面色平静——哦等等,它好像有点眼熟,这家伙是——

柯蒂斯吸了一口凉气。他确定自己上次看见这玩意儿的时候,它只有三块煤加在一起那么大,现在它的尺寸已经超过成年人了,通体漆黑,毛皮发亮,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结实的爪子大概只需动一动就能把柯蒂斯的脑袋拍飞。“你,你你你,”他说话都结巴了,“你怎么在这里?”

狼安静地看着他。

“不可能,我应该——”他仍然记得它在他手里挣扎的模样,呼吸困难,眼睛瞪大,里头充斥着遭到背叛的愤怒。“你应该——”

他说不出口。死了?消失了?就此抛弃他再也不出现?

一声羊叫打破寂静,托马斯缓缓地从他的精神体下面钻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兴高采烈地冲他叫唤。柯蒂斯喉咙发紧,手脚僵在原地,不知道能做什么。倒是他的精神体——这头魁梧得似乎能一口咬掉半个羊脑袋的黑狼——慢悠悠地转身,慢悠悠地卧倒,羊好奇地凑上去嗅闻他的胸口和肚皮。末了,两只动物互相发出温柔的呼噜声,羊挨着狼蜷起身子,狼把下巴搁到羊背上,尾巴一甩一甩,它看起来和羊一样心情舒畅。

等等,托马斯能看到他的精神体?

事情愈发诡异了,柯蒂斯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托马斯不是精神体,托马斯是只动物,只有哨兵和向导能看到精神体,那托马斯算是怎么回事?变异的羊?

他盯着托马斯,仿佛它迟早会长出三个头八条腿外加一百条触手,它的肚子会裂开露出一张大嘴把所有人吃掉——呃不不,这太离谱了。他闭上眼睛静默了一分钟,再睁开眼,疲惫而无奈地伸手扶额:“我得缓缓。”

羊快乐地冲他咩咩叫。


夜里,托马斯在地上睡得正香,狼则一直挤在一堆羊毛中间,安静得有些令人不安。

柯蒂斯盯着它看,狼也回望他,气氛尴尬得像是夫妻离异后重逢。柯蒂斯想尽量表现得客气友好些。“你怎么回来了?”他轻声问道。

狼一动不动,目光幽怨。

他想起最近发生的事。“你来提醒我这里有危险?”

狼用鼻子喷出一股不屑的气流,“嗤”。

话不投机。

柯蒂斯啊柯蒂斯,你的人缘真是坏到不能再坏了,连你的精神体都嫌弃你。

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努力集中思绪。接着,他缓慢地润了润干涩的嘴唇,转向侧面:“……你知道托马斯吗?”

狼看着呼呼大睡的羊。

“不是这个托马斯,”柯蒂斯试图解释,“我脑子里那个。”

狼的表情闪过一丝犹疑,接着它继续看着羊。

柯蒂斯叹了口气。算了,这只是个精神体,是他意识的某种具象化,问它还不如问自己。

托马斯究竟是谁?

一些朦胧的画面浮现出来:海水,棕榈,沙滩,两个人。他坐在沙地上,温柔的浪花一起一伏,轻轻拨弄他的脚踝,另一个人趟着浅水,不时举起一个贝壳夸张地挥舞。太阳升起,海天一线,沙滩闪着耀眼的光辉,浅水里的人停了下来,张望片刻,随即转身快乐地朝他大步跑来。

托马斯?


一阵震动猛地将柯蒂斯惊醒,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左右四顾——狼不见了,羊正在用力刨大门与地面间的缝隙,一边刨一边冲他咩咩叫。他赶紧把门打开,就在这时又是一声巨响,脚下的地面似乎都跟着颤了几颤。下一秒警报响起,四周全是乱作一团的开门声,有人大喊“怎么回事”,但无人能给出确切答案。

这层楼的管理员反应很快:“离开这里!快!走三号梯去撤离点!”

人们开始有秩序地下楼,显然他们平日里没少进行类似的逃生演练。柯蒂斯混在人群里,他一下子就想到是威尔福德发动了袭击,顿时觉得脊背发冷。一对配合默契的哨兵向导对上普通民兵,约莫等于开着坦克碾压老鼠。这里的人都不是对手,他脑子里浮现出末节车厢的同胞们遭到机枪扫射的画面。

偏偏这时,一直跑在他前面的羊突然顿住步伐,抬头不知看着什么,然后突然一百八十度转身向后冲去。

“该死!回来托马斯!”

柯蒂斯扭头去追,无数人在后面呐喊而他充耳不闻。羊是这么能跑的动物吗?它是不是跑得有点过快了?他们经过走廊,经过楼梯,逆流而上,转眼他们又站在当时和巴恩斯聊天的天台上,夜风带过来浓烈的木屑燃烧的味道,这下柯蒂斯看清了,是木材厂失火了。

他的羊高高一跃,绷直的前后腿配合上蓬松的身躯,它像个卡通气球一样轻盈地飞到了隔壁一幢楼上。

“等等托马斯!”

羊就这样灵活地蹦来蹦去,从楼顶跳向防火梯,跳向遮棚,继而回到地面。难道这羊有瞪羚的血统?柯蒂斯骂出一串脏话,他继续追,纵身跃入空中,落地的时候缩起身体滚了一周作为缓冲。离火场越来越近了,他已经看到救援队在灭火,罗杰斯和巴恩斯在加工厂深处和什么人缠斗。羊到底要做什么?是让他过来帮忙吗?

一截木梁被火烧断,尖叫四起,柯蒂斯往侧边一闪,碎片如雨点般洒在他脚边,他撞破了已经脆弱不堪的栅栏,火焰像瀑布一样顺着墙滚滚涌来,一下子就把他和人群隔开了。羊不知道去了哪里,但它和人群在一起应该是安全的。燃烧的碎屑还在不断地往下掉,他用胳膊护着脑袋往前冲,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他低头一看,居然是他的狼。

“你这家伙跑哪里去了?”他咬牙抱怨。狼不言语,乜斜他一眼,突然加快速度从两根燃烧的柱子下面钻了过去。柯蒂斯跟随它的路径,差点被烧掉头皮。之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他发现自己位于木材厂的正下方。巴恩斯远远看到他,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从挂在臀部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军刀向他抛过来。他飞身上去接住,抬眼的功夫看见了罗杰斯朝他跑来:“来得正好,里面还有平民受困,”他迅速指了几个地方,柯蒂斯看到了救援队和担架,“拖住这些哨兵。”

他点点头。罗杰斯信赖他,他必须对得起这番信赖才行。

所有的袭击者都在这里,三个人,都是哨兵。他的狼正在纠缠其中一个,它和海豹打配合,两边打得有来有回。一道白影像炮弹一样砸在场中,啊哦,柯蒂斯这才知道原来企鹅也是能打架的。这场面在普通人看来肯定诡异透顶,袭击者冲一堆看不见的东西张牙舞爪,就像是不幸踩了高压电,或者突然癫痫发作。突然罗杰斯看向他后方,他立刻抬起刀,挡住了朝着他脑袋过来的一击——

面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这不是革命者柯蒂斯吗,我们又见面了,”那个哨兵挑起眉毛,他们在引擎车厢外交过手,柯蒂斯可能一辈子都将记得他的脸,“抱歉,这回你真的该死了。”

“当心点!”罗杰斯喊道,很快另一人缠上他,他无暇再顾及柯蒂斯这边。

“我觉得我还能多活一会儿,”柯蒂斯转向面前的对手,再一次躲开对方的攻击,“我不明白,跟着威尔福德有什么好的。”

“很难解释。”那哨兵回答。柯蒂斯的刀刺向他的手臂,可他居然眉头都懒得皱一下。拳头落下来,柯蒂斯试图挡住这记攻击的力道,至少是部分力道。老天,这简直不可能,实力差距太大了,有向导和没向导完全不是一回事,对方是把收放自如的重型机枪,而柯蒂斯自己大概只是个东拼西凑搞出来的爆竹,二者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那哨兵抓住他的脖子将他举向天空,他眼前发黑,挣扎着反抗——尖叫传来,伴随着粗粝的嘎吱声——很多事情在同时发生,高层的墙壁坍塌了,背后露出两个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的平民。火焰每一秒都在增长,那地方很快就要被火海吞没了,救援队束手无策。

哨兵被尖叫吸引了注意力,短暂分神,柯蒂斯干脆利落地一脚跺向他肾脏部位——这一下大概能让哨兵疼死。果然,哨兵松开手向后跌退,柯蒂斯从他手中滑出,头也不回地跑向平民——罗杰斯信赖他,罗杰斯信赖他——哨兵起身想追,他的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口咬在哨兵的小腿上,“好样的!”柯蒂斯喊道。

接着是一连串狂风骤雨般的子弹,彻底把哨兵逼退在原地。巴恩斯的枪口冒着烟,他瞟了柯蒂斯一眼,什么也没说。多方掩护下,柯蒂斯飞快地跑过空地,踩着两根半塌的柱子跳上了高层,身后传来不祥的咯吱声,木头摇摇欲坠。他抓了一下把手,上头的金属烫得他大声咒骂。面前火势更旺,他抬起一只胳膊遮住脸,两个平民半是期待半是绝望地望着他。

“水!”他朝手持水管的救援队吼道,对方终于反应过来,举起管子将他浇得透湿,也暂时给他开辟出一条通道。他继续向前,又一根横梁倒塌下来,他手忙脚乱地跳过去。背后的路坍塌了,整个地面都在摇晃,裂缝就像四散逃命的蚯蚓一般延伸到了他的脚下。前方吹来的风几乎燎着他的脸,水汽都快蒸发完了——他真应该刮一下胡子的——两个平民惊慌失措地向他伸手,终于,终于赶上了,他抓住其中一个,搂住另一个:“闭眼!屏住呼吸!”

他抱着他们冲进火墙,火焰和烟雾潮水般涌来,雷鸣似的隆隆声紧随其后,建筑在一寸一寸倒塌,燃烧的碎屑从上方落下,他左边的平民尖叫起来,声音完全淹没在四周的喧嚣之中。

“冷静点,在天花板塌下来之前我们还有时间!”柯蒂斯吼道,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平民不再吭声,不知道是不是晕了过去,出口就在前方,但是看起来出奇的远。

有个白色的东西站在外面——托马斯?

他莫名感觉到了力量,痛感在远去,甚至连火焰都不那么热了,怎么回事?一股奇异的暖流正渐渐注入他的肌肉,他的视野变得奇怪,就好像他一只眼睛看着现实,另一只眼睛看着幻境,两边的影像交错着:火焰,黑烟,出口——海滩,阳光,男孩。

羊在前方催促,该死,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拔足飞奔,速度快到他差点呛进去一大口烟,过量的肾上腺素奔涌在他的血管里,前方的道路轰然倒塌,地面裂开一条足足三十英尺宽的裂缝,下面火舌滚滚——完了,没希望了,过不去的——他用力蹬了一脚地面,狂风撕扯着他的脸颊,他抓着两个人几乎是像鸟一样从上面荡了过去,这不可能——这简直——

落地,失去平衡,翻滚,撞上障碍物。水从天而降,哦上帝,他逃出来了。救援人员冲上来,他把两个平民推向他们,自己跌跌撞撞地站起。其他人想来拉他,他摆摆手表示不用,自己还有事情要做。那股奇异的力量好像要离开,他追逐它弥留的影子,心脏狂跳着——那头羊,那头羊在——

——就在前面,它趴卧着,看上去很虚弱,它的毛沾上了灰尘——没有外伤,为什么?他解释不清楚现在他脑子里的想法是怎么来的,他觉得羊好像耗尽了精力,像烧焦的草叶,一下子油尽灯枯了,为什么,它做了什么?

他手足无措地跪在羊身边,胡乱摸索着它的绒毛,想找到伤口,病灶,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想帮助它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它到底是谁?它要死了吗?一个念头时断时续,始终在他脑海里徘徊,渐渐清晰。“你是,你是——”他结巴了,“你是个向导?”

你是我的向导?

“危险!”

哨兵立于远处,枪口正对着他,子弹呼啸而至的声音犹如炸雷,巴恩斯从后方把哨兵扑倒,柯蒂斯愣在原地,来不及反应——我要被打中了。然而下一秒羊拼尽全力撞开了他,子弹穿过了它的头部,它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摇曳着坠地。

血流如注。

他惊恐地看着羊失去光泽的瞳孔,“拜托,”他乞求,“拜托不要。”但是羊已经死了,它破损的头壳没有半点生机。

疼痛接踵而至,天啊,太疼了,柯蒂斯双手捂住自己的头,感觉脑浆在沸腾,在融化,在挣扎着要从他的眼睛耳朵里流出来。火焰火焰火焰,海浪海浪海浪,列车列车冰雪大麻煤块女人红唇战争革命注射器病床——手术台,羊,浑身插满针管的人,头发打卷,脸色苍白。

“柯……柯蒂斯……”

黑暗。


醒来时,柯蒂斯发现自己躺在列车的地板上。

奇怪,这次的幻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实、清晰。他慢慢地坐起来,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他看到墙壁上有一排密密麻麻弹孔,家具像掩体一样翻倒在周围,上面同样弹痕遍布。这曾经是一处战场,他想,而且不是他的那次战场,这里的武器更新,士兵更舍得倾泻子弹。想明白这点后,他再往列车的深处看,一面用炭灰画的简陋旗帜在风中摇曳,那图案他认识,是马基高革命所用的旗帜。

这里不是现实,这是过去。

他慢慢地站起来,周围的空间忽然起了变化,他能感觉到,但又无法确切地理解。一股浓烈的恶臭让他皱起眉头,他看到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具尸体,血已经流干了,身上盘旋着苍蝇。从衣着上看,这是一个同样出身于末节车厢的反叛者,他的手以扭曲的角度攥着一把斧头,看样子他是想用斧头砍下某人的脑袋,但是迟了,子弹只瞬息之间就撕碎了他。

前方传来脚步声,一个清洁工推着运尸车缓步走来。柯蒂斯往侧面躲闪,但他的身体直接穿过了家具。运尸车就这样吱吱嘎嘎地从他跟前驶了过去,清洁工弯腰抓住死人的胳膊,把对方扛起来往车上一扔。斧头从半空中坠下,哐当一声巨响。

下一节车厢的空气终于正常了一些,脚边已经没有尸体了,清洁工正在洗刷血渍,摆正家具,用蜡烛熏香驱散车厢里的污浊臭气。柯蒂斯走向再下一节车厢,还是差不多的画面。他一直走,一直走,搜寻着答案,直到某一刻他突然听见了争吵声,一个女人趾高气扬的冷笑,一个男孩唯唯诺诺的回应,还有一个男声——哦不,柯蒂斯打了个激灵——那是威尔福德的声音。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男孩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我当时脑子很乱,一时间没想到他是那些——”

“——刽子手中的一员。”柯蒂斯和那男孩同步低语。他发现他竟然知道男孩要说些什么,男孩发出痛苦的呜咽,而在他出声之前,柯蒂斯就已经知道他脑子里正浮现出反叛军被威尔福德一枪爆头的画面。男孩正在恐慌,害怕,后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一个叛徒,这行为将永远地摧毁他的前程,摧毁他付出巨大代价才换来的平稳生活。

“多么危险,”威尔福德啧啧叹道,“如果我来迟一步,你和你的母亲都将置身于危险之中。”

她不是我母亲。柯蒂斯听见男孩在心中叫嚷,但男孩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低垂着头,手指绞在一起。

“谁让你这么做的?”

男孩不答话,摇摇头。

“谁让你捡起地上的自动步枪,亲手交到我们的敌人手中的?”

男孩仍在摇头,他落下泪来的瞬间柯蒂斯顿时觉得眼眶一阵酸痛。

“TJ,回答他,谁让你这么做的?”

是我。柯蒂斯突然间恍然大悟。我让他做的。

他们的精神的确以某种难以描述的方式连接在了一起,柯蒂斯从男孩的思想中看到了自己,不完全一样,但处处都有他的影子。男孩知道革命,知道压迫,知道反抗,男孩在向反叛者伸出援手的同时,脑子里浮现出的是末节车厢的惨象。

“我被吓到了,”男孩支吾着,在他出声之前,柯蒂斯就已经知道他想这么说,“——那个人,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在流血,所以可能是同情,可能是别的,我当时什么都没想……”

男孩在掩盖真相,把背叛行为说成是他自己的一时冲动。男孩在包庇柯蒂斯。

威尔福德抱起双臂:“你是个向导,没错吧。”

男孩哆嗦的同时柯蒂斯也哆嗦了一下,后背冒出冷汗。

威尔福德转向一旁的女士:“夫人,我记得这孩子是你买的,对吧?”

“嗯哼。”

“你介意转手吗?”

他们就当着男孩的面聊这个,男孩只是低着头,僵硬地沉默着,柯蒂斯知道他已经习以为常。

“我已经送他去过梅森那里了,梅森对他兴趣一般——”

“哦,梅森的眼光太差了,”威尔福德说,他伸出手握住男孩的肩膀,“我对他更感兴趣。”

柯蒂斯觉得自己像吞了一块烙铁。

女士挑起眉毛:“你打算出多少?”

“我会听话的,我能不能不去,”男孩的声音颤抖着,“拜托了。”

威尔福德假惺惺地拍了拍他的背:“这可不由你说了算,孩子。”


空间再一次变化,光线刺眼,几乎只剩下白色。柯蒂斯用手遮住强光,眯缝着眼睛想要看清楚。靠墙的地方摆了一排病床,中间用单薄的帘子隔开,床上的人——天啊,浑身插满了管子,简直就像冶炼用的水箱。有些电线似的东西伸进了他们的头盖骨,另一端连着无数的监控仪器,屏幕上闪烁着数字和曲线。这些人都还活着,因为死人就不需要氧气面罩了,可是他们看起来不如死去。

他跌跌撞撞地前行,道路继续延伸,眼前出现一排铁笼子,里面关着一些蜷缩着的东西,可能是狗和兔子,还有些老鼠,他看不太清。最角落的笼子里有个白色生物,看起来比其他的活泼一些。柯蒂斯小心靠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于是他对上了一对熟悉的方形瞳孔——羊,绵羊,托马斯。

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跌退,直到他的透明身躯穿过了一张病床,然后无助地贴到了墙壁。对面的墙边传来微弱的呻吟,他循声望去,一个苍白的躯体,是幻觉中的男孩——哦不,应该说是男人,他比他们上次见面时成长了许多,但还是瘦。柯蒂斯看过去的那一瞬间,惊愕地发现自己的狼坐在男人床头,下巴搁在对方脸前,接着男人的眼珠在眼皮下颤动,他的手臂抽搐,连带着四周的管子和电缆都蛇一样扭动起来。

一个白衣人冲进屋内:“他的感官读数不稳定,他要醒了——”

“别让他醒过来!重新配置对接管,开二档!”

器械在嘎吱声中开启,电流声,阀门关闭声,液体的汩汩声——尖叫,从脑子里炸开的尖叫——狼消失不见,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不见。下一刻,所有他经历过的幻觉图景都在他脑海中炸开,不再是循序渐进地讲述,而是同时、同步、一股脑地涌来——太疼了,太疼了——

他的父亲被人一枪爆头,死了,他什么也没做,尸体落进悬崖。他掐死他的狼,那一刻疼得就像电钻撕扯他的脑浆——

他茫然地望着华丽的窗帘,繁复的花纹仿佛一丛丛毒蕈,连里面的玫瑰都显出张牙舞爪的贪欲模样。世界在纸醉金迷之中沉浮,他不属于这里,他想要个朋友,突然空气里充满了灰尘和霉菌的气味,四周黑暗污秽,一个比他大那么几岁的孩子穿着一件破洞的衬衫,阴沉地看着他——

他喋喋不休地讲雄心壮志,讲压迫与反抗,讲列车外的世界,讲他想象中的雪过天晴和自由空气。他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羡慕、佩服、怀疑、同时自惭形秽——他觉察到他的不安:“对不起,我说太多了。”他使劲摇头:“不,不,你说的很有意思,只是我不认为我们能——”

“我们可以。”

“我会拖你的后腿,我——”

“我不在乎,”他抓过他的手,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会丢下你。”

——活着,抗争,我们一起——

海风宜人,他端着椰子汁,好奇地拨弄着上面插的小伞——他躺在床上,惊恐地看着手术刀切开他的头皮——他坐在沙滩上,抱着一个排球——他跌倒在煤堆里,守卫用枪托重殴了他——

“来看看这个,威尔,快来看,试验成功了!猜猜看我们最后用了什么?羊——啊哈!一点丙泊酚,一点氯普马嗪,再来一点芬太尼,哦,别忘了肌松药——虽然脑电波重合率只有42.7%,但这孩子意志力惊人,真的,相当惊人,这可怕的求生欲——他叫什么来着?托马斯?一个出色的向导——总之来看结论吧,现在我们可以控制一整队的哨兵了——”

他蜷缩在笼子里,世界变得极其庞大,他看见自己的羊毛和羊蹄。


柯蒂斯,哨兵,失败的革命者。

托马斯,向导,卑微的试验品,羊。

柯蒂斯在一团混乱中醒来,“谢天谢地你还活着!”一个女人说。“你会没事的,”另一个人说,“我们带你去医护站。”救援队仍旧忙于火场善后,罗杰斯指挥着吊车,匆匆经过时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巴恩斯在搬运担架,威尔福德的哨兵不见踪影。然后一切色彩逐渐退却,他看见死去的羊孤零零地躺在场地中央,像被打上了沉重的聚光灯。他的狼慢慢地围着它转圈,呼唤它,用前爪轻轻拨弄它,最后卧倒在它旁边,呜呜哀叫。


[Chapter 5]

柯蒂斯自己拖出一把椅子,几乎是跌进去,头向后疲惫地搭在椅背边缘。巴恩斯为罗杰斯拉开椅子以后,自己才入座。没人说话,房间里一片紧张的沉默。

“说说吧。”罗杰斯开口,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烟灰。他的企鹅像个枕头一样平摊在会议桌上,挺好笑的,不过没人有笑的心情。海豹在不远处舔自己的前掌,柯蒂斯的狼也进了屋,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目光警惕。

柯蒂斯清了清嗓子。一开始他讲得很慢,有些逻辑不清,但他逐渐找到了节奏。他讲述了他所经历的一切,荒唐的,破碎的,还讲了他的猜测和推理,向导,精神链接,羊。这期间,他看到罗杰斯眉间的竖纹越来越深,巴恩斯则身体紧绷,眼睛盯着他的脸一眨不眨。等他讲完了,没人说话,场面仍然维持着不安的寂静。柯蒂斯不由得攥住双掌,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那么,”他抬起眼睛,“你们怎么认为?”

罗杰斯沉吟一会儿:“假定你的向导还活着,那他必然还在威尔福德手里。”

“活着”二字让柯蒂斯轻微一颤,这并没有逃过罗杰斯的眼睛,他停下来,歉意地笑了笑:“从你的描述上看,威尔福德似乎是用某种方式转移了他的人格,留下一个空壳作为控制哨兵的工具。至于为什么是转移不是删除,我不太理解。”

“这不是我们要关心的,”巴恩斯说,“刚才的袭击肯定是一次挑衅,他派三个哨兵过来点了火,象征性地和我们打了一场,没抢任何东西,没杀人,就为了显示他们很厉害,狗娘养的——我敢打赌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下一封威胁信送过来,”

门外传来敲门声。“罗杰斯先生!有人在基地外墙上发现了一封信!”

巴恩斯“嗤”的一笑:“你看吧。”


他们一起盯着桌上的信,内容和上一封几乎一样,措辞更严厉些,让他们打开大门,不要进行无谓的抵抗,以及尽快交出柯蒂斯。

罗杰斯半笑不笑:“他们给了回信地址了吗?”

“怎么,你想回信?‘亲爱的威尔福德阁下,希望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一切安好——’”

“不要一切安好,改成‘一命呜呼’吧。”罗杰斯说,巴恩斯哈哈大笑起来。柯蒂斯一脸恼火地看着他们打情骂俏,烦躁地抱起双臂:“这就是你们的对策?”

“苦中作乐是常态,”罗杰斯回答,末了他沉下声音,严肃地转向柯蒂斯,“你还能感应到你的向导吗?”

柯蒂斯尝试了一会儿,非常朦胧。“我从来没有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这么做过,”他坦白,“好像是连接着什么,但我不清楚那一端究竟是实体,还是之前意识的残留。他不回应我,或者说他的回应我不会解读。”

罗杰斯看向巴恩斯,好像在征求意见。巴恩斯翻了翻眼睛:“行吧,我帮他。”

“如果那个向导能交流,问出所有他知道的事,”罗杰斯皱着眉吩咐,“如果他不能或者已经不在了,也别放过任何线索。”

“我明白。”

“柯蒂斯。”罗杰斯对上他的目光,无需多言,柯蒂斯轻轻地点了点头。

巴恩斯抬起头:“那你呢?”

“我去起草一封回信,放在同样的地方,他们肯定密切监视着我们的行动,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抓住他们的人,”说着罗杰斯看向窗外,焦虑地咬了一下嘴唇,“就算不行,我本来也打算约他们谈判,就当是拖延时间了,既然他口口声声说是‘双方获利’,行啊,那我就要看看‘利’在什么地方。”

“好吧,”不知为何巴恩斯笑了,“像你擅长的那样,在谈判桌上字面意义地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我能忍住的。”罗杰斯翻了白眼。然后他们都笑了,过了一会儿巴恩斯才跟柯蒂斯解释:“史蒂夫不会谈判,他只会揍人,当他说他要谈判的时候这基本代表他没招了,要开始乱搞了,我们最好祈祷威尔福德有个结实的鼻子。”

“不是没招,拖延时间也是一招,巴克。”

柯蒂斯伸手扶额:“那我们得赶紧了。”


“先说好,”巴恩斯整个人往椅子上一靠,海豹越过椅背挂在他的肩上,有点像只鹦鹉,“我的精神体进去的时候,你要和你的可爱小保镖说清楚,让他别像上次那样攻击我,我可不想再来一回了。”

“我尽量吧。”柯蒂斯回答。他在巴恩斯对面坐下来,两手放在膝上,有些紧张,“也别让你的海豹咬我。”

“但我喜欢这个。”巴恩斯坏心眼地笑了。没等柯蒂斯回话,他的海豹又一次扑上来,狠狠地咬了他的脖子。

真要命。

失重感随之而来,他感到自己腾空而起,闯入意识的黑暗深渊。巴恩斯就跟在他后面,他知道对方存在,可回头却又什么都看不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在这时,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跃动的亮点,身躯散发着柔和的蓝光,像是深海中的水母似的照亮了方寸之地。他循光而去,这下看清了,那是巴恩斯的海豹。

“跟着它。”巴恩斯说。

他们继续向前,不多时,又一道灰色的光带加入了他们,是柯蒂斯自己的狼。它走路昂首挺胸,对谁都不理不睬,与其说是在引路,不如说是在傲慢地指挥他们。忽然,狼加速了,三步两步越过海豹一头扎进虚空。世界逐渐亮起,突然迎上来的沙滩让柯蒂斯脚下一滑,上半身倾倒,右掌陷进沙里。一只小螃蟹从他指缝间溜走,他抬头,风吹得棕榈叶沙沙作响,阳光落在海中,仿佛融化的水彩。

巴恩斯吹了声口哨:“不错啊,这地方。”

狼在棕榈树边停下来,像条撒欢的小狗似的甩甩尾巴,一头扎进某人怀里。“哎呀!”轻呼声,笑声,“你是从哪里来的?”

柯蒂斯跑过去,托马斯正在这时回头,目光相接,他们的呼吸都短暂滞住。迎面吹过来的风有一股试探的意味,柯蒂斯举起双手,让自己看起来真诚而且无害。过了一会儿,托马斯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沙子,面向他笑了。

“你是真的,”他说,“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东西。”

“你也是真的。”柯蒂斯喃喃道。

他们互相看着,一言不发。忽然托马斯快步走过来,柯蒂斯屏住呼吸。前者在他面前急刹车,犹豫,期许,倾身凑近,停住,不安,好奇。柯蒂斯决定成为那个迈出最后一步的人,他伸出手去,几乎是蛮横地把托马斯拉进自己怀里,对方吸了口气,随后放松下来,他们结结实实地抱在一起,彼此的体温真实可感,温暖,坚定。

狼蹲坐在他们脚边,海豹已经优雅地跃进水里,扑腾跳跃。“咳。”背后传来巴恩斯的声音。

两人赶紧分开,面面相觑,有些微妙的尴尬和笨拙。柯蒂斯注意到托马斯还维持着十多岁的模样,也许是因为被威尔福德带走以后,他失去了时间观念,也失去了对自己相貌变化的认知。再看周围,这里的空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稳定,也就是说,此刻的托马斯清醒且平静,但柯蒂斯不知道这是不是永久的。无数疑问仍然像山一样挡在他们面前。

“你在哪里?”他问托马斯。后者眨眨眼,四周的空气似乎都跟着颤抖了一下,某一瞬间海水凝滞了,褪去颜色,接着又变回摇曳的深蓝。托马斯摇摇头,柯蒂斯瞬间就感受到了他的无奈:他一直在沉睡,记忆无法拼凑成块。

“你记得多少?”他问道,这回他在托马斯开口之前就得到了答案,大量的画面,苦痛,煎熬,数不清的情绪朝柯蒂斯涌过来,他情不自禁地向后跌退,“慢点,别这么多——”他头晕目眩,要不是巴恩斯上来拉了他一把,他肯定摔到沙滩上了。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托马斯在他脑子里说,他们惶惑不安地彼此相望,这种意识相连的感觉实在是不可思议,又让人不知所措。托马斯退后一步,手指紧紧掐着自己的衣服:“我、我还不太会——”

“别直接用图像,”巴恩斯说,“慢一点,整理成语言,这能让你的大脑慢下来,用嘴说,一次一句。先做三个深呼吸。”

托马斯乖乖做着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吸气的动作之大,弄得他差点重心不稳。柯蒂斯看了忍不住嘀咕:“我怎么觉得你像个向导。”

“有时候我也这么想来着,”巴恩斯笑了,语气不乏自豪,“这么说吧,如果你的伴侣是个心思敏感又固执专横的傻子,还放着漂亮向导不要非要跟另一个哨兵谈恋爱的话,你多学点东西准没错。”


出身并不代表一切。

当然,这句话由托马斯·TJ·哈蒙德来讲的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他的出身够好了——前总统的儿子。要不是后面的灾难,这身份完全够他一辈子花天酒地衣食无忧。只可惜,他还很小的时候灾难就来了,而他的家庭又不幸在其中抽到了下下签。先是总统被赶下台,狼狈退场,除了一堆法院传票以外什么都没得到。接着生活质量一降再降,欠债垒成了高山,再之后连性命都保不住了,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倾家荡产进了列车的头等舱,父母又先后离世。所以说,出身不代表一切,托马斯是一等公民,但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为了维持他的身份,他必须付出比他人更多的代价。

“我把自己卖给了另一个贵妇,这样我就不会被撵出去,”托马斯说,“我名义上是她的男仆,但实际上应该更变态一些,她喜欢母子游戏,喜欢我管她叫‘母亲大人’,喜欢决定我能什么时候能吃饭,什么时候能睡觉,不高兴的话她没准会一整天都晾着我。我不能说话,不能询问。我想过逃跑,但后来又放弃了,我不敢,我胆小……我一想到我可能会被送到末节车厢去我就害怕得想哭。”

柯蒂斯想说点什么,他摆摆手。

“这就是事实,我确实不敢,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承认这个——托马斯不是天才也不是勇士,他会害怕,会畏缩不前,他就是这么个平凡的笨蛋而已。”

“我喜欢你的豁达,”巴恩斯说,“人无完人,承认自己有缺陷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不是笨蛋。”柯蒂斯强调。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这么说,”托马斯笑了,吐了吐舌头,“那时候就这样,我自暴自弃,觉得自己自私又没用,然后总有个人冒出来,陪我说话,安抚我,有时候还在我脑子里嘀嘀咕咕什么自由啊革命之类的,我想死,结果这人还不让我死。”他无奈地耸肩,“他真的帮了我很多。”

“……很多我都想不起来了,”柯蒂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为了掩饰,他摘下毛线帽挠了挠头皮,“大脑处理不过来,那些记忆都很模糊。”

“我也不太记得细节,”托马斯同样低着头,开始玩自己的手指,“就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一种冲动,‘一个很重要的人告诉我我必须好好活着’。”

说着,他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红晕,柯蒂斯马上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哦糟糕,现在他们都脸红了——

巴恩斯的嘴角抽了抽:“行了行了,说点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吧,威尔福德到底要你做什么?”

“他想要个万能遥控器。”

“什么?”

托马斯做了个鬼脸:“打个比方而已。他是个控制狂,想要控制列车上的生态平衡,但是他老了,力不从心。所以他有了这个计划,先是控制柯蒂斯这类的人,让人们服从于他,然后控制列车上所有的哨兵,让不服从者也不敢反抗他。”

“他不是已经这么做了?”

“不够,他能用言语洗脑柯蒂斯这样的反抗者——”柯蒂斯立刻嗤之以鼻:“谁他妈说我被他洗脑了?”“——但是哨兵不行,他害怕他们,所以他只能把绳子收得更紧。一开始他想培育优秀的向导,但他意识到向导并不完全可控,而且一旦向导背叛,哨兵就会背叛,他必须想办法制造一个完全服从的向导,一台没有人格的机器。”

柯蒂斯一下子站起来:“他想毁掉你的人格?”

巴恩斯把柯蒂斯按下去,托马斯使劲摆手:“不是不是,没那么容易。梅森帮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杀死人格,而是想办法混淆大脑的认知——我不太理解其中的原理,大概就是说,让我误以为自己是一头羊,注意力都放在羊身上了,然后忘了自己。”

“心灵致动和遥视,”巴恩斯沉吟着,“所以你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不知道而已,羊死了反而对你是件好事——”

“——所以他现在清醒了?”

“是的,也可以说他终于弄明白自己究竟是谁了,”巴恩斯说着陷入思索,“……托马斯,你能判断你所在的位置吗?”

“我试过,不行,”托马斯使劲摇头,“我醒不过来,那种感觉就好像隔着一层水,我的声音没办法传到真正的我那里。”

“他的肉体应该在睡眠状态,”巴恩斯转向柯蒂斯,“你之前说他浑身插着管子,里头肯定有镇定剂。”

“我试试叫醒他——”

“不,太冒险了,”巴恩斯断然道,“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托马斯,你能感觉到那些哨兵吗?”

托马斯短暂地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他就像在沙滩上找到漂亮贝壳一样蹦起来:“可以,很清晰!”

“连接他们的五感,弄明白他们在哪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这很关键,能帮我们直接找到你和威尔福德。”

托马斯点头。突然间,以他们的脚底为圆心,无数条蛛网状的龟裂衍生开来,沙滩消失不见,不停变化的脑电波拟态成了交织的光束,从地平线一边铺展到另一边。狼和海豹像是鱼回到大海一样飞身跃进其中,自由自在地游弋在光流里。柯蒂斯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大量陌生人的意识不分彼此不分时空地混杂在一起,注视这些就像是在注视无尽宇宙,让人头晕目眩。他摇摇头决定不再盯着看,身边的巴恩斯见状勾起嘴角:“这么娇气的吗?”

柯蒂斯懒得跟他争。“再忍忍。”巴恩斯又说。柯蒂斯有点错愕地回望他,巴恩斯向他投以“我就随口一说别以为我在安慰你”的目光。

啧,这个嘴硬心软的家伙。

经此一役,他和巴恩斯也算冰释前嫌了吧。

“我找到了。”托马斯轻声说。脚下不停变幻的光束忽然四散开来,像是有人打破了彩绘玻璃窗,一团团色彩突然爆裂——雪地,杉树,山洞,火;仪器,血迹,尸体,人。所有哨兵眼里的图像全都汇聚到这里,没有逻辑,支离破碎,小到衣服上的一粒扣子,大到山顶俯瞰的列车残骸,一切都历历在目。接着是声音,说话,命令,低语,尖叫。触感,冷,热,痛,麻。气味,火烧,腥气,冰雪,尸臭。

托马斯的脸色逐渐苍白,他呻吟一声,双膝一软,柯蒂斯急忙过去扶住他。眩晕感清晰地传递过来,柯蒂斯皱了皱眉,努力把对方的不适接纳过来,然后向他传输支持和鼓励。他不太熟练,不过多少有了点用,托马斯的脸色好了一些,他们周围的世界又变得完整,“他们吃人肉——”托马斯艰难地挤出声音,“他们——威尔福德自己吃压缩军粮,让哨兵自己去觅食,食物不够,只能去列车里找乘客的尸体,他——那味道都在我脑子里——”

他要吐了,柯蒂斯顿时也胃酸上涌。巴恩斯上前搀扶他们两个——托马斯差不多是挂在柯蒂斯脖子上,然后柯蒂斯倚靠着巴恩斯的肩,气喘吁吁。“别看那些,忽略!全都忽略!”巴恩斯着急地说,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们三个可以坐在地上,“别让自己陷进去,我们要的是坐标,一棵树,一块石头,什么都行!”

“我在努力了——”

“我陪你,”柯蒂斯柔声说,托马斯半个身子趴在他身上,他捧起对方的脸,慢慢把彼此的额头压在一起,“坚持住。”

玻璃碎片重新聚集,变回一开始的脑电波光束。每过几秒钟光束就变得密一些,很快光束与光束彼此融合在一起,蓦然间,一幅完整的俯瞰图出现在他们眼前,从他们的基地开始,一直延伸到威尔福德躲藏的地方——一个悬崖下的山洞。他们看到了发电机,巡逻人员,看到了通往深处的小径,囤积的食物、器材、武器,正在发号施令的威尔福德,还有托马斯的手术床。

“天啊,那是我吗?”托马斯惊呼,“我都变得这么老了——而且好丑!”

画面中断,下一秒他的身躯突然变得透明,再出现时已经是床上的模样:面容显出成年人的轮廓,头发贴在额头上,脸颊下陷,瘦,苍白,半身赤裸,皮肤上针眼遍布。他还是很英俊,褪去稚气以后,反而更迷人了。柯蒂斯有点不敢看他,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应该脱下外套给他避寒,但一秒过后托马斯给自己变出了衣服,很有品味,是柯蒂斯这辈子都学不会的穿搭。

巴恩斯挑着眉:“幸会,新版的小向导,记得别打扮成这样在史蒂夫跟前晃不然我会给你穿小鞋的——开个玩笑,”他无视柯蒂斯投去的杀人般的视线,“这些已经足够了,谢了,小子。”

他起身看向远方,拍了拍手,那只海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路飞奔回到他身边。他揉揉它的肚子,就手推了一把柯蒂斯:“起来了,出去告诉史蒂夫。”

“给我五秒钟。”柯蒂斯说,然后他伸出双臂再次抱住了托马斯,后者叹息一声,下巴蹭着他的肩。他的狼凑上来蹭着他们的腿。“我会来救你的。”柯蒂斯说。

“……别让我等太久,”托马斯弱弱地嘟囔,“你看到我那样子了吧,再等下去我都长毛了。”

“我尽快,”柯蒂斯笑了笑,忍不住补上一句,“别哭鼻子。”

托马斯气鼓鼓地掐他的腰,“我没有——我——”吸鼻子的声音,“我真没有!”


事不宜迟,双方交流过后,罗杰斯立刻着手制定计划。威尔福德手下有九个哨兵,装备齐全,实力是他们的三倍还多。但只要把托马斯救出来,这几个哨兵未必会继续效忠威尔福德,就算他们对独裁者不离不弃,没了向导,他们的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

那么目标就很明确了,解救托马斯,战斗就赢了一半。不过罗杰斯认为不能硬闯,即便他们已经完全摸清了地形和路线,正面对决也未必占优。他觉得要先把威尔福德引出来,这家伙肯定不会一个人冒险赴约,身边必定带上多个护卫,这样一来,兵力分散,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至于怎么引出来,罗杰斯的回信已经送到,威尔福德的答复也来了:他同意和基地负责人见面,但对方必须交出柯蒂斯。

“那我跟你一起去。”柯蒂斯对罗杰斯说。

“不行,”罗杰斯立刻否决,“托马斯那边不能没有你。”

后来是巴恩斯想出了办法,他先是听他们讨论,目光一会儿打量罗杰斯,一会儿打量柯蒂斯,接着他灵光一现:“喂,我说——你俩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那两人愣住。

在他的要求下,罗杰斯换上了柯蒂斯的脏夹克,带上毛线帽挡住金发,还弄了点假胡子。“这不就行了!”巴恩斯大笑道,“让我和史蒂夫去谈判,我代表基地,史蒂夫假装是你——你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柯蒂斯觉得不妥:“威尔福德不傻,细看就暴露了。”

“那他也不亏,他要你就是为了报仇,而史蒂夫是个比你更有价值的人质——别那样瞪着我,这是事实,”巴恩斯直白道,“但我是不会放任史蒂夫被带走的,如果你那边拖得太久,我会直接采取方案二,懂吗?”

“方案二是什么?”

巴恩斯示意他看向保险库,将近两英尺厚金属门后边储藏着开矿用的爆炸物。“炸了整个山洞,反正向导死了,目的一样能达到。”

“你——”

罗杰斯拦在他们中间:“别花时间在吵架上——还有巴基,你又来了。”

“我说过你是第一位的,”巴恩斯无惧地迎上去,声音低沉危险,“随便你事后怎么说教。”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罗杰斯抿紧嘴唇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我理解他的选择,”片刻后,柯蒂斯说,他脑子里唐突冒出了被他害死的埃德加,“没关系,就按他说的来。”


[Chapter 6]

柯蒂斯轻装出行,只带了一把枪,有限的子弹,以及一把军用短刀。他和三个民兵同行,这三人不负责救援,只负责安装炸药。按照柯蒂斯与罗杰斯他们最终商定的结果,无论托马斯有没有获救,山洞都应被炸毁。反正炸药威力有限,物资埋了也就埋了,过后还能去挖,重点是摧毁威尔福德的后援,以绝后患。

天亮以前他们就出发了,天气还不错,没下雪,树林里飘荡着松木的清香。悬崖就在前方,柯蒂斯朝后打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放缓脚步,小心潜伏在下风处。借着黎明的微光,他能看到威尔福德藏身的洞穴就矗立在一整块花岗岩后面,周边都是树和灌木。一只鹰扑闪着翅膀降落在枝头上,目光锐利,探照灯一样来回扫视。柯蒂斯赶紧往后退了退,他不认为普通的鹰能在黑夜看清东西,这是个精神体,绝对。

他们一直潜伏到日出时分,伴随朦胧的日光,一阵晨雾逐渐升起。敌明我暗,加上视野受限,算是好消息。没过多久,柯蒂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动静,先是说话声,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躬着背悄悄地往前挪,拨开灌木,想看得更清楚些。一队人马正在洞口聚集,他看不出哪些是哨兵,不过其中有三个人的着装打扮跟火灾当晚的袭击者一模一样。威尔福德也在队伍中间,他们低声说着什么,接着一同往山谷外面走去。

树梢上的鹰往他们所在的方向瞥了眼,柯蒂斯屏住呼吸,但它似乎什么也没发现,片刻后振翅而飞,追随队伍离开。

又等了几分钟,现在他们视野里只有安安静静的洞口。狼不知何时来到他背后,拱了拱他的肩头。他薅了一下狼脖颈,狼用视线指向前方,然后跃出藏身地,慢慢地朝洞口潜行过去。

多亏了托马斯,他们现在对威尔福德藏身地的布局了若指掌。山洞里面有三条路,主路通向一个大的钟乳洞,敌人睡觉和囤东西都在那里,托马斯也在附近。至于另两条支路,它们曲曲折折,末端还伸进一条地下河。因为地形复杂,威尔福德至今都没探索清楚,所以就没有采用。

一行人在这里分开,柯蒂斯走主路,民兵去支路找合适的地方安放炸药。一想到托马斯就在前方,柯蒂斯不由得喉咙发紧。他能通过精神链接觉察到托马斯的意识,对方有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威尔福德发现端倪。现在两人谁都不敢在脑海里对话,哪怕没人能听到也不敢。他们就像两个互生情愫但又无法表白的间谍,明知道对方就在旁边,却不能动更不能扭头,只能仓促又狼狈地在空气里搜刮对方的味道。

托马斯应该知道他来了,想到了这里,柯蒂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起初,他周围只有阴森的黑暗,没过多久,前方传来脚步踩在石头上的空洞回声,他的手立刻搭到扳机上,灯光在石壁上留下清晰的人影,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缓步走来。


“给我。”史蒂夫冲巴基打个手势。

他甚至没说他要什么,但是巴基想都不想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单筒望远镜递过去。两人没有过多言语,阵阵白雾在他们鼻尖处打转,打湿了毛领,又很快冻成细小的冰碴。

一支民兵部队和他们保持着五十码的距离,以防敌人言而无信,或者其他意外。坦白说,史蒂夫并不想让他们动手,实力差距太大了,他见过寒灾肆掠羊群,一夜过后地上全是尸体,一个全副武装的哨兵就像寒灾,相比之下,普通人不比羊群好到哪去。

“来了。”片刻后,他说。

这回换巴基拿起望远镜,敌人已经翻过雪坡进入他们的视野,速度很快。“这玩意儿冻得我眼眶疼。”巴基咕哝,把望远镜插回口袋。

“都一样,”史蒂夫若无其事地回答,“强化视力也会让你眼睛疼。”

“我说的是眼眶不是眼睛。”

“一个意思。”

闲聊是一种抚慰,内容则不重要。大敌当前,他们早已习惯如此,反正史蒂夫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和巴基亲昵的机会,不管是说话,接吻,还是别的什么。不然谁知道下一秒会怎么样。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两个人,四个人,六个,哦,十个人,其中四个哨兵。史蒂夫向巴基伸出手:“来吧,快一点。”

巴基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然后拿出绳子把史蒂夫的双腕绑在一起。他不想让远处的哨兵看见他们在做什么,所以他背朝他们,紧紧挨着史蒂夫,捆扎绳结时几乎把他们的额头贴在一起。末了,他突然站得更靠前,偷偷在史蒂夫脸上啄了一口。

“下次我要是再脑子进水,想出这种操蛋计划,”他慢慢走到史蒂夫背后,像扣押囚犯那样抓着他的肩膀,让他俯身,“你就揍我一顿,踹烂我的屁股。”

“我更想对它做点别的事。”

“去你的,”巴基弹了下舌头,“不过也行。”

他推着史蒂夫往前走去,威尔福德的队伍在他们面前展开,其中几个绕到他们背后,最终拢成一个圆。

“早上好,先生们。”威尔福德走出人群,视线扫过巴基的脸,然后长久地注视着史蒂夫,“幸会。”

“嗯,”巴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人给你带来了,你想怎么谈?”

“别着急。”威尔福德假惺惺地笑道。他旁边的哨兵一直注视着远方的山丘,然后向威尔福德递了个眼神,后者挑起眉毛:“换个地方聊吧,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自在,你们不觉得吗?”

说着他就转过身,迈着闲庭信步朝来时的路走去。巴基欲言又止,扭曲了嘴唇,最后在史蒂夫的示意下打了个手势,告诉民兵不要跟上。

更远的一处山顶,企鹅扒着海豹的后背爬上一块岩石,开始眺望柯蒂斯所在的山谷。没过多久,它们对望一眼,一前一后纵身跳入冰雪,失去了踪影。

没人注意到它们。

史蒂夫和巴基走了十分多钟,远离雪坡,靠近了山谷口。包围圈并没有消散,他们仍被夹在正中间。威尔福德的手下要么在警戒四周,要么在平静地打量他们,目光其实没多少敌意。想想也是,他们本来就无冤无仇。史蒂夫尽可能让自己低调又颓丧,拖沓着步子,让巴基拽着他走。他觉得他们演得不错,可是没过多久,威尔福德忽然抬起左手,整队人马立即停下来。

他开始笑眯眯地看向他们。

巴基板着脸斜睨过去:“有话就说。”

威尔福德对他摇摇手指,踱到史蒂夫跟前,意味深长地将他从头看到脚,然后他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弯下腰,向史蒂夫的帽子伸出手——

唉,这也太快了。

啪。巴基恶狠狠地拍开威尔福德。轻呼声,了然的笑声,子弹上膛声,五把步枪指着他们的头。


对手有两个人,敌明我暗。

柯蒂斯率先行动。

他开了枪,但是没瞄准哨兵,而是直接射向洞顶的钟乳石。这东西很脆,而且锋利得能把人整个刺穿。两个哨兵注意力全放在柯蒂斯身上了,等他们意识到威胁来源于头顶时,其中一个慌乱躲闪,另一个猛地抄起武器向前劈去。钟乳石像是鸡蛋一样在他面前粉碎了,他瞪着柯蒂斯,惯性让他的动作来不及往回收。这时柯蒂斯已经准备好了第二枪,子弹尖啸着冲出,咬进了哨兵的左边膝盖。

哨兵愤怒地看着这一切,狼从虚空中扑向他,按倒他挣扎的身躯,他嘶吼着转向他的队友:“抓住他——”

柯蒂斯跳过岩壁上的一个缺口,全速飞奔。子弹接踵而至,多亏这弯弯绕绕的地形,对方暂时打不中他。而且四处弹射的子弹还有一个好处,他在奔跑中抬起头,看见好几块脆弱的钟乳石都在摇晃,于是他飞快地转了个弯,然后又转了个弯,迅速钻到一个半人高的窟窿里。等哨兵追进这条之字形巷道时,他对准天花板扣下扳机。

哨兵瞪圆了眼。

钟乳石纷纷下坠,先落地的那些又不断震松了其他的,变成了一连串没完没了的连锁反应。哨兵的身躯被吞没在钟乳石暴雨里,他奋力想要躲闪,惶急中触发了更多的坠落。柯蒂斯一动不动地听着外面的惨叫,等一切回归平静,他爬出自己藏身的窟窿,狼也在这时回到了他身边,他摸摸它的耳朵,继续向前。

托马斯已经很近了。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他听到远处有人咆哮,“利亚姆?弗林?该死!”

柯蒂斯加快脚步,左转,爬上短坡,在能看到山涧的地方再次左转——托马斯,他看到托马斯了。手术床近在咫尺,托马斯身上插着管子,胸口和腿上都帮着束缚带,仪器嘀嘀作响。柯蒂斯差点就不顾一切地冲进去,但是刚迈出一步他就听见了奔跑的声音。见鬼。他闪身去了暗处,听着声音靠近又远去。

他屏住呼吸,数自己的心跳声。冷静,清醒。

四周安静下来,他用最轻的脚步靠近托马斯,左右张望,然后一股脑拔掉针头扯断绑带。“嘿,托马斯,”他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脸,“醒醒,是我,我来了。”

过了一小会儿托马斯才慢慢睁开眼,目光迷茫,缓慢聚焦:“……柯蒂斯?”

“是我。”柯蒂斯回答。托马斯伸出一只手,柯蒂斯以为他想起来,但是他绕过了碰触直接伸向柯蒂斯的脸,指尖微凉,丝绸一般从颧骨处划过。

“你是真的。”

柯蒂斯有点哭笑不得:“绝对是真的了——听着,以后你想验证几次都可以,现在我们得快逃才行,你能走吗?”

托马斯眨了眨眼,这下他好像全都想起来了,“你拔掉了链接,”他看向四周,语气渐渐恐慌,“他们会知道的——那些哨兵,他们立刻就会知道——”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躺好!”柯蒂斯压低声音,迅速把托马斯按回床上,自己掀起床单钻进了床下。

静默。

脚步声再次响起,哨兵进来了,柯蒂斯几乎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化作实体,刀尖一样刺破空气。哨兵来回巡视,东张西望,走去看另一边的出口。托马斯闭眼装睡,呼吸绵长。片刻后,脚步声终于朝着床头走过来,哨兵弯腰拾起针头,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插回托马斯身上,接着,他终于注意到床下。

床单被掀起的那一刻,柯蒂斯挥刀砍中了哨兵的脸。


保镖掏枪的同时巴基也掏了枪——两把手枪。五对二,他把右手的枪口对着威尔福德。“放下枪!”其中一个哨兵说,巴基全然无视,倔强地挺身站着。“别动!”另一个哨兵对史蒂夫吼道,后者同样无视他,直起背,松开绳结,平静地扯下了柯蒂斯的毛线帽。

“我是史蒂夫·罗杰斯,”他开口,目光坚毅,直面威尔福德,“你在回信里见过我的署名。”

威尔福德歪歪头,飞快地打了个响指。“我记得你,”他眼睛都没眨一下,也没发脾气,优哉游哉的模样像是在剧院看演出,“那么这就说得通了。不得不承认,你们的计划既聪明又大胆,我差点就被骗过去了——这位呢?你的副手?”

巴基仍然举着枪,面无表情。威尔福德就当他回答过了,微笑着把目光看向四周,锁定了两块半人高的岩石,“要不——请坐?坐下来才好聊天嘛。放下武器,都放下武器。”

双方僵持几秒,直到威尔福德的人慢慢垂下枪口。史蒂夫率先迈步,巴基毫不犹豫地跟上。威尔福德过了一会儿才姗姗来迟,两人谁都没坐,他自己倒是果断拨开积雪坐下了,跷起二郎腿,好像进了自家后院。

“坐嘛,坐,”他又说,“这石头是有点凉飕飕的,没办法,困难时期。”

巴基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史蒂夫,史蒂夫撇了撇嘴——坐下了。巴基绕到他身后站定,抬头挺胸眺望远方。

“我敢打赌,你们现在肯定好奇得要命——我为什么不杀你们,”威尔福德伸手抚摸着自己的下颚,“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个爱好和平的人,虽然和平在当今世道如此渺茫——”

巴基翻了翻眼睛。

“——如果我强行攻占你们的基地,那会死很多人的。现在是末世了,小伙子们,末世里人是最宝贵的资源,机械需要人操作,哪怕是一株小麦也需要人悉心照料,对吧?”

“放火可不是什么和平之举。”史蒂夫说。

“那只是想要唤起你们的注意力而已,”威尔福德回答,“没有任何人员损失不是吗?木材也不是什么不可再生资源,我能给你们更好的东西。”

没人答话。

“人人都可以获利,这就是谈判的意义。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一个词语是什么吗?‘各司其职’,每个人都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为集体创造资源,从而确保自己生存。我也是这个名为‘末日人类’的集体的一份子,你们没有理由排斥我,我和你们无冤无仇——我最多和柯蒂斯有点私人恩怨。”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撑着石头向后一靠,语气随和,“你们把柯蒂斯弄哪里去了?扮成他是为了按约定赴约,我能理解,但那么一个大活人总不能凭空蒸发了吧?”

“他跑了。”史蒂夫说。

与此同时巴基语气嫌恶的开口:“跑得屁滚尿流。”

“哦?”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跑了,养不熟的狗崽子,真该一枪崩了他。”巴基絮絮叨叨地说,他的演技格外出色,史蒂夫有点怀疑他是真心想骂柯蒂斯——他俩一直合不来,这方面巴基像只被流浪犬入侵地盘的猫,“跑之前还跟我说什么,‘哎呀,我拖累你们了,让我把坏人引走吧’。放屁,我看他是心疼他那条狗命了,夹着尾巴跑得比谁都快,怂货,烦人的傻逼。”


“啊嚏!”

柯蒂斯刚把刀子从尸体上拔出来,想要擦掉血迹的时候,突然没来由的鼻子一痒,喷嚏接踵而至。

他吸了吸鼻子,有点尴尬。“你没事吧?”托马斯关切地问。连狼都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没事。”柯蒂斯回答。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头顶,把毛线帽借给罗杰斯以后,他一直觉得脑袋上空荡荡的,所以可能是吹了冷风的关系。“走吧,抓紧时间。”

他把尸体的外套披在托马斯肩上,后者由他搀扶着下床,两人刚走到门口,柯蒂斯再度莫名其妙地皱起五官——

“啊嚏!”


“你口口声声强调和平,但你在列车上似乎不是这么做的,以及现在——”史蒂夫瞥了周围的哨兵一眼,“我仍然只看到强权和压迫。”

“强权和压迫?柯蒂斯就是这么跟你形容我的?”威尔福德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定还说我贪婪、无耻和暴力,没关系,我能理解。他的狭隘正好印证了他后来的选择,这个可怜的家伙,发现这个世界不如他想象中美好,索性乱发脾气毁了一切,就像孩子意识到圣诞老人并不存在以后哭着扔了他的玩具,多么可悲又愚昧啊,你不觉得吗?”

史蒂夫沉默不语。

“所以先别急着审判我,罗杰斯先生。你和柯蒂斯不同,你站在和我一样的位置,你知道要当一个统治者是多么的困难,太多的嘴巴要喂饱,太多的欲望要满足,太多的思想观念在你的国度里纠缠冲突,稍错一步就满盘皆输。”

“那也不是你压迫穷人的理由。”

“那我应该做什么,构建一个人人平等的乌托邦,大家一起创造财富?”威尔福德挑起眉毛,“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就是你们在追求的吗?”

巴基想说点什么,史蒂夫伸手拦住了他。

“人类不仅仅因贫穷而分化,性别、种族、信仰都能带来歧视与不公,人类永远有区隔,永远在站队。从人类产生的那一刻起,未来已经被确定了。”他微笑着注视着史蒂夫的脸,“你知道为什么吗?”

史蒂夫不答话。

“人是群居动物,人一旦脱离群体就无法独活,仅仅一年以上的孤独就足够摧垮一个人的意志。而作为群居动物的人又不甘心沦为群体的养料,人要追求自我,追求个性,一定要证明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威尔福德站起来,像个大学教授一样背着手踱步:“从进化论也就是人的生物本能的角度来说,那是因为人要繁衍,而‘不一样’就是吸引异性的要素。那么话又说回来,人该怎么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呢?”

无人应答,巴基皱眉眺望着远处。

“其中之一,成为强者,”他暗示性地指向史蒂夫,又指了指自己,“只要变强,人就有了不合群的资格,甚至有了制定规则的资格,但这样的人是很少的,那么第二种——”

他挥动右手,扫向整片大地:“成为普通人,然后向强者靠拢,归顺于强者从而使自己看起来和强者一样,这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从这一步开始——”他顿住,戏剧化地抬起双臂,“统治者和民众都诞生了,人人都坐到了他们应坐的位置,再往后,就是团体、阶级、国家,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远,纷争,战乱,然后将这颗星球推入灭亡——最终我们屈身于小小的列车,而这一切——”

他摇摇头,轻笑出声:“——仍未结束,永远不会结束。人的历史就是无尽的轮回,唯一的不同仅仅是这次被践踏在泥泞中的是谁。和平是偶然,斗争是必然,强权与压迫将贯穿人类的过去与未来,这是人的天性。”

“诡辩。”巴基咕哝,片刻后又看了一眼远处。

威尔福德几乎是慈祥地望着他:“你只是不愿接受而已,想一想,好好想想。柯蒂斯和你一样,甚至更过分一些,他因为无法接受事实而选择了毁灭。唉,那个傻孩子,列车上可是还有很多善良又平庸、只想好好活下去的人呢,即便我们人类天性卑劣,也别剥夺我们生存的权力呀,你说是吗,罗杰斯先生?”

“我不评价柯蒂斯的行为。”史蒂夫回答。

“那你能否评价我的理论呢?或者说,评价我在被你们审判之前的辩解,‘法官先生’,请问我有罪吗?”

史蒂夫皱起眉:“这只是一套逻辑而已,众多逻辑中的一种。”

“但这套逻辑是对的,毋庸置疑。”威尔福德悠闲地拍拍石头上的雪,又重新坐下来,脸上全是长辈劝诫后辈般的和善,“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因为柯蒂斯的言论就对我怀有偏见,你的愿望很美好,但是人人安居乐业的乌托邦是不存在的。何况我们都看到了,你的基地并不稳定,你有警卫塔,你培养你自己的军队,你在做和我一模一样的事,罗杰斯先生,就算你厌恶我的统治,你的地方总有一天也会变成下一辆列车。”

“毕竟人类社会就建构在列车之上。”


[Chapter 7]

“好吧,”柯蒂斯看着那只凭空冒出来的海豹,“都看清楚了?那你可以走了。”

海豹斜睨他一眼,转身时傲慢地甩着尾巴。

“它真可爱。”托马斯赞叹道。

“它的主人一点都不可爱。”柯蒂斯叹了口气,“能走吗?要我背你吗?”

“可以,呃,不用。”

狼在面前探路,托马斯走得很慢,常年卧床使他的肌肉萎缩,大概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柯蒂斯第二次提出背他,他摇摇头,执拗地和前者并排:“我能行,而且我怀念脚踏实地的感觉,你都不知道一直飘在意识虚空里有多难受。”

柯蒂斯抓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这回他倒是没反对。经过崎岖的地方时托马斯牢牢抓着柯蒂斯的袖子,体温渗透过来,他用余光瞥见托马斯耳根红着,表情忐忑不安。

他知道托马斯在想什么。

现在他们的精神链接格外稳固,就像颗规律跳动的心脏,不用心感受的话似乎不存在,但如果有意识去寻找,它像太阳一般不容忽略,生机勃勃。他很容易就能听到托马斯的想法,托马斯也能听到他的。他们的感官也是相通的,一滴凉水滴到他后颈,他就能看到托马斯缩起脖子,托马斯的腿上被绑带磨破了一点,结疤了,柯蒂斯也觉得同一个位置很痒,想停下来挠一挠。

多么奇妙。

别的东西他也能感觉到,比如很多令他难为情的……

“结束以后你想做什么?”托马斯忽然开口。

柯蒂斯眨眨眼:“不知道,你呢?”

“我想吃顿好的,”托马斯做了个鬼脸,“不过你们也没给我吃过什么好东西,都是麸皮草料之类的。”

柯蒂斯忍不住笑了:“谁让你是羊呢,而且你还啃我的衣服,抢我的毯子。”

“那是因为你让我觉得亲切,你是我的——”

哦,就是这了,最让人难为情的地方。柯蒂斯能感觉到盘桓于他们之前的情愫,亲密、信赖,以及……爱意。这让他情不自禁地红了耳根。老天,他们是哨兵和向导,他们注定是一对,甚至在他们的理智意识到之前他们就悄悄地搭上线了,但精神是精神,现实是现实,十分钟之前他们都不算见过面,而现在他们突然踩着油门进入了精神肉体双层面的密切接触……

他偷瞄托马斯,对方满脸通红,脑子装着跟他差不多的想法,一堆念头颠三倒四左奔右突最后在脑海中汇聚成一串含混不清“唔哇——”,像极了烧水壶的尖啸。

往后好几分钟都没人说话。

狼小跑着回来了,警告他们前面有敌人。对此柯蒂斯甚至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分神想点其他的事情了。他悄悄把托马斯推到暗处,敌人在一个阶梯式的断层下方,洞穴堪比迷宫,对方没料到自己头顶还有一条小道。

试试那个吧。柯蒂斯想。

托马斯回应他的速度就和他自己的念头一样快:好,试试那个。


“谢谢你的理论,”史蒂夫说,他嘴角上弯的弧度刚好介于真诚和讽刺之间,“很有启发。”

“所以你承认我是对的?”

“科学才讲对错,因为你确实可以验证它们。但思想是无关对错的。”

“你这么想?”

“严格说来,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思想,结论也从来不是只有固定一种。在我看来,一个聪明人绝对不会忽略其他视角,绝对不会只用一种逻辑来衡量所有事物,而那些总是坚信同一套理论的人……”史蒂夫无声地笑了,“我想,他不是在评判,他是在求认同,他在试图把自己的理念合理化,并要求大家都信奉于他。以我的眼光,这是一种极为自恋的举动。”

威尔福德微微蹙眉。

“所以谢谢你的理论,给了我一种新的看待问题的角度,”史蒂夫继续用平稳的声音说,“我们可以进入下一环节了吗?”

威尔福德眨了好几下眼:“我想消除你的偏见——”

“行了,这段已经翻篇了,”巴基把目光收回来,不耐烦地抱起双臂,“用你的话说,我们无冤无仇,只是因为利益才聚在一起,结果我们一直在听你东拉西扯,利益呢?”

史蒂夫注意到威尔福德在听到“东拉西扯”一词时脸颊微妙的一抽。“啊,没错,我忘了这个,”半秒钟后,威尔福德表情恢复了正常,“我忘了大家都是功利心极重的人,哈哈,我的错,一不留神讲了太多的大道理。”

巴基啧了一声,又瞥了一眼远方的山头。

“我管理列车已经十八年了,要不是柯蒂斯从中作梗,一切本该井井有条,”威尔福德摊了摊手,“我想你们需要一个有经验的管理者。”

没人答话,史蒂夫微微挑眉。

“你们的基地矛盾频发,一团乱麻,你们也需要一个行家来出谋划策,”威尔福德换了一个说法,“而且你们需要强力的军队。”

他指向后方,格外自信:“这些哨兵可以轻松消灭一切阻碍,效率堪比像大黄蜂侵占蜂巢”

“嗯。”史蒂夫轻描淡写地回答。

威尔福德皱起眉头:“还有物资,发电机,汽油,在这末世都是罕见的东西。”

“听上去不错。”史蒂夫说。

威尔福德眯细眼睛。

巴基注视着远方的山头,忽然眼前一亮——一个灵活小巧的脑袋在那里晃了晃,是海豹,它在那里冲巴基愉快地挥舞前爪,他们的目光相遇,巴基的肩膀松弛下来。

海豹很快消失不见。

“我老啦,小伙子们,我只要有个能养老的地方就够了。”威尔福德说,他身后有个哨兵用忐忑不安的表情瞥了巴基和史蒂夫一眼。巴基冲哨兵勾了勾嘴唇,他立刻缩回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

“何况你们没多少选择,”威尔福德的脸上的笑容非常虚假,他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异状,“劝你们不要玩花样,先考虑一下你们能不能回去吧。”

说完他击掌三次。


向导是哨兵的“扳机”,也是哨兵发挥实力的“兴奋剂”,而当哨兵找到最契合自己的向导时,他的能力甚至可以得到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强化。

柯蒂斯闭上眼睛,让自己专注于精神链接,搜索他们意识交汇的那一个点。奇特的感觉,他好像是他,又好像同时在用托马斯的视角观察他自己。随后,眼前的视野变得超乎寻常的清晰,声音也被放大了,就好像破开水面,又好像一只手终于拿掉了一直挡在他面前的玻璃屏障。

他迈出一步,时间似乎没有流动,挂在钟乳石尖端的水珠只扩张了千分之一的尺寸,他又迈出一步,周围的空间被无限拉长。他开始奔跑,速度快到没办法控制,他无意中踢到横陈在前的石柱,那东西直接爆开,碎片像烟花,但是又凝固在空中几乎完全不动。他惊讶地瞪大眼,风撕扯着他的脸颊,把眼前的一切都混成一片,山洞,石壁,水渍,冰,他觉得自己在飞,加速,加速,继续加速,眼睛因为速度太快而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下一刻视野又变回原状——托马斯修正了它的视觉,就像给他戴上了护目镜。

他扑向敌人,对方也是哨兵,但是只能勉强跟上他的速度。他的刀刺向哨兵的喉咙,对缩起头,伸出腿扫他的下半身,他像猎豹一样敏捷地翻滚躲避。对方掏出枪来,子弹是上了膛的,柯蒂斯直接抓住了他的右手硬生生把枪扭下来,哨兵疼到惨叫,失去平衡撞上一边的石笋。他的枪滚落在柯蒂斯脚边,被一脚踢远。

“这不该……不可能——你把向导怎么了?”哨兵呻吟着,惊恐地看着柯蒂斯再一次朝他冲过来,“那是威尔福德给我们的向导——”

柯蒂斯本想说点什么,突然他听到托马斯一声轻呼,回过头,发现对方一脸“我搞砸了”的表情,他的心声在柯蒂斯脑子里嗡嗡作响: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操作我不太会之前都是全凭直觉你打架的时候很帅我有点走神所以对不起对不起——这时一股奇妙的弹跳力汇入柯蒂斯脚底——

他一头撞到石壁上。

“对不起!”

托马斯尖叫着冲上来,柯蒂斯晕头转向地飘落在先前那个哨兵身边,对方的表情已经从恐惧变成了同情。“那是我的向导,”柯蒂斯咬牙切齿地挤出他没说完的话,“我的。”


“看来是图穷匕见了。”史蒂夫冷着脸看向四周。

伴随着信号,威尔福德四周的哨兵踏前一步,收拢了整个包围圈。但诡异的是,个别哨兵没有动,甚至对威尔福德的命令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他们仅仅迷茫地看着前方,直到身边人朝他们的脚踝踢了一脚,他们如梦方醒,但仍然站在原地。

威尔福德恼火地瞪了他们一眼:“怎么回事?”

史蒂夫想说点什么,这回换巴基制止了他。后者嗤笑一声向前走去,有人上来拦他,有人还在犹豫,有人更是用询问的眼神打量着史蒂夫。威尔福德狠狠地瞪向所有人,他肯定是觉察到了形势变化,表情既充斥着被无视的恼怒,同时又带着深深的困惑。

“哦,威尔什么鬼玩意儿的先生,”巴基咧出狞笑,“我猜你现在肯定被彻头彻尾地吓蒙了。”

一个人拔枪上膛,瞬息之间,他左侧的哨兵突然牢牢抓住他的手臂,前者发出惊呼,枪被夺走了,厉声质问对上窃窃私语,愤怒变成惊愕,继而变成某种混杂着羞愧的茫然。同样的事情接连上演,一个妄图冲上来解围的哨兵被周围人死死按住,一只鹰从高空俯冲,但又来了个中途折返。人群中充斥着质疑声,咒骂声,混乱得不可思议,威尔福德尖叫着想要维持秩序,但没人搭理他,他突然变成了场上最不重要的人。

“各位!”巴基大声说着,双手高举击掌数次,“听着!我们这里非常简单直接,没有什么变态科学家和他的洗脑向导,不搞道德绑架,更不会成天说教什么狗屁哲学,我们有一个八百多人的居住地,有吃有喝有活儿干,一切都是现成的!来吧,选边站吧!”

“操你们的,”威尔福德脸上褪去血色,他仓皇看向他藏匿托马斯的方向,“卑鄙的杂种,你们会付出代价!”

他也想掏出枪,但是作为一个老人,他的反应太慢了,实在太慢了,史蒂夫优雅地走向他,伸出右手轻巧地抓住他的领口,给了他几乎算得上是柔和的一拳。

他飞了出去。


这一切真诡异。柯蒂斯捂着刚刚止血的脑袋,一边跑步一边想。

“走这边!”哨兵说,“当心脚下!”

这一切诡异透顶了。

托马斯冲他露出不好意思的傻笑,他回以类似的笑容,好吧,这一切变成这样很可能就是从他俩开始的。

“话说,不管是谁一开始都会有点糟糕,我见过更奇怪的哨兵和向导,”那个哨兵回过头冲他们竖起大拇指,“但那只是暂时的——我相信你们!”

事情到底怎么变成这样的?

首先是因为托马斯的失误,柯蒂斯撞到了头。其次是地上那个哨兵惊慌失措地喊着“别杀我认识路而且我一点都不喜欢威尔福德”。再然后……托马斯把柯蒂斯拉起来,他们一起听哨兵念叨了很多他当年在列车上多么艰难威尔福德又如何剥夺了他的自由最后还用向导控制他,他们面面相觑,几秒钟的时间长得好像几分钟。

“呃但是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哨兵对托马斯说,“你俩挺好的,我是说挺配的,真的。”

最后的最后,他们三个就一起跑路了。

通道逐渐上升,道路逐渐平坦,迎面而来的空气带着冰雪独特的湿气。“我们有这么糟糕吗?”托马斯喃喃自语,脸依然非常红。

“熟能生巧,我是说,要多配合多交流啦,尤其是感情交流!”

柯蒂斯想他还不如一开始就弄死这人呢。

“怎么感情交流?”

“就是做——”

柯蒂斯突然推了哨兵一把,然后立刻假装没事似的扶他起来:“对不起,没站稳。”

托马斯眨巴着眼。你知道我其实能听见你的想法吧。他在柯蒂斯脑子里说。而且我知道什么是做爱。

他不幸地给柯蒂斯提供了一些他对这种事的想象,柯蒂斯回给他另一些想象——反正大脑就这样你不让它想什么它就越想什么。一开始还算正常,直到他们不自觉地给画面中的人物套上彼此的脸,哦,嘿。

托马斯整个人变得非常非常红。柯蒂斯也想变红,但考虑到他的发型和胡子,他觉得自己成了一颗长毛的番茄。

托马斯红着脸笑了。

“这边!”

前方有光,而且越来越近了。可是柯蒂斯的狼突然咆哮起来,锐利的眼神盯着暗处——哦不,其他哨兵,端着枪对着他们。真见鬼,离约定的时间已经不剩几分钟了,这里随时可能爆炸。但是没办法。柯蒂斯把托马斯挡在身后,深呼吸。

现在怎么办,托马斯在他脑海里问,再试试那个?

试试吧。柯蒂斯吞咽了一下。记得专注。

我尽量。

“不,不,别动手!”同行的哨兵冲到他们跟前,“我来和他们说!”

狼一声长啸,然后出乎意料的,哨兵们把枪放了下来。


“史蒂夫,”巴基掐着嗓子,“史蒂薇薇,”他掐着嗓子还拔高了嗓音,“史蒂薇薇薇。”

“闭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可是,哇哦,史蒂薇——”巴基搂住史蒂夫的肩,后者扭动着身子想要逃离,巴基偏不松手,“你说你再也不在谈判桌上揍人了。”

“我又食言了,行了吧,”史蒂夫抬起胳膊肘捅了捅他,“反正现在在揍他的也不是我。”

“你开了个坏头。”

“我没有。”

“你有。”

……

“你逼我们吃人肉,你会忘了吧?”

“那因为食物紧缺——”

“你自己可是享受着咖喱鸡肉汤!”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我也是为了自保——”

……

“要插手吗?”巴基问。

史蒂夫面色不改:“看着吧。”

经过几分钟的厮打和咒骂,威尔福德正在满地翻滚,浑身沾满雪粒,同时鼻青脸肿地诅咒全世界。“你们的想法狭隘至极!”他尖叫着,肚子上挨了一记拳头,“你们根本不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你们在重复血腥的历史,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巴基依偎着史蒂夫,慢慢枕在对方肩上。“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吧。”

“嗯。”

“你和柯蒂斯都太善良了,”他喃喃,“我的话,我才无所谓我们活到今天伤害了多少人,有些人是咎由自取,有些人嘛……唉,算了,反正我就是个混蛋啦,”他伸了个懒腰,笑盈盈地看着史蒂夫,“只要我重视的人快乐就行了。”

“刽子手!”威尔福德伸出染血的食指,“人类渣滓,畜生!”

伴随着更多的怒吼,惨叫,诅咒,史蒂夫揽住巴基的肩膀,轻轻吻上他的太阳穴。

……

“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结束的,我还有,我还有——”

他们前方的山头爆炸了,威尔福德表情整个凝住,看起来格外的滑稽可笑。


整座山都在摇晃,托马斯紧紧挨着柯蒂斯,看着冰川倾泻而下,花岗岩和冰块犹如暴雨般坠落,顷刻之间就淹没了山洞。碎石四处飞溅,积雪转眼化作排山倒海的雪崩,向着四面八方伸出它们恐怖的触须,树丛灌木无一幸免,眨眼工夫就被呼啸而过的白色怪物一口吞没。

他们敬畏地看着这一切,不但是他们,还有三个民兵,三个幸存的哨兵。等一切都寂静下来以后,雪粒与冰晶被风卷到空中,慢慢弥散,成了蓝天之下一片瑰丽的晕环,如钻石般反射着日光。

结束了。柯蒂斯想。

是啊。托马斯回应。

他们慢慢坐下来,彼此依偎,五指相扣。托马斯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眨眨眼:“我们是不是该做那个?”

光想一想柯蒂斯就觉得自己的脸要整个燃烧起来。好吧,也是时候了。不过他该怎么告诉托马斯他其实没有任何经验……

“白痴,我能听到你。”

啊。

嘴唇相触,柔软,甜蜜,周围的色调似乎变成了暖融融的浅蜂蜜色,像在亲吻阳光,像是风的触摸,像是海浪梦幻般歌唱,像是一只蝴蝶轻柔地落在嘴唇上。两人稍微分开,托马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在一片潮湿的绿色海洋中颤抖。柯蒂斯忘记了呼吸,有什么冰封已久的东西正在他内心深处融化,他又一次吻上去,听到周围的轻呼、笑声和口哨——啊等等,他忘了他和托马斯感官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哇,哦,原来有胡子的脸亲吻起来这么痒——

托马斯同样感应到他的想法,退后了一点,他们面面相觑,大笑,滑向对方,东倒西歪地拥抱。


[尾声]

柯蒂斯,托马斯,七个新来的哨兵,再加上六个普通人,他们现在都站在人头攒动的会议厅前方,听罗杰斯一一介绍他们。这地方有点像个大舞台,头顶悬着白炽灯球,明晃晃的灯光足以照亮柯蒂斯帽子上的每个补丁,而且下面还有几百人直勾勾地打量着他。托马斯尤其紧张,全程紧紧地拉着柯蒂斯的手,一直站在他侧后方试图让他的肩膀挡住他三分之一的身体,而且只敢盯着地面。柯蒂斯听到自己向导一直在心中默念“不要让我发言,不要让我发言”,这朴实无华的祈祷实在可爱,要不是有八百多人在看,他真想再亲一亲他。

过程其实并不可怕,罗杰斯只是想开个情况报告会,向他的人民简单讲述最近发生的事。之后的四个星期他们都忙于善后,主要是整修和重建那些在火灾中损毁的建筑,以及去山中挖掘被掩埋的物资。有个哨兵提议说不如去看看列车的残骸,威尔福德让他们搜寻过那个地方,他们只带走了必需品,还有很多资源像是建材、生活用品以及大量的车体废料都从爆炸中幸免,现在散落一地,无人搭理。

罗杰斯采纳了这个建议,然后在挑选队员时采用了自愿报名制。柯蒂斯和托马斯没有报名,甚至所有的列车生还者、哪怕是提出建议的这个哨兵都没有参与,罗杰斯也没有问他们,大家都默契地选择了理解并沉默。

后来的人们迟早要像海洋蚕食鲸落一样吃空那辆列车,或许他们会为它构建意义,又或许会让它散在泥土中,成为生命盲目繁衍的养料。


刚开始的一段日子,托马斯健康状态不好,精神也局促不安,除了黏着柯蒂斯以外都不太和别人说话,而且一旦有穿白衣服的人靠近他都会畏缩。后来是精神体们帮了大忙,它们中的好几个本来就认识托马斯,加上基地里除了哨兵没人看得见它们,它们无所事事,突然有一天集体来找他。

现在基地里的精神体数量已经可以开个小型动物园了,什么企鹅海豹黑狼老鹰,又加上了狐狸豹子树袋熊和鹿,托马斯给它们每一只都顺过毛。为此狼还吃醋,一副占山为王的架势,谁来了都要被他拱到一边一通乱扑乱咬。动物们打得不可开交,但又无法造成实际伤害,最后都会从打作一团变成滚作一团,互相追尾巴咬耳朵,制造了更多的笑声以及鸡飞狗跳。

和动物们待在一起对托马斯来说是件好事,让他变得乐观,让他除了柯蒂斯之外有了更多的社交。随着时间推移,他不再去想手术台留给他的阴影,交际能力逐渐复苏,整个人也更健康。到第五周时,他各项身体指标终于正常,脸颊变得圆润(也许有点过于圆润了?)这么久以来柯蒂斯第一次看他这么开心,走路都带风,甚至头一次和陌生人说话时没有怯场。

接着又过了两周,柯蒂斯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时看见托马斯居然加入了熔炉边的装卸小队,一边卸货一边和旁边人有说有笑。他一见到柯蒂斯就夸张地跑过来,在众人的加油打气声中跳到他身上。柯蒂斯把托马斯抱起来转圈,托马斯把煤灰抹得他满脸都是,之后他们接了吻,不小心呛进去好多煤灰,一直到晚上睡觉前嘴里还有异味。但他们仍然很开心,笑得嘴角都疼了。

话说回来,即便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太大进展。他们住在一起,但是睡在不同的房间。同床共枕仍然让他们脸红,所以他们默契地一拖再拖,回避各种可能牵扯到性的东西,纵使读到对方的想法也故意不提。

接吻倒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清晨的问候,擦肩而过时随手勾住对方脖子,睡前来个晚安吻,一切都如此轻巧随和,顺理成章。


第九周,罗杰斯提议让柯蒂斯和托马斯组建一支远征军,他们都同意了,不过在正式行动之前,他们有别的事要做。

哨兵和向导,他们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搭档,但他们上一次合作惨不忍睹。这里没有老师,没有可供参考的范例,他们必须要重头摸索。

一开始,只是更多的惨不忍睹。

甚至有人专门来看他们训练,看柯蒂斯因为他们俩的各种沟通不畅而摔倒,摔的姿势千奇百怪,撞到篮球框,掉进垃圾堆,甚至有一次他飞上了二楼阳台扯断了金属栏杆然后像泰山一样荡着它撞到对面墙上。大家把这当成杂技表演连连鼓掌,让两人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巴恩斯每次都会来看,而且是笑得最大声的那一个。最过分的是有一天柯蒂斯发现罗杰斯也在看,而且是用文件挡着脸一边看一边偷笑,这个假正经,末了他去质问罗杰斯,对方还板着脸表示自己不知道他在说啥。

呸。

于是只能练习,更频繁的练习。有段时间柯蒂斯一天到晚都蒙着眼睛,全身心地信赖托马斯,把行动的主导权完全交给对方。托马斯每次都得费劲地筛选信息,决定什么是他该看的什么是他现在没必要看的,其他感官也一样。当然,刚开始柯蒂斯还是会撞墙,滑倒,但是后来的某一天他在蒙眼状态下只花了不到四秒就穿过一整条障碍通道,而且没碰到任何东西。等到了终点,柯蒂斯扯掉脸上的布条,几乎不敢相信。随后他们两个都激动到跳了起来,抱在一起转圈,亲吻,所有人都为他们鼓掌。

他们还发现一个更有趣的训练方式,就是肩并肩趴在窗口,托马斯强化柯蒂斯的五感,然后他们一起分析几百英尺外的其他人都在干什么。

“广场有个小球赛,比分五比三。这人看的书叫《电弧炉炼钢技术》。哦,罗杰斯,他在家里,在画画,画的是……一些意义不明的线条,”柯蒂斯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以后说,“火山?峡谷?我看不出来。”

“看着像峡谷。”

结论并不重要,他们只是在享受这段温暖甜蜜的时光。托马斯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则呼吸着对方的气息,感受一股海水般柔和的平静冲刷着他的身体。没过多久,巴恩斯进屋了,拖着罗杰斯的手臂把他拽进了一个吻。“晚上好啊,”柯蒂斯听见巴恩斯说,“画得太棒了。”

他们接吻,一通乱摸,然后罗杰斯说:“你的屁股蛋才叫太棒了呢。”

“等等?”柯蒂斯眨眨眼。

“呃。”托马斯也眨眨眼。

两个偷窥者面面相觑,“那就是罗杰斯式的调情?”柯蒂斯还有点转不过弯,“还是说我听错了?”

“太糟糕了,”托马斯深吸一口气,“天啊,简直是地狱级别的糟糕。而且更可怕的是——巴恩斯居然喜欢听这个。”

他们继续面面相觑。

“算了我们还是别看了。”

他们离开窗口,拉上窗帘,都笑了起来,然后他们才注意到彼此拉在一起的手。夜晚,气氛甜蜜,四周寂静无声。他抬头看着托马斯,对方一直脸红到耳根,腼腆地期待着什么,但是又竭力掩饰。没人说话,他能从托马斯脑海中听到他的愿望,他如此犹豫,他们都如此犹豫,同时极度兴奋,紧张不安,腹中仿佛有蝴蝶乱飞。

“现在怎么办?”柯蒂斯手足无措地说。

这时托马斯伸出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做什么都行,”他小声说,轻轻抚摸着柯蒂斯脖子后面的皮肤,“我觉得我们的品位比他们更好。”

确实如此。

翌日他们把卧室合并到了一处。


生活进入按部就班的状态,四周的环境也在静悄悄变化。气温稳步回升,枝头露出嫩芽,月底的时候居然下了雨而不是雪。野生动物越来越常见,天空时不时飞过一只鸟。原本很长时间弃置不用的四季划分又被翻了出来,从日期上看,他们正处在春天的末尾。

也许这将是近二十年来第一个看不到雪的夏季。

清晨,熔炉上空照常升起浓烟和火光,晨曦从遥远的苍穹倾泻而下,破天荒地有了些许热度。柯蒂斯沿着梯子来到警卫塔上层,罗杰斯已经在那里了,听见他来,对方只是回头简略地扫了一眼,笑了笑,然后继续眺望着远方。

柯蒂斯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熹微的阳光中,一行约两百人的队伍正陆续离开基地。他们都是信教者,因为不接受罗杰斯的政策,他们决定独立出去建立自己的居住地。他们的首领——那个曾经想要静坐示威的人——已经在不久前和罗杰斯协商完毕,两边居民此后将保持中立友好的关系,互相尊重。

这只是开始。柯蒂斯想。

他们一起看着队伍走出大门,男人背着行李,女人牵着孩子,中间不时出现一群牲畜或者运载器械的车辆。罗杰斯的目光沉静坚实,有时会闪过转瞬即逝的痛楚,但他极力掩饰。这些人没有他未必会过得不好,但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不会让人开心。柯蒂斯知道他一直想当一个民主派,想和威尔福德那样的独裁者划清界限,但他仍在迷茫。

“我觉得我尽力了,”罗杰斯说,心事重重地俯身撑着栏杆,“结果仍然不尽如人意。”

“他们会过上好日子的,”柯蒂斯回答,“他们理想中的好日子。”

“那样最好。”罗杰斯顿了一下,“他们算是开了个坏头——维德斯和他的朋友们也想走。”

“那个想建酒厂的孩子?”

罗杰斯耸耸肩:“是的。”

“分裂也是常有的事。”柯蒂斯说,他忽然很想抽烟,也许他应该找巴恩斯要一支,“威尔福德对我说,人类社会就是一辆放大版的列车,统治、压迫、分歧、斗争,这就是人类文明的全貌。”

“他也告诉我了,不过我觉得……不能全信。”

柯蒂斯笑了笑,“我也觉得,”他学罗杰斯的样子俯下身来,“你知道吗,后来我仔细想过了。”

“什么?”

“一切动荡的源头,其实是独立意识和反抗精神,”柯蒂斯专注地望着远去的队伍,那些人一边走一边低声祷告,喃喃合声,循环往复,“实际上人类就是这样进化的,这期间自然包含着大量的自私、傲慢还有互相掠夺,这并非完全是错误的,我想。”

罗杰斯沉默着。

“你我都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柯蒂斯把手塞进衣兜里,直起脊背,“我们对幸福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可以找到一种最为温和的方式来达成目标,期间不伤害任何善良的人。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是吧,我猜,”罗杰斯回答,他也直起脊背,眼神变得坚定有力,“但我还是会去尝试的,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性。”

柯蒂斯转身面向他:“反正你会做得比威尔福德好的。”

“这底线也太低了,”罗杰斯哧地笑了,然后无奈摇头:“他都坏到不能再坏了伙计,他老家都被你炸飞了。”

“也是。”

他们都笑起来,等笑过了,队伍已经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空气里回荡着沉默。

啪。

一个雪球打在柯蒂斯脚边的护栏上。

“柯——蒂——斯——”托马斯正把手拢在嘴边,假装他有个扩音器,“别看风景了!过来帮忙!”

“帮什么?”

“我看到有羊,它长得好像以前的我!”

“你对你的过去倒是接受良好,”柯蒂斯一边下梯子一边嘀咕,“这也不叫帮忙,这最多叫折腾小动物……你想要那头羊干什么?”

“吃!”

“等等?!”


史蒂夫目送他们离去,之后他重新看着天空。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到战火重新席卷这里,起因可能是资源不均,可能是宗教冲突,可能只是纯粹的弱肉强食。刺客割断统治者的喉咙,国家陷入一片混乱,民众四散奔逃……可这会发生在多少年以后?几十年?几百年?

人类已然灭亡过一次,他不知道重新建立起来的文明又将在什么时候重蹈覆辙。但他很快赶走了这些念头,目前的天空暂且蔚蓝,没有任何战争的踪迹。

夏天就要来了,他想。


END